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024-10-04 11:43:16
作者: 徐大輝
狼怕打,燈怕吹,毒蛇怕石灰。——漢族諺語
41
「盧辛近日要去香窪山。」林田數馬說。
背靠狼皮椅子上的韓把頭猛然坐直身子,他問:「他們去香窪山幹什麼呢?」
「打狼,」林田數馬說,接著補上一句:「打白狼。」
花膀子隊要去香窪山打狼,這個消息讓韓把頭不安起來。狩獵隊遷至玻璃山,就是沖香窪山裡的白狼群來的,準備今年冬天圍獵。
「聽說香窪山是韓把頭的場子呀!你們早下了餵子。」林田數馬婉轉地挑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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狩獵的規矩,先來後到,誰占的場子,他方不可隨便進入的。
「看來,花膀子隊要攪你們的場子啊!」林田數馬繼續挑撥。
「這不行!」韓把頭終於坐不住了。
此前,林田數馬遊說幾個時辰,慫恿韓把頭去剿殺花膀子隊,韓把頭遲疑不決。狩獵隊去和土匪打,儘管不懷疑守備隊相助,也難免傷亡。捕殺大型動物也有傷亡事故,但那畢竟損傷很小。
「他們打死你兄弟。」林田數馬幾次提到盧辛的人打死劉五。
劉五之死,一棵復仇的種子在韓把頭心田埋下了,已發芽,經林田數馬一挑唆,仇恨速成苗兒,猛躥猛長。
「你要是去打他們,我給你們提供一挺輕機槍。」林田數馬說。
馬隊最怕機關槍,這一點韓把頭清楚。
韓把頭遲遲下不了決心。
林田數馬瞟一眼小松原,暗示他勸說韓把頭。
「花膀子隊叫狼吃掉大半,剩下十幾人,正是報仇的好機會。老把頭,去幹掉他們吧。」小松原說。
韓把頭聽進去小松原話的每一個字,朝年輕的日本兵點點頭。他本該問守備隊長的話,卻問了士兵:「你們為什麼不去消滅他們?」
小松原側頭望下隊長。
林田數馬說:「我們是外國人,在你們的土地上動槍動炮,怕引起外交衝突……」
韓把頭聽明白了,林田數馬說他們只是鐵路的守備部隊,不便直接出頭,但可以暗中幫助消滅花膀子隊。
「一馬樹的溝壑僅一個出口,我的守備隊埋伏在那兒,哪怕是一隻蚊子逃出來,也要被消滅。」林田數馬說。
林田數馬離開狩獵隊下山,立即做了動武準備。
他們商定夜晚出發,用夜幕來做掩護,悄悄接近目標。
花膀子隊一點都沒察覺,韓把頭的狩獵隊已經看見月光下的那棵孤零零的榆樹,就是說離土匪的宿處數步之遙了。
盧辛睡得很沉,上半夜的疲倦要在下半夜得到恢復,索菲婭挪開他橫在她胸口的胳膊,他全然未知。
索菲婭拿上香,她要在今晨出發前給神燈上最後一炷香,做最後一次祈禱。
項點腳躺在馬肚子底下,進入一馬樹以來,他一直這樣睡。他是這隻隊伍中今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者,他沉思默想的是花膀子隊未卜的前途,進了大青山暫時擺脫追殺,新的困難立刻出現。人地生疏,馬上就進入冬季,弟兄們身上的禦寒棉衣還沒落實……會不會遭附近官府的圍剿。
坐騎忠誠地站著不動,減少聲音以免驚擾主人睡眠。事實上,項點腳根本沒睡,頭枕著草地,耳朵貼在地面上,像一隻夜晚護院的狗。
嗵,嗵!腳步聲響起。
項點腳抬起頭來,覓聲音望去。是索菲婭,他發現她夜裡經常一個人出去,去給神燈上香。
「女人啊!」項點腳嘆息,重新躺下來。
荒原的風冷嗖嗖地刮來,項點腳偏下頭,望眼天空。覺得時間還早……睡一會兒,他強迫自己睡一會兒。要趕的路很漫長,充滿驚險也說不定。
「上!」韓把頭命令。
狩獵隊員匍匐前進,不擔心他們會驚動獵物。終年累月的捕獵,練就了比動物還狡猾、腳步輕如風中飄紙。
項點腳是在睡意朦朧里聽見輕盈腳步的,他虎躍而起,用那隻長腿勾住馬鐙,燕飛上去,未等抖韁繩,坐騎帶他向土丘下狂奔。
一個胡匪跟上來。
砰!
與項點腳並駕齊驅的那個胡匪,覺得一股熱乎乎的東西穿過胸膛,他在還有力氣的時候,極力轉過身,想看清是什麼朝他開槍。也許他看到了,也許沒看到,生命陡然琴弦一樣斷了,他再也不能向世人敘述他看到的東西。
項點腳也在此時跳下馬去,連滾帶爬地鑽入紅柳叢。低矮的柳樹遮掩不住他,做了這樣的選擇有其道理,逃生的明智抉擇。這兒有個廢棄的狼洞,以前他來過見過,至於此時洞裡是否有狼什麼的,慌不擇路顧不上了,一頭鑽進去,即使餵了狼,也比死在打狼人槍口下有尊嚴。
盧辛死在鋪位上,連動都沒動彈一下,和他平時睡姿差不多。狩獵隊員像打一隻藏匿洞穴里的兔子,朝洞裡開槍,摳了「窩子」。
其他的土匪也在睡夢中喪命,馬都倖存下來,韓把頭事前交代,萬不得已不准打馬,土匪的馬好,留下狩獵隊用。
槍聲平息下來,林田數馬斷定事情已解決,便帶守備部隊趕過來。
「你的大大的厲害!」林田數馬表揚了韓把頭一句,率隊離去。
韓把頭並沒走,他的人在打掃戰場,待天大亮時再走。
「日本人說盧辛有個女人,怎麼沒見到她啊!」吳雙說。
吳雙的話提醒了韓把頭,使他想起這一節:「啊,對呀。她應該和盧辛睡在一起。」
盧辛自己在柳條墩子裡,身邊有女人的衣物。
「她是和他,在一起。」韓把頭說。
「一定躲藏起來了。」吳雙朝四周望望,黑乎乎的一片,見不到半個人影。他喊:「喂!你出來,我們不會難為你一個女人家的。」
沒有任何回聲。
「天亮再找吧。」韓把頭說。
狩獵隊等到天亮再走還有一件事要做:韓把頭吩咐埋葬花膀子隊的屍體,不能讓他們暴屍光天化日之下。他們打死不要的動物都埋上,何況是人啦。
東方泛起魚肚子白。
索菲婭因去給送子娘娘去燒香躲過劫難。槍響時,她剛點燃一炷香。她目睹了花膀子隊在槍口下毀滅,完全有機會逃走,她沒逃走。
盧辛生死不明,她必須知道結局才肯離開。
索菲婭走到供奉的神燈前,身上還帶著裝盧辛的體溫,剛從他的被窩和緊緊擁抱中走出來。
「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給我們一個孩子吧!」索菲婭祈求著,磕頭,她作揖磕第二個頭時,她驀然感到肚子裡有動靜,是她渴望已久的動靜。
「謝謝菩薩,謝謝菩薩!」索菲婭驚喜。
這是一個在荒草甸子間,在馬肚子底下誕生的生命,他(她)的血管里一定流淌著青草和槍彈味兒的液體,土匪的血肯定是黑綠色的。
砰!砰!砰!
驟然的槍響,驚得索菲婭目瞪口呆。
轉瞬間,花膀子隊被殲滅。
索菲婭出奇地平靜,沒掉一滴眼淚,她在恪守一個諾言。
「有一天我死了,你不要用眼淚給我送行,我不喜歡!」盧辛說。
「我不掉眼淚。」她說。
現在索菲婭做到了,一個面對她的心愛人死去而不哭,可見這個女心有多硬,有多麼可怕!
晨曦中,韓把頭見一個女人以常態的步履朝自己走來,先是愣怔,繼而是驚詫:「是你?」
索菲婭也驚異,她沒說「是」,而是沙啞地笑笑。
韓把頭頓覺脊梁骨發涼,在動物面前他有過膽怯,那是倒在他槍口下垂死的動物,眼裡蓄滿鄙視的東西。他見過許多動物臨終前不像人類那般慘澹的哀光。
「我親手埋葬他行吧?」索菲婭仍出奇的平靜,她問韓把頭時,瞥眼他的腰間,那兒垂吊著狼卵皮煙口袋。
韓把頭感覺腰間有塊石朝下沉墜,他的心也隨之往下墜落。
「行嗎?」這次索菲婭用眼睛問他。
韓把頭點下頭。
索菲婭走到柳樹墩子前,先摘掉一些系在樹枝上的野花。分開濃密的枝條,凝視一會兒,再次向韓把頭走來。
站在韓把頭身邊的吳雙一根神經繃緊,手悄然伸入懷裡,那兒有件鐵器。
索菲婭距離韓把頭兩步遠的地方站住腳。她說:「請給我一點馬尿。」
馬尿?吳雙暗處的手鬆懈下來,他問:「你要馬尿做啥?」
「給他洗洗臉。」索菲婭說,「不能讓他帶著血跡上路。」
韓把頭目光向遠處揚了一下,那兒有一小小的水泡子。
索菲婭也望眼那水泡子,說:「他喜歡馬的氣味。」
「你去給她接吧。」韓把頭吩咐吳雙。
一座新墳在索菲婭面前堆起,騎在馬上的韓把頭對吳雙說:「我們走!」
「等等我!」一聲吶喊。
奔馳的韓把頭勒住馬,轉過身,見索菲婭瘋似地跑來。
「她要幹什麼啊?」吳雙大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