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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37:40 作者: 高歌

  高粱紅著,地上紅得一片,大群的烏鴉來了,天空片片漆黑。母親、妹妹和齊老爺的身影在白花花的永定河那邊定著,我在河的這邊越走越遠。

  等看不見他們的身影,我折進了高粱地,找到鐵路線,沿著鐵路線向西走。我不想去山西,我總結了失敗,我認為之所以沒有殺死桂皮,不是因為我魔怔,是因為我智慧和本領不足,我應該投入軍隊去學習,去千錘百鍊,而不是躲起來治療什麼魔怔。

  我決定尋找二十九軍。趙登禹死了,佟麟閣死了,王教官死了,四哥死了,但總還有活著的人,比如那個耍棍的班長。呂直說他們向西撤了,說明部隊還沒有垮,還堅持著,等喘過氣還會打回來的。

  我的行李卷是一條薄被子,裡面裹著一雙母親新做的鞋和幾件衣服,被角里縫藏著兩塊銀圓。我的行李卷上面摞著一個包袱,裡面是三張油餅、一袋炒麵和一副碗筷。我能想像那樣的情景:一條狹窄的、時隱時現的、銀蛇般的鐵路線將高粱地割裂開,我單薄的身影沿著鐵路線越走越遠,如一縷孤魂最終與鐵路線融為一體。我就那樣離開了家鄉,再沒有回去。

  我生長在鐵路邊,尋找二十九軍的步伐也不願離開鐵路,看著鐵路,我就不會感到那麼孤獨,火車的鳴叫和奔馳都會讓我激動,我想飛身扒上火車飛奔而去,又怕二十九軍就在不遠處。我耐著性子走,我祈禱,我熱愛的鐵路會給我帶來好運。枕木一條一條排在眼前,看久了,不但會使人眼暈,還會使腿虛軟。我一會兒在路基上走,一會兒在路基下走,野草、碎石羈絆著,有時候會掉了鞋。沒走多少路,鞋就變鬆了,越來越松,走這樣的路咋能不費鞋呢?在路上,我想像著找到了二十九軍的情景,想像著我跟著他們跟日本鬼子打仗的悲壯景象,也正是這種想像支撐著我風餐露宿,饑寒交迫地西行。鐵路線上,有時候三兩天不見一個人影,有時候會碰到不少向西逃的難民,我驕傲地想,我不是他們,我是尋找戰鬥的英雄。如果說,我得過魔怔,我覺得這個時候才像得了魔怔,包袱里能吃的東西都吃完了,餓極了,就到路邊的莊稼地里找點吃的,高粱穗子、玉米棒、青豆子,都是我充飢的東西,我離家時身上帶了一盒火柴,鑽到大田深處,找點柴,點把火,烤點吃的,還是不難辦到的。鐵路線常從村莊旁經過,我借著討水喝打探打仗的消息,如果聽說哪裡打仗,我就離開鐵路往哪裡尋找,但都沒有找到活著的隊伍,看到的都是軍旗殘破,屍體遍野。有的地方血把土地泡軟了,腳踩過去,鞋都不好拔出來。這樣慘烈的戰場告訴我,打日本鬼子的不只是二十九軍,好像整個中國軍隊都在跟日本鬼子干,我為什麼只想投二十九軍呢?凡是抗日的武裝,我都可以參加呀!我總是遲到,有一次我都聽到槍響了,就是差了那麼幾步,沒有追到,看來這仗打的都是速戰速決,等消息傳到我耳朵里必然時過境遷了。我決定下了鐵路線到人多的地方找,部隊走到哪兒都要吃喝,總會有消息透出來的。

  有一天天快黑的時候,我走進了一個叫大口的鎮子。從上一個鎮子出來,我一整天沒有吃過一口飯,喝過一口水,我想到鎮子裡找到果腹的東西,母親縫在被角的銀圓還剩一點碎錢,吃一頓飯沒有問題。我又餓又疲勞,這走路的時候,頭就是垂著的。突然一聲槍響,子彈打到了我腳下,隨後頭頂上傳來一陣烏鴉叫一樣的笑聲。我抬頭一看,鎮口上立著個兩層樓高的炮樓,上面掛著膏藥旗,一個鬼子站在炮樓頂上用長槍瞄著我笑。我一頭鑽進了路邊的玉米地。鬼子的子彈追著我,「叭——叭」地打斷了我頭頂上的玉米稈梢。我不知跑了多遠才停下來。安全了,我就要解決肚子問題了。這片玉米已經收穫了,稈子大部分枯黃了,個別曾經營養不良的,現在卻翠綠著,翠綠的往往上面結有被農民遺棄的嫩棒子。也罷,我找一些嫩棒子充飢吧。運氣還不錯,看到一小片墳地的時候,已經找到了五個,墳地上面比較乾燥,有乾枯的茅草,還有一個高大的墓碑可以擋晚上的寒風,是個不錯的過夜地方。我把那五個玉米剝開,啃淨了上面的嫩玉米粒,我身上的火柴已經用完了,不然烤烤就是一頓美味的晚餐了。我又找了幾根還有點水分的玉米稈嚼起來。肚子的事情解決了,我打了些茅草,又打了些幹了的玉米葉子,做了個鋪。躺在簌簌作響的鋪上,疲勞的身子很舒服。秋天的傍晚顯得特別寂靜,玉米稈伸展著黃色的葉子圍著一片天空,天空是淺灰色的和暗紅色的,有些透明感,猶如鏡子或者湖面,如果天空再下沉一些,也許我會看到自己的影子,我的影子變成了什麼樣子?我有些憂傷,不過一會兒就迷迷糊糊睡著了。過了一段時間,我又醒了,我離開家以後,不管睡在什麼地方,都不會睡踏實,好像總有一隻耳朵分外警惕地豎著,時常會驚醒,有時候是因為風吹草動,有時候是因為太寂靜,現在四周一片寂靜,是寂靜叫醒了我。天早已黑下來了,是那種有夜光的黑,天空如藍寶石,上面嵌滿了鑽石一樣閃亮的星星。太過寂靜反而會讓人的意識活躍起來,我對著星星,想起上一輩人的話:人死了就去了天上,星星就是他們的眼睛。那麼,哪些是八哥九哥四哥和那些死去的同學的眼睛?他們能看見畏縮在墓碑下的我嗎?知道我的孤獨嗎?我想著想著又睡著了,但很快又驚醒了,讓我驚醒的是一陣由遠而近的嚓啦嚓啦的響聲,從那響聲的節奏和強弱判定,那不是風,也不是走獸,而是人。有人在這深夜的玉米地里穿行,不止一人,而且就在幾步遠的地方。我爬起來,但什麼也沒看見,耳聽著那嚓啦的響聲遠去了。我躺在這塊墳地上,像躺在茫茫大海中,根本搞不清那嚓啦聲是向哪個方向去了。

  我再也睡不著了,這樣的夜晚有了冬天的寒意,我裹緊被子閉著眼睛坐著,我預感到有什麼事情要發生。果然,遠處傳來了爆炸聲,我睜開眼睛,看到黑暗的天空有稍縱即逝的亮光,接著傳來了激烈的槍聲。從淪陷區逃過來的我立即反應過來,那個我白天看見的鬼子的炮樓被炸了,剛才走過來的就是炸炮樓的人!我來不及收拾行李,兩臂攉著玉米稈,向槍聲跑。剛跑了沒多遠,一陣嚓啦嚓啦玉米稈的劇烈磨擦聲與我相向而來,是他們跑過來了?相向並不是頭碰頭,還錯開了那麼一點距離。來人非常善於在玉米稈中穿行,以很快的速度與我擦肩而過了,我小聲喊,「帶上我,我要跟你們打鬼子去。」一個聲音回過來,「小兄弟,趕緊躲起來,鬼子要追來了。」我緊追不捨,我來自高粱地,也善於在玉米稈里穿行,我甚至數清了那是三條人影,但還是沒有追上,那三條身影好像是為了甩掉我,動若脫兔,三躥兩躥就不見了。我抱著幻想,緊追著嚓啦聲不放,但那聲音也消失了。黑沉沉的玉米田裡只剩下一片細碎的風聲,我只好站住了。這時槍聲還在響,那是敵人在虛張聲勢。那三條黑影看來是初試牛刀,還沒有我有經驗,他們根本不用跑那麼快,敵人是不敢鑽玉米地的,這些敵人是從東面踏著冀中平原的紅高粱過來的,他們知道,在這深夜裡鑽進中國人的莊稼地是找著挨冷槍。齊家三哥有多次大白天把鬼子誘進高粱地打死的記錄。這是一個多好的機會,我卻沒有抓住,我蹲在地上哭了一會兒,開始尋找那塊墳地,我的行李還在那裡。

  本章節來源於𝖻𝖺𝗇𝗑𝗂𝖺𝖻𝖺.𝖼𝗈𝗆

  到鄭州的時候,我已經沒有了人形,破衣爛衫,頭髮又髒又長,如果手裡拿著一根打狗棍,就是一個乞丐了。鄭州還沒有淪陷,但已經陷入戰前的混亂和恐慌了,街上到處是吆五喝六的國軍士兵和拖兒帶女的逃難人群。我用身上剩下的最後一點錢喝了一碗胡辣湯,打起精神,找到國軍的駐地,但無論我怎樣乞求,都被拒之門外,原因是他們認定我是乞丐,餓得骨瘦如柴,進他們的隊伍不是想打鬼子,是為了混飯吃,國難當頭,軍隊裡豈能養叫花子?後來有幾個軍官向我走來,我流著淚申訴我要參軍的理由,他們相信我了,他們被感動了,但是他們還是不要我,他們說,這是打仗,你這身子骨行不了軍,扛不動槍,是送死。他們送給我一點小毛錢,讓我去買點吃的。

  我沒有想到是這樣一個結果,其實我是應該想到的,二十九軍的王教官不是就不要我嗎?國軍都敗到了這個地步,還對要求參軍的挑三揀四。懷著無奈和悲憤的心情,我在鄭州街頭彷徨。腦海里閃現著同學們、四少爺、呂直的面孔,我委屈地哭了。有一陣子我又想念家,我長這麼大沒有真正離開過家,在北平讀書,那也是三天兩頭回家,在學校有八少爺、九少爺罩著,在家母親恨不得把我整天摟在懷裡。戰爭來了,失去了學校,失去了八哥九哥,遠離了家鄉和親人,使我在沮喪的時候感到異常孤獨,我發現,自己比以前更喜歡流淚了。以前,八哥九哥看見我流淚除了嘲笑我還會訓我:哭,男子漢大丈夫遇著點事就哭,不嫌丟人?訓完了還得哄我:好好好,別哭了,有哥呢!

  冷風一陣一陣吹著我單薄的衣衫,我走的時候沒有想到會這麼長時間找不到打仗的隊伍,沒有帶禦寒的衣服,我只好縮緊著身子。我不知道今晚在哪裡安身,更不知道我該去哪裡找才能找到能夠收留我的抗日部隊。出門時腳上穿的鞋早爛掉扔了,換上的新鞋也快爛得不能穿了,我走幾步就要彎腰勾一次鞋。也許是老天憐憫我的苦苦追求,當我又一次彎腰勾鞋時,秋風將一張傳單吹到了我的腳下,我順手撿了起來。這份傳單的大標題是西北軍鐵血抗日,內容有三大塊,一是三十八軍軍長孫蔚如將號召三萬將士赴中條山誓死抗日;二是七月二十一日,三十八軍的十七師在陝西三原誓師,師長趙壽山率陝西三秦子弟開赴河北保定前線,支援河北抗日軍民;三是陝西三秦子弟踴躍入孫蔚如部,要誓死捍衛三秦大地。我看後激動地流淚了,如果早看到這張傳單多好啊,我就不用走這麼遠的路,我一定會去保定,拼死也要找到十七師,拼死也要進趙壽山部隊,現在晚了,趙壽山的部隊已不知撤到哪裡去了。我立即決定到陝西去,到西安城去,那裡有孫蔚如,孫蔚如在招兵買馬。一九三七年秋,踟躕在兵荒馬亂的鄭州街頭上的我,就是這樣在一瞬間決定了我前進的方向——西安城。

  我扒上了一列開往西安城的火車。縮在西去的列車角落裡,我多日苦不堪言的心情敞亮起來,我想起四少爺給我講起的古都西安,那裡的城牆跟宛平縣城的很像,但比宛平的宏偉,那裡在歷史上打過仗,有很多冷兵器留在民間。四哥還說,以後有機會一定到西安城收幾件真正的古兵器,我最喜歡的是三叉戟,那裡一定有。我想著這些,又眼淚汪汪了,我暗暗想,一定要替死去的四哥好好看看西安的冷兵器。

  我坐在西去列車上,望著西方的落日,想像著西安城日暮黃昏的瑰麗景象:一輪巨大的落日,放射出通紅的光芒,那城牆、古樓、老樹都表現出一種英雄末路、英勇悲壯的色彩。秦始皇站在戰車上仰天長嘯,唐明皇騎在駿馬上射箭,漢武帝昂首佇立在渭河岸邊,疾風吹動無邊的田野,如水遠去……

  西安城,用它落日般的莊嚴魅力召喚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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