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4 11:37:34
作者: 徐大輝
君山精神病院是市民的習慣叫法,準確稱謂是:省腦科醫院。但市民仍叫它精神病院,原因再簡單不過,這裡專門收治精神病患者。
當年省里在藍河選院址時就充分考慮到該院業務的特殊性,選擇西郊遠離工廠區、居民區的相對比較肅靜的地方。破土動工時栽下的楊樹榆樹,如今已進入垂暮之年,彎曲的榆樹顯得醜陋些,但春天依然發芽,隨風飄落金黃榆錢兒;楊樹倒是成材參天了,惱人的是亂飛白花花的楊絮。
秋天裡倒不用擔心楊絮粘滿一身,隨穆楠生來精神病院的郁冬冬還是揀了身舊衣服穿上,頭上多了塊薄紗巾。
「你這行頭?」上車前穆楠生瞥了搭檔一眼,奇怪她的裝束,「怕男精神病患者看上你,產生邪念是吧?冬冬,我奶奶有個絕妙的好方法,臉上抹上鍋底灰、燈煙子灰什麼的。」
「又拿我開涮!」她假裝生氣的模樣有點怪,她嘟囔道:「你最能扼殺美麗。稀髒的鍋底灰……」
車向君山精神病院駛去。穆楠生說:「我奶奶年輕時可沒趕上好社會,日本鬼子隔三差五地進村,模樣好看的大姑娘小媳婦,可不敢在日本鬼子面前美麗,弄鍋底灰、燈煙子灰什麼的,往臉上塗抹,嘿,給日本鬼子唬弄了。」
郁冬冬聽來倒覺得好笑,日本鬼子就那麼好唬弄?她搶白道:「孤陋寡聞,鬼子是什麼意思?鬼是心眼多,抹點灰什麼的就逃出魔掌啦,現實嗎?打盆水一洗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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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他真叫她給噎住了。
「即使有那麼一兩個成功的例子,包括你奶奶她老人家,那畢竟是個案,但我也相信。」郁冬冬把話往回拉了拉。
進了精神病院,郁冬冬才覺得自己多麼的幼稚可笑。這裡環境幽雅,不像醫院,倒像一座公園。也沒見面容猙獰、又哭又笑又唱又罵的人滿院子鬼怪似的遊蕩。昨夜虛構的瘋人院的景象,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虛構。
門診樓同其他醫院沒什麼區別,醫護人員進進出出,也有一些取藥打針的患者家屬,整個醫院秩序井然。
「請問院長辦公室怎麼走?」郁冬冬問。
「韓院長的辦公室在四樓。」大廳值班的護士,熱情地告訴他們。
院長韓飛是個大塊頭,塞進藤椅里身體外延很大。
「我們是『8.18』大案專案組的。」穆楠生亮出證件,「遇害人譚市長的女兒在這住院吧。」
「是的,有什麼問題嗎?」韓飛不冷不熱地問。
「我們想了解一下病人的情況。」穆楠生說。
「治療情況,還是她的病情?」韓飛很冷淡地看眼兩位警察。
穆楠生說:「都想聽聽。」
韓飛撥了一個電話號碼,說:「任大夫,我是韓飛。有兩位警官來了解張冰冰的情況,你接待一下。」他放下電話,婉轉地下逐客令了:「任大夫是張冰冰的主治醫生,他在二樓等著,詳細跟你們談。對不起二位,上午我要去查房,恕不奉陪。」
「搔擾了。」穆楠生告辭。
最後韓飛站起身,這是他們進屋來首次欠身子。說:「慢走。」
下樓,他聽見郁冬冬喘氣發粗,知道還為韓飛的生冷態度氣惱。她說:「什麼態度,不使正眼看人。」
「院長為病人負責,厭煩外人打擾,可以理解。」穆楠生寬慰她幾句,說:「冬冬,你可要給我沉住氣。」
郁冬冬因憤怒而漲紅的臉還紅紅的。她咕噥道:「看出他很不耐煩,仇恨的眼神看我們。」
二樓一間醫生辦公室,拿後來郁冬冬的話說,長相很大路貨的任大夫,態度明顯比韓院長強得多,他人的眼睛被皺紋包圍著,鬢角一綹白髮微微泛銀光,足有五十歲年紀。見人先笑後說話,相信他人緣極好。
「她媽媽的案子破了嗎?」任大夫打開用某種銀白金屬做的本皮夾的病例,未等刑警回答他的提問,便介紹起患者來:「張冰冰患有精神疾病,入院近一年多,現在病情基本穩定。根據她的病情,我們採用抗精神失常藥物治療,她屬憂鬱症,主要給丙咪嗪等……」
或許是任大夫講得過於專業,兩位刑警沒太聽懂。就是說用通俗易懂的大眾話,而不是用標準的醫療術語來說明患者張冰冰。
「張冰冰的精神分裂症,主要是什麼表現,比如哭呀笑呵的。」郁冬冬問。
先笑笑,任大夫很本色地先笑笑。說:「精神疾病由精神原因引起的,或以精神疾狀為主要表現的……症狀較嚴重的稱為精神病。臨床上表現為幻覺、妄想、意識障礙、行為混亂等。」
還是講得專業,刑警們感興趣的不是這些。
郁冬冬問:「能不能講的白一點,張冰冰到底是怎個狀態。」
任大夫還是先笑笑,後說:「她屬思維、知覺、行為方面有障礙,意識和智能沒有障礙。也就是她對過去的事情不清楚,連自己的名字也有時知道,有時不知道。行為出現異常,比如身體倒立。」
「倒立?」
「相當於公園內健身族的一種鍛鍊方法,頭朝下直身子,他們稱『倒立』,醫學上標準應稱為……」任大夫三句話不離本行,又醫學起來。刑警們耐著性子聽「講課」,出於禮貌而不好打斷他的話。醫學就醫學吧,不花學費就能聽講座,這便宜哪裡找去。
刑警們做出洗耳恭聽狀,眼看著任大夫,這樣既對講述者是一種尊重,也是一種鼓勵。當然,不能說聽者全聚精會神,郁冬冬便精神溜號、開小差兒。她在想個古怪的問題:「長期和精神疾病患者在一起,會不會染上精神病?任大夫……」她對他無緣無故的笑產生懷疑,是否正常呢?
穆楠生倒是聽得全神貫注,任大夫的每一句話都記在心上。思維篩子似地選擇有價值的東西刻錄在腦海里。
「就是說張冰冰現在不認人?」穆楠生在任大夫誇誇其談完醫學,準確說是精神病學後問:「她最最親密的人,例如她的丈夫也不認識嗎?」
這個提問表面上看,仍舊是談及精神病。事實上聰明的刑警智機、巧妙地提出自己最關心的問題。例子中的張冰冰的丈夫不是隨便說的。
笑還是笑了,任大夫回答時儘管很深地掩飾謹慎,還是讓穆楠生看出來。
「誰也不認識。她丈夫今年四月二十五日來看她一次,她不認識他。」任大夫說。
「為什麼四月二十五日?」
「張冰冰的生日。我們從治療的角度,很重視她與丈夫的見面,生日這樣的日子很重要。我們希冀親情能喚回她迷惘的精神行走。」任大夫表示出十分遺憾,「他叫她的名字,她一點反應都沒有。」
「她人有希望治好嗎?」
「很難說,不過目前病情比較穩定。」任大夫說,他的笑里便充滿同情,「恐怕難徹底地治癒。」
「任大夫,想求你一件事。我們想見一眼張冰冰。」穆楠生請求道。
「恐怕不行。」任大夫笑眯眯里現出為難神色,「張冰冰怕受刺激,每次有人來探視她,她雖不認識你,但仍情緒波動很大。」
「我們只側面看她一眼,絕不同她直接接觸,比如和她交談什麼的。」穆楠生說。
「院裡明文規定,任何人不得隨便進入治療區探視病人,包括不在治療區的本院醫護人員。」任大夫表示無能為力,說,「張冰冰在A區,這就更不行了。」
「A區?」郁冬冬問A區是怎麼回事。
任大夫笑便有了聲音,讓人感到他的笑是身體某個窟窿里發出的,很不受歡迎。當然有些聲音並非顧及你的好惡,它自認為該發出就發出,任大夫的笑便是如此。
「A區的病人大都是……避免減少與外界接觸,對他們的治療有利。必須進入,得院長批准,一把院長批。」任大夫說。
「請幫幫忙吧,我們來醫院一回,連患者的模樣都沒看到,回去沒法交差。」穆楠生的話說得軟塌塌的,內心堅定要見上張冰冰一面。
「如果你們堅持見她,我得請示院長。」任大夫說。
「破個例嘛,你是主治醫生。」郁冬冬奮力忽悠他,把他忽悠得忘乎所以,最後達到見張冰冰的目的。
任大夫的笑拉得很長,這是見面後最長的一次笑。
「那就麻煩你請示吧。」穆楠生覺得任大夫不敢隨便答應他們,或是敢答應也不準備答應。浪費多少口舌也白搭,莫不如,央他求他效果。
「我試試看。」任大夫抄起電話,「韓院長,警官要求見……哎,我就來。」他放下電話站起身,說:「我去去就來,片刻,坐你們的。」
任大夫走路健步如風,倒比他說話爽快得多。
「見見患者也搞得那麼複雜,需面授機宜嗎?」郁冬冬帶著氣說。
「老把別人想得太壞。」穆楠生批評她一句。
「明擺著當我們的面說話不方便,叫去面授機宜。」郁冬冬爭辯道。
「韓院長沒在電話里斷然拒絕,而是叫任大夫去說話,照你的說法,面授機宜,此事有門兒。」穆楠生十成把握的樣子說。
郁冬冬將信將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