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2024-10-04 12:37:54 作者: 高歌

  放棄了去延安,表明我還是對韓春抱有希望,我決定見到韓春就跟他正式攤牌,如果他再不把我送到前線去,我就去延安參加八路軍了,我不是要挾他,我真是這樣打算的,我不想再等了。好幾天,韓春都沒有回家,有一天我替韓大大送完年禮回來的路上,看見了韓春,看見了在我的記憶中,始終是一片最美好的、人間最富於幸福生活的親密情景。

  那時候天已經黑了,臨近過年,各家門前紅亮亮的燈籠在黝黑的古建築背景下散發出一種來自遙遠的溫暖,我有些想家了,拖著腳步,想一個人多走走。走著走著,我被一個餛飩挑子吸引了。餛飩挑子上掛有一盞小馬燈,那燈火映著在冒著熱氣的小鍋邊忙活的小販,怎麼看都像我家鄉的一點風情切放到了這裡。挑子前面有一張小桌子,一個從挑子那邊挑過來的小燈籠映照著桌前吃餛飩的一對男女。男的圍著一條灰色的粗毛線圍巾,戴著一頂黑呢子禮帽,帽檐壓得很低,但我一眼認出來了那正是我要找的韓春。韓春平時冷若冰霜的臉上此刻春風習習,他很少吃,看著對面那個女人吃,那女人圍著一條淡藍色的毛線圍巾,頭上戴著一頂時尚的白色巴黎絨帽,那帽子好像有點大,她一低頭吃餛飩,帽檐就要掉下來遮住眼睛了,這時韓春會及時伸手,把那帽子向上扶一下,那女人感謝似的揚起臉對給她扶帽子的人笑一下。十七歲的我不會形容這女人有多漂亮,但我卻認定她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後來我回想,也許她並沒有多麼漂亮,是她的笑容漂亮,跟鮮花綻放似的漂亮,還有韓春那溫柔的跟撫摸花朵一樣的模樣,增添了我把那女人的相貌跟鮮花聯繫起來的想像,我甚至嗅到了鮮花的芳香。

  我本來不想跟韓大大講,可當看見韓大大時,卻迫不及待地講了,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韓大大說:又不是你找下女人了,你激動個啥?回頭他卻也激動起來,在院子裡跟興奮的鴨子一樣來迴轉圈,說,「你看這娃一聲不吭,要過年了,我總得給人家準備些禮性吧?明天得趕緊去綢緞莊,晚了人家關門回老家過年了。」我說,「我不敢保證那是大哥找的媳婦,也許就是跟女人吃頓餛飩?」韓大大說,「你大哥從來不近女色,咋還殷勤地伺候著掀帽子?哪個女子這大本事,能讓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我和韓大大都沒預料到,我們剛躺下,韓春竟帶著那個女人回來了。韓大大披著衣服迎出來,提出要給他們做飯吃,韓春不同意,說有工作要談,然後擁著那女人進了屋,關上了門。

  我趴在窗戶上,看見那女人身材高挑,白色的巴黎絨帽下是白色的裘皮大衣,大衣下面露出寶藍色的裙裾和黑色皮靴。

  

  這晚我沒有睡好,隔壁屋裡過一陣就傳出一種聲音來,說不上是一種什麼聲音,但絕對跟工作沒有關係。聲音並不大,但卻讓我心驚肉跳,渾身都冒汗了。

  他們是黎明時候走的,女人摟著男人的腰,黎明灰白的曙光像玻璃紙,落在他們肩上和頭上。女人披在背後的長髮有點亂,男人用手指當梳子,邊梳理邊走出了院子。

  這一天韓大大沒有心思經營麵館,也沒有心思去送年禮或派我去送年禮。韓大大坐在屋前台階上望著大門外發呆,我也沒有心思想我參軍的事了,心裡莫名其妙地發慌,把院子掃了一遍又一遍。韓大大對我發火道,「小祖宗,不要掃了,你說這叫什麼事?倆人住到家裡了,又不給我說是我兒媳婦?我看人家那穿戴,咱西安城的綢緞怎麼能拿得下來啊?你看你大哥那樣,人都不避,這是找媳婦還是找神仙敬著?」呆了呆又說,「天黑著,我不好意思提燈照人家的臉,你說那女子長啥模樣來著?」

  晚上,韓春一個人回來了,臉上還保持著昨晚的習習春風。我和韓大大都迎了上去,看著韓春。韓春笑了,「這是幹什麼?我有點受寵若驚了,你們不就是想問點什麼嗎?人已經回北平了,她叫肖麗,是我媳婦。」

  韓大大說,「還沒結婚哩!你讓人家空著手走了?」

  「她沒有空手走呀,她帶走了你兒子的心,這禮不輕吧?」

  「你怎麼變得跟韓冬一樣耍嘴皮子了,我是正經給你說哩,大老遠地來一次,我連是光臉還是麻子都沒看清。」

  「人家來是有公差的,時間緊。以後,以後啊!莊銘,到我屋裡來一下。」

  進了韓春的屋,韓春擰了我耳朵一下,「昨天見到我們你跑什麼?鬼鬼祟祟的。」

  我嬉笑著說,「你對那個……姐姐那樣,咋還看見我了?」

  「你大哥是幹什麼吃的?後腦勺上都是眼睛。我回來是要告訴你個好消息,你肖麗姐去過齊老爺家,也見過你媽媽。他們都好著哩。」

  啊?這消息來得太突然了,我呆愣了。韓春拍拍我的頭,「嚇著了?齊三少爺的游擊隊撤到西山了,成了遠近聞名的地方抗日武裝。齊老爺給他們供糧食和情報。肖麗也給他們帶去了你的消息,讓他們放心。」

  這是我逃出來後得到的第一個我那戰火紛飛的家鄉的親人們的消息啊,我激動得嗚嗚哭起來。

  韓春沒有阻攔我哭,我哭夠了,才想起說感謝的話,韓春說,「不用感謝,我是讓肖麗探你的底細,看你給我說的是不是真話。你說的都是真話。好樣的。」

  我笑了,看著笑容滿面的韓春,感嘆愛情的神奇,愛情讓整日陰沉著臉的韓春變成了熱情洋溢的韓冬,這多好啊!我惋惜地說,「肖麗姐只在這兒待了一晚上,我都沒看清她的面孔。」

  韓春苦笑了一下,「怎麼,現在對我有意見了?肖麗乾的是與李簡一樣的工作,隨時都有可能犧牲,所以我們……」韓春頓了一下,「我們很珍惜在一起的時間。」

  我點了點頭。其實,我根本就沒有明白韓春話里的真正含義。提到李簡,我心底對肖麗生出一種崇敬。

  肖麗不但給我帶來了家鄉親人們的消息,還送給我一塊巧克力,在這之前我沒有見過巧克力。巧克力是韓春轉交給我的,韓春說,「你肖麗姐誇你勇敢、英俊,獎給你塊糖。」

  我接過糖,簡直受寵若驚,用顫抖的聲音問,「肖麗姐也看見我了?還誇我勇敢?」

  韓春笑了笑,說,「這可不是你大大送禮的那種糖,這糖叫巧克力,是一個美國記者送給肖麗的,你面子比我大呀,我都沒得到這麼一塊巧克力。好,回自己屋享用吧。」

  我回到自己屋裡,坐在燈前撫摸著這塊叫巧克力的糖,就像韓春撫摸肖麗的帽邊。這塊糖確實與別的糖不一樣,別的糖是方塊,兩頭用紙擰起來包著,這叫巧克力的糖是長條,是寫著英文字母的很華麗的紙裹起來的,裹得細緻,線直角方,緊緊貼著糖。我試了試,不好剝,就打算不剝了,我沒有想吃掉,肖麗姐給的,我想留個紀念。但我又禁不住好奇心,還是把紙剝開了,裡面還有一層金色的錫紙,再剝開,才是糖,這糖跟別的糖顏色也不一樣,是深咖啡色的,氣味也不一樣,有一股濃郁的咖啡味。我喝過一次咖啡,是跟八哥九哥在北平的咖啡館喝的,咖啡高貴的身份讓他們一度很著迷。我看後,又小心翼翼地照原樣包上。從此以後,這塊巧克力就裝在我的褲子口袋裡,沒有離開過我。我害怕不小心它從口袋裡溜出來,用一個別針別著口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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