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院內線 一
2024-10-04 11:20:56
作者: 徐大輝
臧佰傳走出縣公署大院,是縣長送他出來的,一直送到大門口,縣長親自送一個村長到大門口,一般的說村長走了,至多縣長欠下屁股,章飛騰破天荒遠送一個村長,說破格也行。
「縣長留步!」臧佰傳受寵若驚道。
一隻手拍在村長的肩膀上,縣長不常有的動作,意義重大在此,搞政治就是搞政治的,自然而恰當的表現,其效果百倍。臧佰傳回憶縣長手落在肩頭的感覺親切許久。
「佰傳啊,」縣長用了親近而語重心長口吻道,「整好嘍,別掉鏈子!」
「放心吧縣長,我一定搞好。」臧佰傳說。
騎馬出了城,縣長的話老酒一樣從縣府綿長到原野,這一路他不會想別的,縣長的話他老牛反芻似的咀嚼一遍,堅硬的地方反覆幾次,比如縣長說:
「我記得你有個七弟,是老爺子最後娶的姨太太生的,叫……」
「儀傳。」
「姨太太好像姓程,是程一剪子的……」章飛騰說。
縣長隨便說的嗎?七弟和這位三媽,臧老爺子的三姨太,年齡比長子臧佰傳還小,跟三兒子同歲,稱呼上跟老父一夜即是娘,老爺子也考慮到年齡的問題,就讓幾個兒子管小妾叫三媽。臧家的故事,非普通故事,我們要講述的故事一步步接近它。
若干年前架火燒村午夜有人出屋小解,隱隱約約見一顆藍色的掃帚星從天際劃來,隕落在臧家後院,當晚一個男嬰呱呱落地,兄弟間排行老七,他就是後來名聲三江的七爺,縣長提起的臧佰傳七弟儀傳。
七爺是臧家幾輩人中唯一當鬍子的人。臧佰傳的祖父是前清秀才,滿腹經綸,博古通今,帶家人逃荒到愛音格爾荒原,早年在蒙古王爺府中做事,很受王爺器重,王爺便將東夾荒託付給他照管。東夾荒與清朝皇帝的圍獵場僅一趟柳樹牆之隔,很少有人涉足,荒草沒人,泡窪塘溝星羅棋布。他老人家以卓遠的眼光相中了這塊水肥草美的牧放之地,選擇了塊風水寶地,蓋氈房掘地窨子修干打壘廄舍,遷來家眷,長久居留。
仲夏,他清晨遛馬,驀見一團濃霧籠罩塊草地,真切地聽到吱吱怪叫,策馬靠近細瞧,藍色雲靄中,兩條似蛇非蛇似蟒非蟒的爬行動物,周身鱗片燦燦放光,正戲耍一顆透明的琥珀珠子。只片刻,霧氣便散開。龍,他確信自己見到了龍,龍落之處乃吉祥之地。臧佰傳的祖父將鞭子朝那塊草地一插,定了屯基。因在王爺的土地上,命名為額侖索克,蒙語「二龍」的意思。不久,蒙王爺賣掉了東夾荒,趕回馬群。臧佰傳的祖父便留下來,跑馬占荒,飼養牛羊駝馬,家業從此發達興旺。父親後來取了扎彩行鋪主之女程笑梅做小妾,七爺就是她所生。
叫了幾十年的額倫索克,更屯名是臧佰傳的父親——給駐守三江的巡防軍洪光宗司令當副官——做副官時,一次傍晚路經額侖索克,騎在馬背上的洪司令回頭見夕陽下的屯落驚訝,隨口說了句架火燒,對隨行的縣知事說,這個屯子別叫額侖索克了,叫架火燒吧!
架火燒村就這樣誕生了。已近花甲的老父老來得子,自然特別偏愛,視為掌上明珠。七爺八歲時被送進了春三月、冬三月的私塾,歌謠這樣誦私塾:
人生在世,
先入學堂,
南北大炕,
書桌擺上。
七爺坐在南北大炕上讀千字文背百家姓學算盤,父親重病在大土炕上翻身打滾地折騰著。上下幾十口人的家便由他的二十歲長子——臧佰傳支撐著。臧佰傳是私塾先生三尺竹板和家法嚴教出來的,循規蹈矩,且精明強幹。他見么弟不務學業,甚是不滿。礙著老爺子和三媽程笑梅的面子,怎好說咸道淡。對七弟出生時掃帚星落後院這一怪異現象耿耿於懷,總覺得不吉利。特別見他童發間長的兩個戧毛旋兒,成了一塊心病。關東民間流傳一種說法:一旋兒丁(兵),二旋兒胡(鬍子)。擔心七弟長大後應了這句老話,去當萬人痛恨的鬍子而辱沒臧氏門風。
縣長在此時提到早已與臧家斷絕關係的七弟,不能是沒有任何目的吧?
「村長,」牛小眼撥馬走近他,說,「聽說獾子洞的徐家大院拆了,徐德富併到馬家窯部落村。」
臧佰傳心裡頗得意,三江縣內的地主徐德富數一,自己數二,土地沒有徐家多,也沒徐家土地肥沃,並屯毀了徐家大院,他家的田地也成了無住禁作地帶(無住禁作地帶,不准居住和禁止耕作的地帶。),自然臧家成了數一地主。臧家與徐家前世無怨,後世無仇,絲毫無瓜葛,嫉妒才把徐家視為一隻蟲子,現在日本人給踩一腳,即使不死,也傷了筋動了骨。
「當初徐家也鑽心摸眼保住村子,保住村子也就保住家財……」牛小眼講的邏輯對,只是毫無意義,誰都知道的道理,職務上說村長是他的領導,討討好,說點套近乎的話自然而然,「徐德富怎能跟村長比,你的根子多硬。」
精明的臧佰傳不怎麼看好牛小眼的討好,根子指縣長章飛騰,他不否認這層關係,輕易也不顯擺這層關係。朝牛小眼的面,警惕這根神經立刻繃緊,揣測牛小眼不是他說的到街上逛逛,肯定去了那個地方——憲兵隊,為日本人做什麼事村長心裡有數,所以感覺他是一隻貼樹皮,在身邊渾身不舒服。他卻這樣問:
「街上熱鬧吧?」
「唔,挺熱鬧,我看了一段西洋景兒(即拉洋片,也稱看西洋景兒。清末從日本傳入東北城鎮。)。」
「看啥?」
「西湖八景。」牛小眼為證明自己真的觀看了西洋景兒,學拉洋片人的唱詞:
西湖景,
八大片,
看完這片兒看那片兒!
臧佰傳在鎮上看過拉洋片,也會其中幾句唱詞,於是接上牛小眼唱下去:
往裡瞧,又一回,
外國洋人來打圍。
頭前走個猩猩怪,
後尾兒跟個大老黑……
兩個人嘴上唱的和心裡想的不一樣,走在秋天的原野上,植物成熟的氣息成為不約而同想的事情,一個秉憲兵隊長之意,一個受縣長的指使,糧食的故事註定要發生。
「縣長追修炮樓子?」牛小眼問。
「唔,過問了一下。」臧佰傳說,提到炮樓子他心裡咯楞(彆扭),四個炮樓子足以看住架火燒部落村,非得加一個,副村長佐佐木九右衛門堅持修第五座炮樓子,明顯衝著臧家來的,他始終懷疑修炮樓子監視自家大院是有人給日本人出道兒,這個人八成就是牛小眼。
「也是的,當不當正不正修這麼個炮樓子幹啥!」牛小眼這樣說。臧佰傳輕易可不上當,他才不對日本人的行為妄加評論,牛小眼逗適你說,甚至幫你罵日本人,過後他添油加醋地對日本人狗嚷(讒言),你要倒霉。他說:
「多修一個炮樓子,村子更嚴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