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2024-10-04 11:16:33 作者: 徐大輝

  十二歲的女孩沒有領會父親的良苦用心,拒絕不能說是斷然,可以用茫然來勉強說明。江湖中許多技藝——秘奇術是不外傳的,本族傳也傳男不傳女,不能傳給外族人。黃皮子沒有兒子,他想自己有一天死去,找參的技術將隨之入土,拎了幾十年的索撥棍,不願交給外人。

  「丫兒,你有了爹的手藝吃一輩子飯。」

  黃丫兒還沒到思考生存的年齡,對她來說這些還為時太早。她對爹的手藝不感興趣,講蟲子什麼的大概還行,吃飯還不是她要想到的事,跟著爹爹冬天下山,春夏秋三季上山,你找你的棒槌,我玩我的蟲子。

  「爹跟你說你,丫兒。」

  父親如何提醒,注意力也拉不過來。一條石縫兒引起她的注意。潮濕、陰暗是蚰蜒藏身的地方。

  「唉,你還什麼都不懂,過幾年說。」黃皮子無可奈何,希望寄托在她長大,等她長大再說。

  

  如何培養她的興趣——找棒槌,父親動了一番腦筋,但沒立竿見影,她照樣玩她的毒蟲。黃皮子生活中又一個意外插曲,一個註定改變女兒黃丫兒命運的——在孟姜女一去杳無音信多年後出現——外來女人山么妹。看看她的名字,來自大山,而且是遙遠的湘西。單就一個女人從那麼遠的地方來關東的三江,夠奇怪的。她的確是來了,相遇在通達大車店裡。每年挖參輟棍,黃皮子帶上女兒扎進三江縣城,住在熟悉的通達大車店。住通達大車店的好處,熟悉關東民間風土人情的人才可真正理解。這裡有吃有喝有二人轉看,黃皮子奔兩件事來的,看曲藝節目,二人轉以外還有說書、賣唱的;另一件事,開始一段季節性婚姻。冬天,來通達大車店貓冬的多是金工、木幫、挖參、獵貂、鬍子……他們在漫長的寒冷季節里,都想沾沾女人的邊兒。大車店老闆看到皮肉商機——主動拉皮條,正好有些窮人日子不好過,寡婦、半掩門、賣大炕……古鎮不缺娼妓。他將女人介紹來,提供場所(與當下的鐘點房、假日房功能相同)從中收取介紹費。促成一對野鴛鴦,三四個月的婚姻,睡著車店的火炕,又多得一份房租。

  「老哥,閨女又長高嘍!」萬老闆說,誇讚孩子最能討好大人,「越長越水靈,像一朵丫兒似的。」

  黃皮子心裡舒坦,女兒躲在身後,見到生人有些羞澀。頭年來時擠到父親前面,撥弄車店老闆的算盤珠子,年紀大一點兒害羞增一分。他問:「有地方吧?」

  「早給你預備好嘍,套間。」萬老闆的桃花眼頓然綻放,說,「一切都提前為你備下,保准你滿意。」

  兩個男人暗說一件事,也是重複去年的一件事。黃皮子說:「有二人轉看吧?」

  「唔,今冬不成。」萬老闆壓低聲音,說,「聽說有一個戲班子唱反詞兒(反政府),所有的戲班子都受拐,全被警署清理出縣城。」

  「反詞?反張大帥(張作霖),還是曹錕?」

  「走總統走馬燈似的,誰知道反對誰,反正警察不讓唱。」

  「那不是聽不成曲兒啦?」黃皮子說。

  「別人聽不成,你能聽成。」萬老闆話裡有話,對方一時沒聽出來玄機。

  「啥意思?」

  萬老闆瞥眼黃丫兒,表現出當著孩子的面不好說,就道:「你先住下,過會兒我跟你細嘮。」

  黃皮子不聰明就稱不上黃皮子,他琢磨車店老闆話里有「戲」,自己最愛看的「戲」,女兒不能看。

  連日步行下山黃丫兒累透了,身子一沾炕就睡著。她睡在裡間——秫杆抹泥間隔,其實是同一鋪炕——的炕上,兩屋是一個大屋一分為二,門是能捲起來的草帘子(相當於今天的捲簾門),使用時撂下,不用捲起。黃皮子急於另一件事情,見閨女睡著,怕她冷蓋上自己的大敞(短大衣),撂嚴草帘子門,走出去。

  萬老闆在一個堂屋裡等他,說:「方才你閨女在場我不好說,給你介紹的那個相好的,就是唱小曲的。」

  黃皮子還是打了哏(停頓),賣唱的女人價錢要比賣大炕們貴。錢倒是不差,幾根老人參須子足夠睡一個冬天的女人。何況身上還有兩顆老山參呢!他的顧慮除了擔心價錢貴,還有個顧慮,唱戲的女人都浪(淫蕩),怕她晚上亂哼亂叫,秫杆抹泥的間壁牆不隔音,閨女畢竟長大,那種事得背著一點兒她。

  「唱戲的不中意,我給你換一個。」萬老闆說。

  人還沒見怎麼說中意不中意。黃皮子心裡有些矛盾,太死板的女人不喜歡,太放蕩的不是不喜歡,考慮裡間的閨女。前年,萬老闆給他找來個女人,年齡滿小的,日子窮困人很瘦弱,置在身下很硌人,他稱她為磨。還包含一層意思,她什麼都不會(必要的迎合),一盤磨擺在那兒,你願怎麼拉就怎麼拉,一個冬天拉下來,沒什麼留戀的。離開通達大車店時,黃皮子對萬老闆說:「今年冬天你賣賣力氣,給我找個暄騰的。」

  「好哩,給你找大白面饅頭。」

  「別像死人骨碌似的。」

  「明白,准叫你滿意。」

  去年冬天黃皮子來貓冬,萬老闆履行了承諾,為他找來個蛆似的——

  白胖胖的女人,他對黃皮子說:「她可是很會喲!」

  會好啊,黃皮子欣喜。在山上憋了一年,遇上個會的女人有多榮幸,哪個男人不喜歡會的女人。凡事都要有個極限和度,白胖女人會過了頭,他有些不適應。男一樣女一樣,吹燈上炕,好像都是這個樣子。其實不然,挖參幫把頭遇上職業殺,她在窯子裡幹過,從青倌、紅倌[3]干起,勾引人的窯調兒會唱,花煙會抽……對付男人輕車熟路,特別是常年見不到女人的男人,弄你五六嚎瘋、渾身散架子是毛毛雨。好在常年在惡劣的環境下,在大山縫兒里跋涉的生命,昂揚而激越,對付軟綿綿的物體輕而易舉。問題出在女人的浪丟丟的叫聲上,他不是不喜歡擂鼓助威般的叫聲,而是怕驚動裡間的閨女,她畢竟一天天長大,男女的事情慢慢要懂,聽見了怎麼辦?

  「你不能小點聲?」他跟身下的女人——騷殼子商量。

  「快讓你給弄碎乎啦,能不叫嘛!」

  如果說女人會,黃皮子便是男人中的行。他絕對不會因為無能像栗邊棍那樣遭女人搧嘴巴。他去替好兄弟栗邊棍完成任務的夜晚,那個女人服氣得落淚,說自己就是死了也不虧,真正做了女人。

  「她不能挺架子浪吧?」黃皮子問。

  萬老闆詭秘地笑笑,說:「叫不叫在憑(任憑)你。」

  這個冬天過得不愉快,還有些鬱悶。為了女兒他控制自己,儘量不讓人白胖女人找到大聲叫床的理由……

  「講到這兒吧,等我暖完墳回來,接著給你講。」萬鳳山說,是賣關子還是什麼心理,反正他不肯往下講了。若不是等粉絲司佳慧的到來,我真想跟他去鬼哭嶺暖墳,聽萬鳳山把故事講完。

  [1]《孟姜女哭長城》:正月裡來是新年,家家戶戶造年飯;人家造飯有人吃,孟姜女造飯獨一人。二月裡來龍抬頭,二月與郎曾配就;夫妻恩愛未滿年,築長城將郎強拉走。

  [2]采參可分三四個階段:陰曆四五月間,放芽草;六七月間,放黑草;八九月間,紅榔頭市,為采參黃金季節。九月以後,放韭菜花。然後輟棍下山。

  [3]妓女自幼到老要經過四個階段:雛兒——八九歲幼女,伺候老鴇子抽大煙,端茶送水,倒尿罐子;青倌——十二歲「出盤子」,侍候嫖客喝茶、聊天等;紅倌——十六歲破身,開始接客;二驢子——三十多歲稱 「老梆子」或「騷殼子」,多被賣掉。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