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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37:58
作者: 高歌
肖麗的到來,不只是給我帶來了家鄉親人的消息,還促使韓春為我的願望積極行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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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麗走後的第三天,韓春回來對我說,「你肖麗姐說,她經過北平的淪陷,特別能理解你,讓我抓緊實現你的願望。現在有一個機會,張靈甫回家養傷了,我明天帶你去見他。張大哥打仗是一把好手,文采也是一把好手,如果他能帶你走,你以後會有出息的。」我首先感嘆的是愛情的力量,肖麗的話真是能頂我一千句一萬句,其次我驚訝的是韓春大哥竟稱張靈甫大哥,張靈甫可是抗日名將啊,他是陝西人,西安城街頭的傳單十張有五張都有他的名字,陝西人為他自豪啊。我真是做夢都不敢想有一天能跟著張靈甫打仗。
韓春說,「你別高興得太早了,這還要看人家給不給這個面子。」
韓大大有些不同意,「我們這娃性子弱,跟上你那樣的大哥不死也會剝層皮。」韓春反問道,「你這娃性子弱嗎?」韓大大笑而不語了。
韓春讓我轉一圈讓他看,韓春說,「這才半年時間,成大小伙兒了,長高了有兩寸,我們陝西水土養人啊。」韓大大說,「是我的褲帶面養人,正是長個子的時候,還能長兩寸,以後我們這小伙兒跟張靈甫一樣高大英俊。」韓春說,「爸,你沒發現,英俊的坯子已經出來了。」
韓大大儘管不同意,還是高高興興地做了一陶瓷罐羊肉臊子,韓大大說人受了傷,羊肉是大補,這冰天雪地的吃羊肉也暖和。張靈甫在西安城上學的時候就喜歡到麵館吃羊肉麵,後來帶兵在西安城也常來,跟韓春還是在麵館認識的,兩人都穿著軍裝,一打招呼都是黃埔出身,就對上心思了,稱兄道弟起來。韓大大又讓我去老馬家買臘牛肉,我精挑細選了一塊最大最好的臘牛肉,讓店夥計包了三層麻紙,上面壓了紅標籤馬記臘牛肉。回來走到鐘樓,我拐進了一家布店,那裡面有一個專供客人比畫布料的穿衣鏡,我好好照了照自己,我真是長高不少了,肩膀寬了不少,眼睛明亮,充滿了夢想的光輝,昔日那個小老鼠脫胎換骨了。我來回都是一路小跑,大冷天跑出一頭汗。韓大大說,看高興的,這八字還沒一撇哩!
晚上,韓大大又一臉憂愁地盤腳坐到我床邊,說,「娃,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要給你說說,那張靈甫殺人不眨眼,連他太太都殺了,脾氣暴得很,你跟著他,萬一哪兒惹著了他,他一槍你就沒命了,你大哥怎麼給你找了這麼一個人?」我吃驚地問,「你聽誰說的?真的嗎?」韓大大說,「飯館是啥地方?南來北往的,啥話聽不著?那太太的哥哥一直告,官官相護告不倒,後來告到了西安城婦女會,婦女會把這事捅開了,捅到宋美齡那兒了,宋美齡給蔣介石說了,蔣介石大怒,下令把張靈甫逮到南京判處了死刑。聽到判了死刑,我心裡怪難受的,平時見面不笑不叫叔,還喜歡到三學街孔廟拓字練書法,挺和氣的一個娃,脾氣上來咋這悍呢?你說他這脾氣誰不怕啊,別人躲都來不及,咱還往前撲,不想活了?」我猶猶豫豫地說,「可是大哥熱情很高,把這當一個機會,你說我好不容易盼到大哥給我幫忙了,我不同意,不合適吧?」大大說,「這幫的叫啥忙啊?他們倆是一路貨,那個肖麗也一樣,二百五,兩人喜歡成那樣,就結婚住西安城嘛,不,要去日本鬼子的刺刀下討生活,你說這女子咋想的?」
聽到這,我覺得韓大大的話不能全聽,韓大大的想法跟我跟韓春跟肖麗都不一樣,無論如何,我是為了抗日要求參加國軍的,這一點韓春非常清楚,相信韓春大哥就行了。
第二天早晨,我和韓春坐著一輛馬拉的轎車,從南門出西安城,向秦嶺腳下的長安縣東大村走。晚上下了一場雪,路上還沒有人走過,我們的轎車吱吱響,軋出了第一輪車印,韓春的情緒很高,吟了幾首有關雪的古詩。看到我悶著,問道,「咋了?我以為你會高興得跟小馬駒一樣哩。」我不說話,韓春呵呵笑著說,「你大大在你跟前胡咧咧了吧?等你結婚有了媳婦就知道了,大丈夫可殺不可辱。」見我沒有聽懂,解釋道,「聽說是這麼回事,我這大哥領兵在外面打仗,他二太太住在西安城裡跟一個同在一個部隊的男人好上了,搞得部隊裡的人都知道,最後一個才傳到大哥耳朵里,大哥從戰場回來,一怒殺紅顏。張靈甫不是一介武夫,他曾就讀於北京大學歷史系,後考入黃埔軍校,是第四期學員。他自幼熟讀經書,愛好古文,對舊體詩詞有濃厚的興趣,後又迷上了書法。張靈甫的書法造詣連于右任都稱奇才、後生可畏。後來,張靈甫犯了殺妻罪,去南京投案,一路經過洛陽、鄭州、徐州等地,因帶的路費少,走了不到一半路程就囊空如洗。他便賣字換錢擺脫困境。即使在南京入了獄,也還有許多商家找他求字題寫店名,據說那時候的南京,張靈甫書寫的招牌店名多如牛毛。如果生逢盛世,很可能成為一位書法家。」
我半信半疑,韓春說,「這樣,一會兒我看你的示意,你捏鼻子就是同意我給你說情,捏嘴就是不讓我說,好不好?」
轎車來到秦嶺腳下的東大村,這個村的村口有一個地方很奇怪,有一股熱氣從雪地里冒出來。韓春說,「人家這是好地方,有溫泉,那是眼溫泉。」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溫泉」這兩個字。
張家是一殷實農家,有一院大瓦房,瓦房檐上吊著一尺多長的冰溜子。當時張靈甫坐在熱炕上,把一張黃紙放在大腿上寫東西,見我們進來,要下炕,被韓春按住了。韓春說,「自己兄弟,不要客氣,有傷,就在炕上吧。」
韓春給我描繪過張靈甫如何英俊,但當我看到張靈甫還是驚訝,你說怎麼就那麼英俊呢?眼睛,鼻子,嘴巴,臉形,上帝咋就那麼偏心,將最美的個體、最美的組合給了張靈甫一個人。還不止這些,你看那眼睛的神情,是那麼單純、那麼溫潤,簡直是一個剛睜開眼睛看世界的嬰兒,怎麼都跟戰火紛飛年代的殺妻猛將聯繫不到一起。
韓春問,「鍾麟,寫什麼呢?」
張靈甫說,「閒得慌,想把日本人跟中國人分析一下,你說,日本人是怎麼想的呢?不怕死,你看咱們中國人,怎麼就那麼怕死呢?讓日本鬼子用刺刀頂著屁股,跟趕羊似的,趕在一起,寧願讓日本鬼子用機槍突突了,也不敢反抗,如果大家一起反抗,總能跑幾個吧?漢奸一大堆,跟著日本人打自家人,你說,這是個什麼民族?」韓春說,「老兄言重了,我們不是在跟日本人作戰嗎?」韓春說到這兒,給我示意,我趕緊捏鼻子,韓春說,「你看這小子,就是來找你要去打仗的。」
我趕緊說,「張大哥,我可不怕死。」張靈甫問,「你是東北來的學生?」韓春說,「虧你還在北平待過,這是地道的北平口音。」
張靈甫說,「咱是老陝西,聽東北和北平的差不多,東北的學生多了,就想當然了。」
韓春對我說,「你出去看有啥活乾沒有,我們說會兒話。」
院子裡的雪還沒有掃,一個男孩在追一隻小狗,小男娃跟年畫上下來的一樣,胖乎乎的,虎頭帽,虎頭鞋,小臉蛋凍得通紅,高挺的鼻子描摹出了他父親的英俊。我彎腰抓起一把雪,捏出雪球,「哎」地扔過去。男娃放棄追狗,跟我打起雪仗來。
吃飯的時候,張靈甫扶著門框向男娃招手,「過來,鼻涕都過河了。」男娃搖搖擺擺跑過來,張靈甫掏出手絹,很仔細地給男娃擦鼻涕。韓春看在眼裡,在回去的路上訓我沒有眼力見,人家娃鼻涕流到了嘴裡,你怎麼就不知道給人家娃擦哩?
吃飯就在說話的屋裡,一張大方桌上,一盤炒雞蛋、一盤白菜豆腐、一盤白蘿蔔炒粉條、一瓶長安特曲。主食是香噴噴的米飯。張靈甫對我說,「小伙子可能不知道,我們這裡產大米,叫桂花球,名貴著哩!到春天你來看,到處是翠綠的水田。多吃點,我不喜歡太瘦的兵。」
我緊張地嗯嗯應付著。
張靈甫用命令的語氣不滿地說,「大口吃,像個男人。」
我趕緊大口吃飯。
「你馬騎得咋樣。」
「在南苑兵營的時候,我騎過。」 我趕緊咽下嘴裡的飯說。
「我問的是你馬騎得咋樣?」
韓春插進話來說,「你張大哥是騎馬的高手,以後跟著好好學,最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我趕緊說,「我一定會騎好的。大哥。」我的頭上冒汗了。
「槍哩?你是進過兵營的。」 張靈甫略帶諷刺地問。
我老實地回答,「開始我們沒有槍,二十八號敵人打過來的時候我們才學打槍,有的同學還不會拉槍栓,敵人就過來了,我連拉槍栓的機會都沒有,我只有一根棍子。」我說著委屈得眼裡冒出了淚花。
韓春說,「不過,我這弟打過鳥槍。」
「我會打鳥槍,」我趕緊說,「我們那裡種高粱,到快收的時候,烏鴉就來吃米,我們就用鳥槍打烏鴉,趕跑它們。」
張靈甫笑著問,「你打下來過嗎?」
「打下來過。」
「是空中飛的還是扒著高粱穗子吃米的?」
「都打下來過。」
張靈甫哈哈笑起來,「沒準你會成為神槍手。」
我說,「我四哥也這樣說過,四哥說,他營里一個兵,小時候挨餓,用彈弓打麻雀吃,結果成了神槍手。」
「你四哥也是軍人?」
韓春說,「二十九軍一個營長,南苑戰鬥中犧牲了。」
張靈甫嗯了一聲,拍了拍我的肩,「我說哩,你怎麼那麼想打日本鬼子。我們這村外面樹上到處是烏鴉,一會兒出去打給我看看?」
「好吧!」
吃完飯,韓春要討字。張靈甫問韓春討什麼字,韓春說你隨便,只要是大哥的真跡就行。張靈甫揮毫寫了兩幅字。
回去的時候,張靈甫拄著棍,送我們到村口,村口的大樹上落著一群烏鴉,見到人,不知是高興還是恐懼,哇哇地叫著飛來飛去,張靈甫把手槍遞給我。我沒用過手槍,但這個時候我不能退縮,我接過槍,向樹上一扣扳機,槍響了。等那成片的烏鴉「啊——哇——」地飛遠了,也沒有看見有一片黑毛落下來。我滿臉通紅。
韓春說,「張大哥跟你耍哩,這手槍跟鳥槍用起來不是一回事。」
張靈甫笑著說,「我喜歡小伙兒這股勁,我要了。我養好了傷,走的時候要去西安城坐火車,去叫你。這段時間好好練練本事,跑步、爬牆、騎馬,西安城有的是城牆供你練,騎馬嘛,沒有條件,跟了我以後再練也行。」
「好,我們準備好等你,我這弟就交給你了。」
就這樣說定後,我們走了。走了好遠,我回頭看到張大哥還拄著棍,站在村口,白雪襯映得他的身影跟雕塑一樣。
在回去的路上,我不坐轎車,我跟著轎車跑,積雪嘎嘎,雪粉飛揚,你可以想像我有多麼激動!而韓春似乎有心事,他坐在轎車裡,表情凝重地反覆看那兩幅字,弄不清楚是自言自語還是對我說話:張鍾麟是個性情中人,這是寫自己的心事啊,把自己比作白居易、溫泉水,眼下黨國正需要他這樣的中流砥柱,可不能有這樣悲憤的苗頭啊!聽到韓春的話,我感到很詫異,張大哥是一個在前方作戰的勇士,能有什麼不好的苗頭呢?我繼續跑步,沒有搭韓春的話。
回到家,韓春把那兩幅字平鋪到床上,給我指點如何品味這字和詩,一幅是白居易的《初貶官過望秦嶺》:
草草辭家憂後事,
遲遲去國問前途。
望秦嶺上回頭立,
無限秋風吹白須。
韓春說,八一五年(元和十年六月),京都長安發生了一起政治謀殺案:宰相武元衡在上朝途中遇刺身亡;與此同時,刑部侍郎裴度也在另一條路上被刺負傷。刺客的目的是阻止朝廷對叛亂的彰義軍節度使吳元濟進行討伐。事情發生後,白居易認為這是國家的恥辱,次日就上書奏請儘快緝拿兇手歸案,從嚴處理。但是一些權貴怨恨白居易先諫官言事,給他定了僭越的罪名;並誣告他在母親看花墜井死後仍作賞花和新井詩,是大逆不道,有悖名教。結果白氏被貶為江州(江西九江)司馬。這首詩即是作於赴江州途中。
韓春說:張大哥在寫完這幅字後情緒明顯有些消沉,這首詩是不是他心境的自畫像?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張靈甫是一個在抗日中出了風頭的人,難道他的周圍有小人?我覺得張大哥對前途有茫然之感,有對政治環境日趨險惡的焦慮。
第二幅是張繼的《華清宮》:
天寶承平奈樂何,
華清宮殿郁嵯峨。
朝元閣峻臨秦嶺,
羯鼓樓高俯渭河。
玉樹長飄雲外曲,
霓裳閒舞月中歌。
只今惟有溫泉水,
嗚咽聲中感慨多。
韓春說:我們在陝西後方比較閉塞,張靈甫在前方,對國軍高層抗戰的態度比我們清楚,你看這首詩,張靈甫的意思是好多人不積極抗日,霓裳閒舞,他自比溫泉水,嗚咽聲中感慨多。張大哥的心裡是很悲傷的,英雄流血又流淚。韓春的這番話對我震動很大,我以為在抗日這件事上,國軍都是像二十九軍那樣,同仇敵愾的,我看到的,都是那麼單純的鮮血,沒有這樣複雜,張大哥的這種悲傷,使我對他更加敬佩,暗下決心跟著張大哥好好干,給張大哥長精神長臉,讓那些不積極抗日的王八蛋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