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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37:37
作者: 高歌
銘——深刻於石頭,有永遠的意思。上帝似乎總想置我與我的願望背道而馳,讓我的莊銘時代那麼短暫,而且知曉的人寥寥無幾。但是,當銘記一頁頁篇章積成一本厚書的時候,關於莊銘的記憶卻比任何一個時代都血性濃烈,趨近並超過了我的願望。這要歸功於南苑那次白刃戰,白刃戰徹底將我以前身上糾纏不清的兩種東西分裂開來,將我變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一個是殘留著白刃戰中掄棍子時的癲狂、勇敢而好衝動的人;一個是保持著以前慣性的優柔懦弱的人。這兩個人有時會面對面地搏鬥,前者總是戰勝後者,甚至能聽到前者靈魂發出的報仇雪恨的尖叫。這尖叫讓我激動,讓我發狂,讓我頭腦發昏,做出了幼稚、極端的事來,包括殺漢奸解玉桂,包括一個人徒步找抗日隊伍。
先說殺漢奸這件事,明顯帶有癲狂的特徵。
齊老爺在失去兩個兒子的當天夜裡,帶著莊上的男丁出去揀了大量的武器,在莊上成立了地方抗日武裝。齊老爺足智多謀,讓三兒子齊占山帶著青壯男丁在高粱地里練兵備戰,讓五兒子齊占河在距齊家莊三里多路的草堂鎮開了藥材鋪子,收集情報,他自己在家坐鎮,穿針引線,制定戰略。
草堂鎮是一個以進行藥材交易出名的鎮子,空氣整日裡瀰漫著藥材辛辣的氣味和騾馬糞便的臭氣。齊老爺給我派的活是躲在店鋪後院的屋裡,接待由五少爺驗明正身後領進來的線人,問清楚記錄好,然後根據情報的估計價值給來人賞錢。有幾次鬼子在回兵營的半路上遭到伏擊,均是這裡提供的情報。可以說,我的特工生涯從這個時候就開始了。齊老爺說我細心、冷靜,對分析情報有天賦,但我知道齊老爺讓我幹這個的主要原因是認為我膽小,我不敢向敵人衝去,他的兩個兒子死了,而我好好地活著就說明了這一點。齊老爺不知道我已分裂成了兩個人,他看不到那個癲狂的人正潛伏在懦弱的人之中,瞪著眼睛等機會要為懦弱的人雪恥。
這一天來了一個陌生人,來人說,「如果我給你帶來的是二十九軍慘敗的內幕和你家四少爺齊占田的消息,你給多少賞錢?」我毫不猶豫地從錢箱子裡拿出十塊大洋放在來人面前。來人說,「太少,再加五塊。」我又毫不猶豫地拿出五塊。來人要講的消息實在太誘人了,如果他要一百大洋,我可能手都不會軟,我也相信齊老爺和我想的一樣。
來人一笑,「你不怕我拿假消息騙錢?」我說,「沒人敢,誰敢在打日本鬼子的事上糊弄我們,我們會殺他全家。」來人認真地端詳了我一會兒,我堅決的表情好像讓他很滿意,他有些疼愛地用手捋了我頭頂一下,「小孩子家家的,夠毒的。我先說哪一個?」我說,「四少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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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占田在二十八日撤退的路上,遭到了日軍的埋伏,戰死了。」
「向哪兒撤了?都撤退了,怎麼還會中埋伏?」
「向西。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個事情,有漢奸出賣。本來二十九軍主力四個師的部署宛若一把巨大的三叉戟,西側,是張家口的劉汝明第一四三師;東側,是天津的張自忠第三十八師;中央,包括北平和北平以南直到保定,是馮治安的第三十七師,這是三叉戟的三個刃,前面還有一個獨立第三十九旅作為屏障。三叉戟的柄,則是河間、大名一帶擔任預備隊的趙登禹第一三二師。軍長宋哲元頗通兵法,這個布局中央相對較弱,兩翼較強,後方也有強力的預備隊。如果日軍先取中央馮治安部,則可能遭到兩翼和後方劉、張、趙三路夾擊,若是先取兩翼,其威脅對宋部核心的北平地區又鞭長莫及。外圍還有其他北方軍閥萬福麟、馮占海等部,一旦開戰也可期待獲得他們的策應。」
來人怕眼前這個「小孩子家家的」聽不懂,一邊講一邊蘸著茶碗裡的水在桌上畫著宋軍長的三叉戟。
三叉戟是一種古代冷兵器,我這個「小孩子家家的」是知道的。四少爺從軍隊回來,喜歡把兄弟和家丁們叫在一起講軍事課。四少爺說,長城之戰的勝利說明了我們擅長的冷兵器是敵人的軟肋,我們的作戰方略是要想辦法避開敵人占有優勢的火炮,誘敵深入或鑽進敵人的肚子裡用冷兵器打擊他們。四少爺喜歡研究戰略和冷兵器,他讓家裡的鐵匠按古戰書上畫的兵器打了樣品,有鐧、鉞,還有三叉戟,我和兩個哥哥每樣都拿出來比划過。但是,我聽不大明白宋軍長的這個三叉戟,也不想弄明白,甚至有些輕蔑,三叉戟再好也敗了,現在談這個有什麼意思呢?
來人還在絮叨,「這樣好的一個三叉戟被解玉桂出賣給日本人了,結果呢?日軍的增援部隊源源不斷,川岸二十師團,關東軍的兩個旅團對三叉戟形成了戰略的切割包圍,而日軍的眼光瞄在了三叉戟戟頭與戟杆相連接的地方——南苑。」
南苑?我的心被刀子扎了,急切地問,「解玉桂是個什麼人?他怎麼知道三叉戟?」
「解玉桂書畫皆佳,人稱才子,是有名的親日派,為何能接觸二十九軍最上層的機密呢?這個問題回答起來很複雜。總之,解玉桂是一個在日軍與宋軍長之間穿梭說和的人,宋軍長對解玉桂信任不疑,認為解玉桂親日的目的是不想讓百姓有傷亡,和是為了二十九軍不要傷亡,所以,在機密問題上,宋軍長相信解玉桂無論如何不會出賣二十九軍。而解玉桂出賣了三叉戟還不夠,南苑遭到襲擊,宋哲元料守軍難以支撐,當日上午下令趙登禹率部撤離。但是,由於南苑通訊系統都被日軍摧毀,命令通過最近的三十八師部隊派員冒死送達南苑,已經是下午一點。而此時,這一命令的內容,包括趙部的撤退路線,早已被解玉桂以最快的速度轉給了日軍,日軍立即下令萱島聯隊轉而前往大紅門方向,伏擊撤退中的趙登禹部。下午四時,南苑撤退下來的守軍落入日軍伏擊圈,遭到機槍和迫擊炮的猛烈攻擊,日軍飛機也於此時投入轟炸。由於缺乏遮蔽,戰鬥很快演變成了單方面的屠殺,趙登禹師長、佟麟閣副軍長都犧牲了。四少爺就死在這裡。」
來人又一口氣講了這麼多。
我仰起頭,打量著來人,嘴動了動,卻什麼也沒問。一般來講,話到了這裡,應該對這個來歷不明的人提出一些疑問,比如,你怎麼會知道這些呢?又為什麼對我說這些呢?但是我沒有,也許十七歲的少年頭腦還沒有長出會盤旋的細胞,也許在感情上我更傾向於二十九軍戰敗是被人出賣而不是無力抵抗的緣故,更重要的是這個陌生人給我帶來了報仇的具體目標,這是一個比殺一百個鬼子都解恨的目標,是最能報仇的目標。雖然齊老爺和三少爺一直教導我,我現在所做的事情就是報仇,但我只是承認這跟報仇只是有那麼一點曲里拐彎的關係,讓我太不滿意了。
我將桌上的大洋向來人推了推,「我想知道解玉桂長啥樣,家住哪兒。」
來人把大洋推回來,看著我,微微笑了。他的笑,讓我頗費猜測,淺淺的、線條清晰的嘴唇抿著,似笑非笑的。還有他的眼睛,眯成細長,在笑意里閃出稍縱即逝的凜冽的光芒。
「解玉桂的家住哪兒你不必知道。長啥樣?過兩天,解玉桂要上齊府去替日本人進行親善遊說,你見了就知道了,很有儒雅風度的一個人,能把死人說活的一個人。」
來人把口袋搭在肩上說,「有了准信給你送來,到時候我再拿走大洋。」說完,對我揮揮手,走了。
我們家鄉對送密信的人不問出處,更不問姓名。我跟少爺進北平讀過書,是見過世面的,這個人儘管穿著一身農民衣服,肩上還搭著一個口袋,一副賣藥材的農民打扮,但是還是沒有掩蓋住他的大家出身的風範,這種風範是一種氣味,在大宅院裡生活卻是用人孩子的我,對這種氣味特別敏感。這個人絕不是來掙大洋的。他的講述又是那麼的清晰、輕車熟路,他是宋軍長身邊還是解玉桂身邊的?他為什麼要出賣解玉桂?他怎麼知道這裡?疑問一個個冒出來,但很快被我不做任何答案地壓下去了,那個時候我畢竟涉世未深,覺得關於那個人的一切疑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人帶來的消息。
當我出去要將這個人帶來的消息告訴五少爺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全身發生了一種幾乎不可理喻的震動。我想最好把這種變化比作血液中起了一陣風暴吧,它立刻襲擊了我的全身,我的動脈跳得非常激烈,我不僅感覺到跳動,甚至還聽到了它跳動的聲音,那個癲狂的我就要從懦弱的我中跳出來了。
我只告訴五少爺那人是來報喪的,四哥早死了,跟八哥九哥是一天,在大紅門那邊的路上,撤退的時候遭到了鬼子的伏擊。五少爺含著眼淚說,這個事不要回去給我爹他們說了,權當四哥還活著在殺鬼子。解玉桂的事,我瞞下來了,我想一個人親手殺死解玉桂。這天晚上,齊家大院的人都安睡了,癲狂的那個我跳出了懦弱的我,提著一盞馬燈溜到農具房,挑了一把鐵鎬和一把鐵杴,出了後門。
當時癲狂的我非常的激動和感謝老天爺,老天爺給了我這樣一個一下能殺到根上的報仇雪恨的機會,我甚至認為,老天讓這個人找到藥材鋪,找到我面前,就是讓我去親手殺掉這個漢奸的。
夜空是晴朗的,月亮像正在融化的冰片,白白的、薄薄的,那麼脆弱地把似水非水的融化物淅淅瀝瀝灑下來,將路變成了一條白白的小河。高粱長得如原始森林一樣茂密,路在其間忽隱忽現地綿延著。解玉桂要到齊老爺家,這是必經的一條路,伏擊點設在哪裡呢?那時候我對這種事情一點經驗都沒有,選在了距墓地最近的地方,我想讓同學們和二十九軍官兵聽到我為他們復仇的槍聲。報仇的激情此刻讓我變成了一個詩人,付出了選錯地點的代價。
我把馬燈放在路邊,開始用鎬挖路。自從落入日本人的鐵掌之後,老百姓沒有人趕夜路了,這裡高粱深深,日本鬼子也不敢晚上路過,高粱地里隨便飛出幾顆子彈,他們就是有飛機大炮又能怎樣?
這路雖是土路,卻硬得跟石頭一樣,被人踩了有幾百年幾千年也說不準,不一會兒我就大汗淋漓了。我抹了一把汗,把小褂和長褲脫了,想了想,乾脆也把褲衩脫了,赤條條地幹起來舒坦。馬燈照著我,給我高粱稈一樣纖弱的裸體塗上了一片銅黃,我從來沒有注意看過自己的軀體,卻在某個我舉起鎬頭的瞬間深剜了一眼自己的軀體,不知是憐憫還是怎麼了,一陣從來就沒有過的令我心悸的感傷,電流一樣竄過我全身,使我扔下鎬頭,四腳朝天躺在路面上,痛哭起來。高粱地里有蟲子鳴叫,還有麻雀的夢囈。月亮很圓,但中心透了藍,好像快要從中心被天空熔化了。八哥九哥的面孔出現在月亮里,若有若無。如果沒有戰爭,現在他們在幹什麼?很可能在北平我們住的屋子裡圍著詩轉呢。八哥自從喜歡上了一個叫李小亞的女同學後開始學寫詩,一寫就寫到深夜,但還是沒有九哥隨意啊呀兩句的好,八哥努力到最後,送給李小亞的詩還是九哥寫的。八哥說九哥有詩人天賦,以後會成為詩人的,九哥說:我的目標是戴望舒那樣的大詩人。我認為九哥不是吹牛,他會成為戴望舒那樣的大詩人的。我記得九哥幫八哥寫的詩里有這麼幾句:「李小亞,你不是丁香花,卻比丁香花芬芳!李小亞,你沒有走在雨巷,我卻看見你撐著油紙傘,從雨巷裡向我走來。」八哥不好意思把詩當面交給李小亞,讓我當通訊員。李小亞很漂亮,長著一對酒窩,一笑很甜蜜,她嘴邊酒窩中有一顆芝麻粒大的黑痣,笑的時候,黑痣跳動起來,更加迷人。每次我給她送完詩要走的時候,她都要親昵地捏一下我的鼻尖說,「瞧,你長了這麼高的一個鼻子,真英俊,等姐姐身邊有漂亮女孩的時候,給你捉一個。」李小亞以此表示對我跑腿辛苦的感謝。我感到九少爺的這首詩與李小亞南轅北轍,李小亞是一個看上去性格暢朗的女孩,沒有雨巷裡的那種惆悵的味道。如果沒有戰爭,八哥和李小亞是不是成雙成對了?李小亞說給我介紹個女孩子是玩笑話,但我還是盼望著再給李小亞送詩,並希望她身邊站著一個有酒窩的女孩。可戰爭來了,我們都參加了二十九軍的學兵團,李小亞後來怎麼樣就不知道了。想到這些,我明白了令我心悸的悲傷是愛情。我就要死了,還沒嘗過愛情的滋味。那個時候我認定我會死在這個自己挖的溝渠邊,我知道這是一個再笨不過的辦法,但是我又想不出來一個好辦法,如果八哥九哥中有一個活著,我們會想出好辦法來,兩人加在一起的力量也會大些。
仇恨又一次燃燒起來,我抹乾了眼淚,起身繼續幹起來。我挖完了一層硬土,扔下鎬,用雙手把挖下來的土塊扒到一邊,接著再用鎬挖第二層。
我挖好溝後,跨步試了試,估計足以把車頭栽下去,就又用土把溝填上了。當我扛著鎬,提著馬燈往回走的時候,又興奮起來,好像已經把大漢奸埋在了剛才挖的溝渠里。
三天後,藥材部的門縫裡塞進了一張紙條:桂皮明天到貨。五少爺以為是誰把送貨的通知送錯了門,我心裡很明白,這是那個人給我送的情報。從此我就把解玉桂叫桂皮。
桂皮第二天真的來了,由齊老爺的一個遠房表哥引見。是這個表哥沒有跟桂皮說過日本鬼子一天殺了齊老爺兩個兒子,還有一個下落不明;還是這桂皮想給日本人賣力想傻了,想讓齊老爺跟日本人親善?這不是做夢嗎?
桂皮穿著大褂,戴一副小片茶色眼鏡,談笑間所展現出的儒雅風度超過了我的想像。齊老爺雖然一頭霧水,還是很客氣地接待了這位不速之客。
我接過丫環的茶盤端上去,我想仔細看清那張臉。
桂皮親善地問,「上過學嗎?」
我說,「沒上過。」
桂皮說,「這麼一個大眼睛的俊小伙,睜眼瞎,真是可惜了。不過,還來得及,日本人要多多地辦學堂了,不收錢的,貧富不分,孩子都可以上學。」
齊老爺說,「日本人都快把孩子殺光了。」
桂皮說,「齊老爺,今天到府上冒昧造訪,就是想溝通一下對目前局勢的一些觀點。我不瞞你說,我跟宋哲元是朋友,我是中國人,也不想讓日本人占領這裡。可是,二十九軍的武器早已經落後了,什麼年代了,還用大刀,這簡直是對我們這發明火藥的文明古國的羞辱。日軍是什麼?天上有飛機,地上有坦克大炮,我勸他不要雞蛋跟石頭碰,要愛惜士兵的生命,不要讓老百姓受戰爭之苦,不聽,這下好,死了多少人?打勝了嗎?如果是談和還有個立足之地,這下好,全部淪陷。還搞了個學兵團,不勸學生回去好好念書,而是拿起大刀,這些傻孩子,死得真不值啊!還有,日本人打前給宋哲元是發過通知的,誰見過打仗還有給對方下通知的?日本人不想打,想把宋哲元嚇退算了,可我這老兄,立即調兵遣將,要跟日本人決一死戰,非要讓大家跟上他送死。我跟日軍周旋,是真心為二十九軍謀一條出路。你看看,現在的局勢,國民黨政權對北方鞭長莫及,閻錫山封建落後,都不是二十九軍和民眾可以依靠的支柱,唯一出路就是和日軍合作,可免生靈塗炭。而且,日本文明開化,如果合作起來共謀和平發展,我們這裡將變成沒有軍閥、政治開明的地方,還可以為整個中國的開化建立楷模……」
這樣的擾亂抗日民心的人該碎屍萬段!我聽不下去了,在齊老爺藏槍的地方找出一支長槍,槍口架在窗棱上。齊老爺與桂皮坐在院中的石桌前,正好背對著我,我瞄準了他的後腦勺,以我打烏鴉的經驗,只要我開槍,就一定能打中,但是就在開槍的那一刻,我手發抖了,我深呼吸鎮定自己,但手還是抖得厲害,更糟糕的是我眼前模糊了,我想到這樣做是會給齊老爺惹麻煩的,手一軟,放棄了。在以後的回憶里,我不知道是那個癲狂的我在開槍前的那一瞬間理智了,還是懦弱的那個我占了上風,也許兩者都有。後來,李簡的死讓我非常後悔這一次的放棄,李簡那隻身闖入狼窩、直面開槍的英雄之舉是一面鏡子,照出了我在這一刻的懦弱齷齪。也許,我不是懦弱齷齪,但我就是這麼給自己下定義的,用以懲罰自己,讓自己的心靈在受這種折磨的同時,得到堅強又果斷的成長。
李簡?我後面會講到的。
接下來的回憶能給我一種安慰,我還是勇敢的。我又找出來一把大刀,我把槍和大刀裝在一個粗帆布口袋裡,背起口袋出了門。
門外,停著桂皮的黑色小汽車,司機和兩個保鏢坐在樹蔭下歇涼。我不由站住看那倆保鏢腰間的盒子槍。「看什麼看?」一個保鏢對我嚷。我說,「如果誰突然向你們開槍,你那槍能從盒子裡取出來嗎?」保鏢說,「喲,小熊孩子吃咸蘿蔔操淡心,解先生一出來,我們自然會把槍握在手裡。」
我走了。走遠後回頭看了看齊家大院,我想,我死了,齊老爺和少爺們不會虧待母親和妹妹的。
茂密的高粱像牆一樣夾住那條土路,沒有風,陽光如水,白晃晃從兩牆中間瀉下來,打在我身上。我對自己說:這下你沒有手軟的理由了,下一次瞄準了一定要開槍。我的腳板把堅實的路面拍得吧唧吧唧響,堅定不移地走向伏擊點。
找到伏擊點,我鑽進高粱地,把帶來的大刀和槍從口袋裡取出來,準備隨時用,然後拿起藏在高粱地里的鐵杴起那溝里的土,必須在桂皮車到之前把土起出來,溝才能攔住汽車。土還虛著,一會兒工夫就起完了。估計桂皮的車等一會兒才能過來,我開始把土一杴一杴往高粱地里運,我想讓車發現溝的時候來不及剎,栽到溝里去,這樣一來可以分散他們的注意力,二來車栽到了溝里,他們還擊不方便,也許車門都無法打開,當他們在忙於把車往上弄的時候,我開槍了。我就是這麼設想的。我還生出一種幻想,如果把他們都殺了,而我還活著,我就把他們埋到這溝里,讓他們永世都被踩在騾馬的兩瓣蹄子、狗的梅花蹄子和人的長著五個指頭的臭腳丫下。
土全部運到了高粱地里,我又對路面進行了一番偽裝處理,然後躲進高粱地,端起槍試了試,感覺是很有把握的。這些天來,我跟三少爺學過用這步槍打高粱穗子,一打一個準,三少爺說這跟我自小用鳥槍打烏鴉有關。可是,在我覺得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時候,問題來了:高粱地好躲藏,但沒有視野,只能看見正前方,如果看見車了再瞄準就很倉促了,沒辦法,只好在路邊裝著拔草,等看見車老遠過來,再跑進去端起槍等著。可還有問題,前面不遠有一個彎道,車轉過彎才能看見,而這段距離並不長,也就是說,車在拐彎處一露頭,我必須趕緊跳進高粱地里端起槍準備射擊,來不及怎麼瞄準。這個伏擊點選錯了。我懊惱得直拍腦瓜,總想讓同學們聽到我的槍聲,告訴同學們我多麼勇敢,我為什麼沒有想到,同學們並不想看到我血沃高粱地,而出賣他們的漢奸卻毫髮無損?但絕不能因為這點問題而放棄,能瞄個什麼程度算個什麼程度,只要車停下來,他們在明處,我在暗處,我還是能多打幾槍的,如果他們沒有立即還擊,我就撲過去使大刀。我帶大刀的目的就是在用槍不順手的時候用的,準備得還是比較充足的。
決戰的時刻終於來了。我最先看到的是那隻彎道外側的車燈,車燈反射著夕陽橘黃色的光輝,帶著幾分詭秘從高粱叢里射出來,接著是車頭,如一個獨眼的黑色巨蛙,警覺地屏住呼吸,緩緩地探出身子……
我急忙跳進了高粱地,端起槍,迅速估計了一下車窗的高低,將槍頭抬高了一點。
然而,車沒有出現在我眼前。高粱地密不透風,汗水將我的頭髮和衣裳都浸透了,乾枯的高粱花粉落在我濕潤的睫毛上形成了霜花。
西斜落日的紫紅色光輝鋪滿了彎道那兒的天空,一縷粗一縷細的藍色光線從高粱稈中透出來,將路面鋪成藍色。成群的麻雀在高粱穗子上面飛舞,如迷戀花園的黑色蝴蝶。沒有那車的一絲蹤影,難道那獨眼的黑色巨蛙是幻影?
悲慘的是我一直等到天黑,那車也沒開過來。可憐我在回去的路上,還密切關注著前方,只要那輛車能迎面過來,我豁出去了,直接從口袋裡拿出槍射擊,我實在接受不了這隻有伏沒有擊的現實。
無論我接受不接受,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我想不明白那車哪兒去了?除了這條路,桂皮沒有其他路可走啊!
我眼前漂浮著一層雲翳,無精打采地坐在藥材鋪的後院,我對任何情報都沒有了興趣,偷襲幾個鬼子跟殺死桂皮比起來,實在沒有多大意思。我盼望著那個人再來。我相信只要桂皮還活著,我們這邊有機會出手,他還是會來的。
果然,沒過幾天,那個人又來了,還是上一次的打扮。那人嚴肅地問我,「齊老爺為什麼不動手?」
我低垂著眼皮說,「我沒跟齊老爺說,我想一個人干。」
那人生氣地說,「你殺了嗎?連一槍都沒放?有你這樣設埋伏的嗎?見到車,像受驚的兔子跳進了高粱地,人家能不懷疑有埋伏了嗎?桂皮腦袋過人!」
「那車跑哪兒去了?」
「人家哪裡都沒去,倒進了高粱地,等你呢。看見你背個口袋垂頭喪氣地走過去了。」
「那咋不殺我?」
「當場殺個孩子就不是桂皮了。桂皮把你當笑話說給大家聽呢:一個熊孩子還想殺我?這熊孩子有意思。」
這個狗漢奸,這樣嘲笑我?我氣得血直往腦門上沖。
那人用手捋了一下我的頭頂,笑了笑說,「熊孩子,不要再高估自己了。桂皮明天早上到劉村看他老師,你一定要告訴齊老爺,再誤了可能就沒機會了。」
那人一走,我就像吃足了奶的牛犢,連蹦帶跳地去了劉村,劉村距小鎮不遠,跟齊家莊方向相反。我本來是打算先看好地形,形成一個戰鬥方案,再跟齊老爺稟報。當看到去劉村的路筆直、兩邊也是高粱地,更重要的是路邊的高粱地里有幾棵白楊樹時,我改變了主意,我還是回到了要執意一個人殺死桂皮的癲狂中。
故伎重演,當晚就在距白楊樹較近的地方挖了溝,這次我決定讓桂皮在看到他老師之前就斃命,所以,沒有用土把溝填上。第二天,我一大早就爬上了白楊樹,這下視野好寬闊啊!高粱地泛著淺紅,像海洋一樣翻滾著波浪奔向遠方,桂皮的必經之路雖然深陷在這片海洋里,但我趴在樹上對一切能一目了然,哪怕從遙遠的路那頭過來只小狗,都逃不過我的眼睛。
路上有零星的行人經過,走到溝前都罵罵咧咧。一輛馬拉的轎車遠遠過來了,這轎車看樣子是個闊氣人家的,車大,三匹大馬拉著。走到溝前,那車夫下車看了看,從車上拿下兩塊板,架到溝上,把車趕過去了。跟提前知道這裡有溝似的,從容不迫,也沒有罵罵咧咧。
一個推地軲轆車的過來,把車弄過去後進了高粱地,兩手扒拉著高粱棵子,走到樹下,掏出傢伙,準備撒尿的時候,看見了靠在樹上的大刀,哆哆嗦嗦地仰頭往樹上看。我將槍口對著那人說,「我是抗日游擊隊,在這兒等鬼子,你敢去報告,我會殺了你。」那個人說,「你干你的,跟我沒關係。」這個人尿沒撒就跑了。
快到吃午飯的時間了,桂皮的車還沒有出現。一般走親訪友都是在飯前,不然,主家會不高興,認為你看不起人家,嫌人家的飯不好。我忽然想到,桂皮會不會坐著那輛馬拉的轎車過去了?我趕緊下了樹,把槍和刀裝進口袋,背著進了劉村。
劉村是一個比較富裕的村子,村子也很大,前後分了三條街。在一個掛著「厚德載物」大匾的高門樓前的一棵大皂角樹下,我看到了那輛轎車,我見過的桂皮的兩個保鏢在樹下玩方格棋,車夫端著一個木斗,給馬餵料。
啊呀呀,桂皮不但換了車,連他可能會遇到一條溝都想到了,這個老狐狸眼睛就像長在我背後啊!我如果再蹲在高粱地里守株待兔,又恐怕連根兔子毛都見不著了,必須改變方案。
我觀察了一下,這高門樓對面人家門前有棵大槐樹,既可以隱身設埋伏,又能居高臨下。正是吃飯的時候,村路上沒有人。槐樹近旁有個草垛,我躲在草垛後面,把槍取出來背在肩上,把口袋藏好,然後三兩下躥上了大槐樹。
我用槍對著那高門樓的時候,高興極了,這是一個極好的射擊位置,不說打一槍,就是打十槍,他們還找不到北呢!再一個居高臨下,這射擊面寬,可以追著射擊。天助我也,老天爺給我準備了一個草垛藏傢伙,又給我準備了一棵大槐樹藏身。
午飯過後,那「厚德載物」下的大門開了,桂皮拱著手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出來,我屏住呼吸,集中目力,瞄準了桂皮。可是,一眨眼,那兩個保鏢又擋住了桂皮,接著,門裡擁出了一群送行的人。我緊張起來,怎麼打?弄不好會打死了無辜的人,放跑了桂皮。可是,不能再放掉殺死桂皮的機會了。
我開槍了,那邊倒下去一個人,是送客的一個男人,送客的一群人立即拖著那個人,退回到了大門裡,關起了門。
這下好了,我的槍口追著桂皮連續開槍,但沒有一槍打中,那兩個保鏢護著桂皮,桂皮一點也沒有慌張,從容不迫地上了轎車,走了。我想像中的桂皮方面的還擊沒有出現,高門樓里也寂靜無聲,這是一個只有我一個人打響的戰鬥,沒有人理我,真是奇怪了。我急忙滑下樹,背起口袋,追趕那轎車。我不能容忍桂皮這樣一槍不還地離開,我對那個溝還寄予了希望,轎車總是走到那兒要停下來放木板的,我可以追上去使大刀,對於槍我不敢再抱希望。這個時候我仿佛追求的不是要把桂皮打死,而是強迫他還擊,我不能讓他再發出嘲笑我的聲音,「這個熊孩子,真有意思!」
但到底,還是被他嘲笑了,我看到那轎車到白楊樹那兒根本沒停,如履平地過去了。我跑到跟前一看,那溝已經被人填得結結實實。
我鑽進高粱地,將頭磕在那棵白楊樹上,我想大哭一場,我不明白,桂皮和高門樓里的人為什麼不還擊?桂皮那麼從容,仿佛知道我的槍打不中他似的。這桂皮到底是人還是鬼?
我等待著第三次機會,我告訴自己,無論如何,再不能一個人單幹了,一定要告知齊老爺。可那個人再沒有來。
有一天,我收到了李村人來報的情報,十多個鬼子去了李村,正跟村長商量要在李村辦學校的事。估計路上打伏擊還來得及,我急忙回來報齊老爺,卻看見桂皮那輛黑色巨蛙停在齊家門前。
我從後門溜了進去,看到確實是桂皮在跟齊老爺說話。只見桂皮搖著頭嘆息地說,「我和他父親是老交情啊,正因為這樣,我才把他放到身邊當我孩子一樣培養。這樣一個書香門第的文人,竟去刺殺一木清直那樣的武將,你說現在的孩子是不是瘋了?我是在保護他們啊,他們反倒要殺我!如果他們能殺了我,我早死八百回了。」
我聽後一驚,這是說誰呢?但我來不及聽下去,兩次刺殺的失敗,使我認識到那個人說得對,自己一個人是無法殺死桂皮的。我趕緊去高粱地找三少爺。三少爺立即帶人埋伏到桂皮回去的必經之路上了。但最後也沒有等到桂皮的車過來。桂皮的車在我跑到高粱地找三少爺的時候就過去了,他的眼睛不是長在我背後,而是長在我腦袋裡。
我預感不好,我擔心桂皮說的那個人是給我送情報的那個人,我問齊老爺,齊老爺說就是。那個人叫呂直,桂皮發現後,讓呂直父親把呂直領回去了。可是呂直想趁日本人知道之前進日軍兵營把一木清直殺了。日軍兵營的鬼子認識呂直,呂直謊稱送桂皮的秘密文件,鬼子就讓呂直進了一木清直的辦公室,手槍就藏在公文包里,他一見一木清直就拿出了槍,結果一木清直未損毫毛,呂直當場被擊斃。
桂皮來不但送來了這樣一個消息,還下了一個讓我在冀中平原消失的通知,通知充滿一個長輩對年輕人的關懷:現在這些熊孩子不知好歹,都中了魔怔,別讓這魔怔要了孩子的命,什麼時候清醒了再回來。
皓月當空,樹影婆娑,我躺在床上,流著淚思念呂直。顯然,呂直是因為給我送情報被桂皮發現了,我的癲狂,也可以說,是我的自私讓呂直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我的一時衝動怎麼就帶來了這麼殘酷的後果呢?
齊老爺儘管對桂皮恨之入骨,還是聽了桂皮的勸告,趕我去山西渾源縣用柿子做老陳醋的朋友那裡當夥計。齊老爺說,渾源縣在五嶽之一的恆山中,安寧,把你那魔怔勁過了再說打鬼子的事,你這孩子中魔了。
我也想離開,因為我預感到了,呂直的死會讓我更加癲狂,我不敢肯定,如果有了什麼機會,我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癲狂?我的魔怔會不會讓更多的人喪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