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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38:00
作者: 高歌
我最後沒有跟隨張靈甫而去,不是張靈甫食言,而是積極給張靈甫推薦我的韓春改變了主意。韓春什麼時候改變主意的,我一點不知道。可憐的我還每天按照張靈甫的要求,順著城牆跑步,早晚各一圈共二十八公里,然後練爬牆,一段時間後,我順著城牆能一口氣跑半圈,在牆與垛的夾角,我徒手三兩下就能爬上城牆。韓大大家沒有馬,八路軍辦事處有,正好韓冬從陝北回來了,我對韓冬說我想學騎馬,韓冬說學騎馬好啊,早點學好,到了陝北立即就能派上用場,八路軍擅長打游擊,騎馬打游擊最方便。韓冬在辦完公事後帶我到城外學騎馬,面對韓冬的熱心幫忙,我很愧疚,韓冬不知道我要跟張靈甫走,以為我在為去陝北參加八路軍做準備呢。我提心弔膽,韓冬隨時都會提出來帶我去陝北的,到那時可怎麼辦?所幸的是,直到我學會了騎馬,韓冬也沒有提出來,後來,韓冬又不辭而別了。韓大大說:你看你二哥也開始神出鬼沒了,弟兄倆大概干一行了,鬼鬼祟祟的。我沒有在意。後來我才知道,韓大大真說對了,這個時候韓冬開始在西安城干地下工作了。
我準備好了,還不見張靈甫來叫我,心就有些急了。韓春說:不要急,肯定是傷沒有養好,張大哥是勇士,待在家裡比你還急。從春天等到夏天,張靈甫還沒有來,我便獨自去了一趟秦嶺腳下,見到了一片片翠綠的稻田,沒見到張大哥,張家人說,張大哥早走了,走的時候說過的,要去韓家帶我走。
在回西安城的路上,憤怒和悲傷充滿了我的胸腔,被我早忘掉的韓冬的那些話在我耳邊轟鳴起來,韓家父子想剝削我?從東大村到西安城,我步行了五個小時,我的腿有時候發軟,有時候發硬,到東羊市天已經黑透了。我回來就向韓大大發難了,我認為,張靈甫一定是到麵館找過我,是韓大大擋回去了。韓大大說,「我沒見,也沒聽夥計說過,等你大哥回來問問你大哥。你大哥怎麼有些日子沒回來了?」
看到韓大大一臉無辜不像裝出來的,我沒有再說什麼。
幾天後,我從麵館里打烊回來,看到韓春跟韓大大在廚房裡,我便衝進了廚房。此後的細節我記不太清楚了,大概是這樣的:韓春承認張靈甫來叫過我,是他不讓我去的。我大發雷霆,我說了我是你們可以不給工錢的長工、你們想長期剝削我等等那些韓冬給我講過的話,氣得韓大大用鐵勺敲著鍋沿喊起來,「天地良心啊,你個娃,餵不熟的狗。」 韓春揚手打了我一耳光,打得我兩眼冒金星,我轉身跑出去了,跑進了自己的屋裡關上門,把自己脫了個精光,本想全部穿上我媽媽給我的舊衣服,可這小一年時間,我的身體長了許多,衣服都穿不上了,我只好又把韓大大給做的衣服穿上,把跟韓家沒有關係的一點東西打成一包,背起包打開了門。對不起,我要走了,我再不想當傻瓜被人剝削了。
門卻被韓春堵住了,韓春問,「你到哪兒去?」
我不說話,推韓春,這個看上去身體不好的人還不容易撼動。
「你要到哪兒去?」
「去陝北參加八路軍!」
「你敢踏出這門一步,我打死你!」 韓春竟掏出了槍,槍口對準我的胸口。
「開槍,打死我啊!」
韓大大跑過來按住了韓春的槍,「春啊,放他去吧,你這也攔,那也攔,這麼大的小伙子待不住啊。」
韓春收起槍,把我推搡到床上,指著我說,「等我回來,有話給你說,你如果跑了,我會抓你回來的,抽死你。」
韓春把我的屋門鎖上了。我聽到韓春在院子裡對韓大大說,「就鎖著這,等我回來。」韓大大說,「你至於這樣嗎?」韓春沒回話。一陣腳步聲奔向大門口,韓春走了。
院子裡安靜下來,我扒著窗往外看,韓大大坐在杏樹下,身體有些發硬,舉著菸袋半天也沒吸一口。我反身仰躺在床上,難過起來。張靈甫那英俊的面孔在我眼前晃悠,一會兒是對我失望的表情,一會兒是安慰我的表情,我像思念親人那樣淚水汪汪。最初的那陣憤怒和激動過後,我又不相信韓冬那些話了,韓大大是一個心地善良的老人,他可能需要一個幫手和陪伴他的人,但絕不是想剝削我。韓大哥更不可能,但無論如何,大哥他太獨斷專行了,不該這麼長的時間瞞著我,如果不是我去了趟東大村,現在還蒙在鼓裡。可韓春為什麼要變卦?為什麼要這樣扣住我?無論如何,我不能這樣耗下去了。想到這裡,我翻身坐起來,向窗外看了看,韓大大還坐在那裡,我下了床,搖起門來。
韓大大拖著腳走過來,對著門縫說,「我這兒還有一把鑰匙哩,可我不敢哪,你沒看韓春的臉色黑得要殺人啊,我當爸的都怕,你不怕啊?」
「不怕。」
「消消氣,你大哥這樣做是不對。我知道,你說那些話也是讓韓冬惑惑的,不是心裡話,你是個很懂事的娃,是個知恩圖報的娃,在大大這兒,你也沒有白吃飯。」
「大大,我知道你對我好,我不該那麼說。」
「大哥打你不對,你也不要太往心裡去,你大哥……」韓大大聲音嗚咽了一下,停住了。
「大哥出啥事了?」
「肖麗死了。銘啊,我兒稀罕的那個女子沒了啊!」
「肖麗姐死了?」 我頓時感到心臟產生了一種撕裂的疼痛,像有人把我長在心上的東西撕了下來。
「還懷著我們老韓家的種,被日本鬼子殺了。」
「大大,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有些天了,韓春忍著,沒有告訴我,我知道我這兒子的秉性,不報了這仇,不會罷休,我真怕他把命也搭進去啊……」
巨大的痛苦和悲傷衝擊著我,我堅持不住繼續跟韓大大對話,我回到床上,用雙手捂住我要放聲號哭的嘴。氣流捂在胸腔里不得出來,沖脹得我渾身抽搐。
當這一陣痛苦過後,我喊韓大大開門,我要去延安,去參加八路軍,殺日本鬼子,替肖麗姐報仇。
就這樣,我背著韓大大為我準備的行囊,當晚出了西安城。我原諒了韓春的粗暴,也為韓春難過,但我覺得不能再靠韓春了,十七歲等到十八歲了,竟是這樣沒有結果的結果?如果聽二哥的,我早已是一名八路軍戰士了,早上了戰場。出東門的時候,我有一種衝出牢籠的興奮。
「去雲陽鄉,找尚致,尚致不在,找尚惠。」我心裡這樣念叨著走出了西安城。再見,西安城,我可能再不會回來了,我會死在戰場上的。周圍都是黑色的原野,唯有路發白,這是我第三次走這條路了,在白天沒有一點問題,晚上就說不準了,有的岔路口,能辨別出一點標誌物的輪廓,有的沒有。我判斷著,硬著頭皮往前走,後來看見了霸河水,上了霸河橋,我心裡輕鬆了一些,繼續走。大概走到後半夜了,還不見渭河,我停下來,仔細回想了一下我所過的路口,說不上來哪裡拐了彎,我看了看天上的北斗星,只要朝北走,雲陽鄉在北邊,延安在北邊,向著北斗星走大方向就不會有問題。我向著北斗星指引的方向走,想著穿上灰色軍裝、騎在戰馬上的情景,恨不得飛起來。
我走了一個晚上,快天亮時實在走不動了,就倒在路邊的苜蓿地里睡著了。將近中午,一個趕馬車的把我搖醒了,我激靈一下坐起來,看到遠處是一個高塔,那高聳入雲的塔身和塔頂的葫蘆造型,告訴我那是崇文塔。此地是崇文鄉,北斗星把我指到涇陽縣的東南邊了。真是望山跑死馬,我走到太陽偏西,到了涇河邊,崇文塔好像還是那麼遠。看到河水,我便覺得口渴得難耐,我踉踉蹌蹌走下河堤,雙膝跪到水草邊,伸長脖頸,像馬一樣飲著水。這時,有兩個人來到我身後,一齊動手把我的頭按進了河水裡,在我暈過去之前,看到靜靜流淌的河水因突然遭到侵襲,激起一簇簇雪白的浪花。
我醒來的時候,身處一個陌生的屋子裡,面前站著韓春。韓春臉色蒼白,目光兇狠,掄起皮帶抽了我幾下,問我醒來沒有。我說:大哥,放我走吧,我要給肖麗姐報仇。韓春把我拉起來按在椅子上,有幾分悲涼地說,「沒有讓你跟張靈甫走,是想讓你幫大哥做一件事,冒充一個叫莊平的人往中條山押送一列軍火。」
我當時聽到「中條山」這三個字就激動了,中條山不就是抗日戰場嗎?
此後,韓春對我進行了史無前例的長時間談話,他談話的風格與以往也不同,與其說是請求,不如說是誘惑。我感覺他為這次談話猶豫、準備了好長時間,但是我沒有用應有的注意力去傾聽,也沒有像以往那樣把他說的每一個字都銘刻在心上,因為他要我做的事一下吸引了我,我的心飛也似的直奔這個事了,我不知道怎樣描述我當時的心境,但可以聯想以往我那癲狂的熱血沸騰起來的情景,我急切地要做這個莊平。韓春囉里囉唆地又給我承諾:人各有志,你幫了大哥這個忙,你想去延安,大哥送你一把好手槍做酬謝,你如果還想跟張大哥,我把你親自送去,他在武漢。我真想打斷他的話,不要再說了,趕緊告訴我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