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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1:16:29 作者: 徐大輝

  黃皮子始終沒成家沒女人,冬天輟棍(畢事下山)[2]帶黃丫兒住通達大車店。逐漸長大的女兒帶她鑽山麻煩。起初他用獸皮縫製一個兜兜,拴在樹上,離地面的高度野獸夠不到,一整天她一個人呆在裡面,多數是哭了睡,睡醒再哭……稍大一些,知道玩耍,有松鼠和小鳥跟她玩。

  有一天,黃皮子發現她手脖纏條蛇,花花綠綠的蛇嚇出他一身冷汗。白狼山最毒的蛇俗名叫野雞脖子——虎斑游蛇(虎斑頸槽蛇)游蛇科,竿蛇屬。俗稱野雞脖子、竹竿青等。它鮮艷的顏色刺激得黃皮子天旋地轉,他怕毒蛇傷害閨女兒。就在他尋思如何弄走蛇的時候,令他驚訝的事情發生,一隻烏鴉飛來,它心懷不詭尋找食物,將獸皮間的女孩當成獵物。那條蛇豎起脖子與烏鴉搏鬥,目的明顯,保護女孩,烏鴉飛走,它又安靜跟她呆在一起。挖參的把頭見多識廣,卻沒見到這般情景。動物報恩的故事在民間廣為流傳,譬如挖參人救了一隻奶崽(哺乳)的狐狸,它告訴挖參人哪裡有老山參。人人在傳說,就是沒人親眼見過,一種美好願望而已。連話都不會說的閨女,談不上救蛇報恩,也救不了蛇,只能蛇救她。目睹野雞脖子斗烏鴉保護女兒,從此改變了他對蛇的看法,嫌惡的堅冰漸漸消融。

  打小時候起跟蛇為伴,又是眾人眼裡最毒的野雞脖子,膽子能說不大嗎?所以萬鳳山說他奶奶吃狼奶,現在看來也不算誇張,搖籃——獸皮袋裡與毒蛇呆在一起,對動物就沒那麼多憎惡、敵意,友好換來友好,不怕並非完全因為膽大,不對什麼恐懼,用不上膽量。外人看,黃丫兒膽子還是滿大,而且大得令人瞠目。有力的證據是有人見她玩的動物帶毒字:蜈蚣、蟾蜍、草爬子(硬蜱),斑蝥、毛毛蟲……一個姑娘家家的擺弄這些東西不可思議。最普通的疑問:咬你一口怎麼辦?毒蟲咬一口可能致命。她是未意識到危險,還是毒蟲不咬她,或是咬她也不中毒。

  如此描述如果真實,說她吃狼奶遠遠不夠。白狼山的毒族們人人躲避它們,儘量不接觸和招惹它們。黃丫兒偏偏……她身邊儘是這些東西,誰還敢接觸她?狗凶酒酸的道理誰都明白。

  黃皮子不這麼看,拿丫兒當兒子,希望她膽子大些,沒有膽量將來如何鑽山?他是發現閨女喜歡那些毒動物的第一人。十二歲的黃丫兒躺在一棵雷擊倒的古樹上,撩開上衣,敞開懷露出胸脯、肚皮,幾條蜈蚣在細白的皮膚上爬著,有一條已經爬到脖子,朝耳朵爬去,一旁的父親著了急,喊道:

  「丫兒,蚰蜒(蜈蚣)爬進耳朵!」

  黃丫兒聽到父親警告的喊聲,動都沒動一下,任憑毒蟲自由爬行,願爬到哪兒就爬到哪兒。

  「丫兒!」父親大喊大叫。

  怨不得父親著急,蜈蚣爬入耳朵是件可怕的事情。民間的傳說駭然,它從耳朵爬進去,將繼續往裡爬,直至順著血管鑽入身體裡,你說可怕不可怕?棘手的是蜈蚣鑽入耳朵不肯出來,掏幾乎是不可能。倒有一個妙法:

  往耳朵裡邊滴貓尿。貓的尿液臊得特殊,連蜈蚣都受不了冒死爬出來。問題是貓尿不易得。白狼山沒有貓,野貓也沒有。父親能不急嗎?

  

  咯咯,黃丫兒開心地笑,像是誰碰了她的痒痒肉。當地人叫格揪,多是格揪腋窩,那兒皮膚敏感。膝蓋、肘、腳心、鼻尖……一條蜈蚣爬進腋窩,她止不住笑。聽笑聲未必都開心,毛骨悚然、精神緊張時也有。女兒的笑聲父親聽來脊背發涼,掉進冰窟窿一樣扎骨甚涼。這孩子怎麼啦?玩蚰蜒,還那樣開心,蚰蜒爬進耳朵也不怕,不缺心眼兒吧?絕對不缺,總歸特別。走近她,見到可怕景象,一條蚰蜒已經爬入耳朵,只一小部分身體在外面一彎一伸。他跺腳喊:「蚰蜒爬進耳朵里啦!」

  「爹,人家玩呢!」

  黃皮子見過淘氣孩子沒見過這樣淘氣的。自己小時候就很淘氣,他的爹說你淘得沒邊兒,淘得上房芭,形容淘孩子最大的程度。用它們說閨女都不夠,何止是淘得上房芭,是淘上天。滿身爬蚰蜒她咯咯笑,還說是玩,跟什麼東西玩呀,是毒蟲啊!蚰蜒爬進耳朵里,是鬧著玩嗎,整不好搭上小命。他急得搓手道:「爬進去了,這可咋辦呀?」

  「它呆夠了就爬出來。」她說蚰蜒在耳朵裡面呆夠,自己會爬出來,頑皮地抓起蚰蜒,「爹,給你兩條!」

  啊!他見到蚰蜒就想弄死它,生著無數條腿看著噁心,以前只要碰上儘量消滅。這樣做的大有人在,前輩口中流傳下來的,它絕對不是好東西。

  與生俱來的仇恨,難以消除。

  父親的厭惡給十二歲的孩子看出來,她放掉蜈蚣,頭一歪等蜈蚣爬出來,它真的乖乖地爬出來,在岩石上放掉它們,並招手告別。

  由蜈蚣引起的緊張氣氛緩和,父女一起坐在岩石上。他來是跟女兒談一件事,怎麼說起這件事呢?蚰蜒的陰影徹底消失,他準備說了,這樣開頭,舉起手中的索撥棍問:

  「丫兒,這是什麼?」

  「棍子。」

  「它叫索撥棍。」

  她晃動索撥棍,紅繩拴的銅大錢搖動琅琅作響,問:「爹,啥是索撥棍?」

  黃丫兒心中有一個肅然起敬的故事,他這樣講道:清太祖努爾哈赤當皇帝前還是個小罕子,曾挖人參,他用索撥棍……努爾哈赤跑進長白山里,與挖參的女真人結拜成兄弟,挖出了大山參……閨女哪裡聽得懂這些,爹講爹的,她自顧玩棍子。他不再往下講,問:

  「索撥棍幹什麼的?」

  「找棒槌。」

  「爹是吃哪兒碗飯的?」

  「找棒槌。」

  「你爹是棒槌的把頭,把頭……」黃皮子明知女兒聽不懂,說還是要說,都是引子和鋪墊,重要的話在後面,「爹找了一輩子棒槌,有秘訣……爹想傳給你。」

  黃丫兒尚不懂什麼是秘訣,對找人參也不感興趣。玩是她最大的快樂,和動物們玩,蜈蚣多好,斑蝥多有意思……

  黃皮子一門心思想將找人參的看家本領密傳給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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