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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1:10:12
作者: 徐大輝、吳映輝
張龍九月初回來的,半夜到家。
「明天上午大隊開會決定,先去八戶,我想算一戶,你看行不行。」他問我。
我問他南山里什麼樣?交通、水電都有嗎?出入方便嗎?
他眉飛色舞地描繪富饒的山裡,那個地方叫小青溝,地勢非常好,四邊靠著林場,只是沒有路,下山要走三十多里,才能看到人家,吃水有小河,電是肯定沒有的,可是土地面積非常大,那一個溝里就可以開幾百垧地,五年不交公糧。夏天種完地可以跑山采蘑菇、木耳。冬天到林場採伐,掙現錢,再說山上的野獸也非常多,狍子、鹿都排著隊走,根本不怕人,野豬、黑瞎子滿山都是,到冬天有的是肉吃。
「這麼好的地方不去,太可惜啦。」他說。
山里固然誘惑,但是父母親他們呢,誰來照料啊?我心裡非常不願意去,帶著氣說:「父母親把我嫁給你,是想讓你幫助我家,現在才結婚不到一年,你們家搬到楓樹,好不容易我們才留在白山,現在你又要去南山里,要去你自己去吧,我說啥也不去,就在白山住一輩子。」
幾天過後,張龍再也沒和我商量,我以為他改變主意不去了,沒想到,大隊突然派人來我家,說開荒小分隊已組成,張龍帶隊。現在開始收糧,準備工具,三五天就要上山。聞此我非常生氣,跑回家和父母說:「張龍要帶隊去南山里開荒,也不經我同意,自作主張,今天開始收糧。」
「隨他去吧……」父母親只好勸我說。
他們早聽說了張龍帶隊,以為是我同意的,沒想到我不同意,可已經是事實了,沒辦法。
過了兩三天,上山開荒的工具、糧食和生活必需品都已備齊,準備出發。白山八個身強體壯的三十幾歲小伙子去山裡開荒、建村。大隊為他們派去了一輛牛車,一輛馬車。裝上吃的、喝的、用的、被褥行李。我們八位女人抱著孩子到大隊去送他們,就像當年電影演的闖關東一樣。
小妹妹淚花流……
張龍走後,我一直沒開灶做飯吃,每天都回父母家吃飯,幫父母幹些活,女兒也一天天懂事,父母親、妹妹、弟弟們都喜歡她,只要一放學,爭著搶著抱女兒。特別是我六歲的小妹,她還沒到上學年齡,自從女兒出生後,她每天都離不開女兒,抱還抱不動,有時摔倒一對。母親一看沒辦法,給小妹做了一個背孩子用的後背帶,小妹高興壞啦,每天早起把女兒背在背上,滿院子玩。女兒也特別喜歡她這個小姨,每天睜開眼睛就到處找小姨。小姨背著胖胖的外甥女,像只小貓拖個大老鼠一樣,讓人哭笑不得。
收完秋後,母親醃兩缸酸菜,儲存好了白菜、蘿蔔、土豆,準備過冬。誰知道張龍突然回來要搬家,說到山裡去過冬,我和父母聽了都很震驚。
「我們在山裡這一個多月,為每戶挖個地窨子,已經做好了臨時門窗,搭好了火炕,大家開會研究決定今年冬天都搬家,安頓好家裡的生活後,好上山到林場採伐,明年春天開地也不耽誤。」張龍說。
我父親覺得張龍說的有道理,也沒有反對。可我母親不贊同,她既捨不得我,又捨不得她的外孫女。
「春鳳那么小,萬一有個天災病熱的找個醫生都沒有。」母親抱著女兒流淚,她說,「南山里又不通客車,大雪一封山,想下山都下不來,要是缺少油鹽醬醋的,都沒地方去買,還不活活餓死。」
到南山里過冬,環境惡劣,挖地窨子住,又沒有電燈。什麼地窨子,就是土洞。我也擔心孩子小,說:「那我不去了。」
「那不行。」張龍說。
「今年冬天讓她們娘倆在家貓個冬,明年開春孩子大一點再搬去,大冬天的在地窨子裡過冬,我不放心。」母親說。
可是,張龍非常固執,說什麼也不同意,他堅決地說:「又不是我們一戶,八戶人家都能上山過冬,你家的女兒怎麼就不能去,她是千金小姐呀,不行,一定要搬家。」
張龍一副兇相,我勸父母,說氣話:「爹、媽你們別跟他說,沒有用,等於對牛彈琴,去就去,有什麼了不起的,總不至於死在山裡吧。孩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他不心疼我們也不心疼。」
父母親一看再談也沒有用,只好含著淚幫我收拾東西,沉重的大件家具搬到父母家,只拿點現穿的衣服,生活用品,父親為我裝了一麻袋土豆、一麻袋蘿蔔,幾麻袋白菜,母親到衛生所為我買了感冒藥、消炎藥,油鹽醬醋,和點燈用的煤油和蠟燭,大包小包地收拾了一大堆。
「大姐,我要春鳳。」小妹就哭著喊著不讓女兒走。
父母親不放心我一個人帶著女兒,決定讓六歲的小妹跟我一塊去山裡看孩子,也好為我做個伴兒,在家裡就她是閒人。
一切都安排好後,趕車的老闆子甩起了鞭子,馬車開始上路。
父母親跟在車後面流著淚一直送到前面的大道上,我望著站在風中滿身是病的父親,和為了家庭而操勞過度,早早就彎了腰駝了背的母親,心像刀割的一樣難受,心裡恨自己為什麼不是一個男孩,永遠不離開父母,照顧他們一生,看來不怪農村人重男輕女,女兒真是沒用,出嫁後就要聽人家擺布。從上車開始,自己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更不敢多看父母一眼,因為自己強忍著悲傷,怕一開口就會失聲痛哭,那樣父母親就更加難過,更不放心了,所以自己只好咬著牙,狠著心,頭都沒回坐車就走了。
白山村變得蒼茫和遙遠,我哇的一聲哭起來。一種離別遠行的痛苦在我心裡火一樣燃燒。
車是早上九點從白山走的,一直走到半夜十點多才到了山里。月光下是巍峨高山,參天大樹,根本沒有路。他們來山里踩點時把樹放了,榛柴棵子割倒,露出一條空地來,又用拖拉機壓了幾遍,馬車在這樣的路上艱難行走。
約摸又走了一個多小時,我才看見一處山窩邊兒上閃爍幾點亮光,如螢火一般。
「瞧見了吧,眼看就到了。」張龍告訴我,前邊兒那幾處亮光就是先搬來的人家點的燈光。
車行駛的路邊,雜草叢生,大樹遮天,心裡就產生了恐懼感,特別是聽到來自山裡的各種野獸的嚎叫,頭髮都嚇得豎起來了,心怦怦直跳,一手緊緊地摟著小妹,一手抱緊了女兒。
車到了山跟前,我才看到燈光是從地窨子照出來的。
「我們的屋子。」張龍指著山根邊上的地窨子說。
我長這麼大,第一次見到地窨子,甭說住過。原來是往山里挖個洞,上面用木頭、雜草棚上,前面釘上門窗,從外面看不到房子,同陝北的窯洞一樣,陝北人祖祖輩輩住在窯洞,非常寬敞,亮堂。我們的地窨子是臨時搭建的,又陰又潮,四周都往下掉土,無法與陝北的窯洞比。
春鳳和小妹都睡著了,車到我家的地窨子前面,張龍喊鄰居劉大嫂,幫忙把孩子先抱到她們家。
邁進她家屋,立刻感覺一股混雜樹根發潮的暖氣迎面撲來,心裡覺得熱乎了許多,坐了一天車,沒吃中午飯,又冷又餓,山溝裡邊氣溫要比山外低好幾度。
「快回腿上上炕,暖和暖和。」劉大嫂非常熱情,幫我把孩子放下,說,「晚上山風很硬哩。」
哪裡是房子,準確說是山洞。在岩石上直接掘的洞,和原始人居住的洞穴差不多。唯一先進一點兒的就是有門有窗戶,門、窗都是用白色透明塑料布釘的,每戶的格局都是統一的,里外兩間,外間是廚房,裡間搭著火炕,屋裡面特別潮,在北面牆根上搭了一個土爐子,每天家家都拼命地燒土爐子,為了烤乾四周牆壁。
劉大嫂一家是山東平度縣人,也是白山招戶來的,人非常好。炕上睡著三個孩子,桌上點著的煤油燈,像螢火蟲一樣,我忍不住掉下了眼淚。常言道:人往高處走,鳥往亮處飛。可自己卻走進了這深山老林,過上了和原始人差不多的生活。
「唉,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呀?」我越想越難過。
大家很快就卸完了車,張龍把鍋安上,點著了火,炕上也鋪好了我母親買的地板革。
「咱們到劉大嫂家吃飯。」張龍的臉上洋溢著對新生活的喜悅神色,說,「這兒比白山強多了。」
可是我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劉大嫂忙活著做飯,幫卸車的人也進屋來看我,沒結婚前我一直和他們在大隊上班,大家相處的都很好,這次來到了山里,共同創業,好像感情又加深了一步。
他們一齊勸我說,眼前雖然苦一點兒,咬咬牙就挺過去了。山裡有發展前途,要不了幾年,別人想來落戶我們還不要呢!山里地隨便開,燒柴隨便砍,夏天跑山,冬天到林場幹活,一年四季都有錢掙,以後會發展到有學校、衛生所、供銷社。電燈也會有的,慢慢來,只要大家心齊,有「愚公移山」的精神,小青溝會富起來的,我被大家的雄心壯志給感染,心裡也舒服了許多。
劉大嫂把做好的玉米面大餅子和白菜土豆湯端上桌,我叫醒了小妹,我們一家吃完了飯,大家都陸續回家睡覺。
回到了我們的新家。整個房間也只有十多平方米,中間用柳條編的間壁牆把屋一隔兩間,外間小,裡間大,外間除去鍋台,放個水缸後連人轉身的地方都沒有。裡間的火炕只能睡兩三個人,門窗都是用小圓木桿釘的,上面釘著塑料布,三面牆直往下掉土,跪在炕上頭頂房棚,中間還高一點,將能抬起頭,房上面的雜草被熱氣一熏往下掉水珠。
「睡覺。」張龍說。
我心裡特別難過,本來設想結婚後,一心一意好好組織一個小家庭過日子,幫助父母把妹妹弟弟都培養成人,沒想到會跑到這山溝里,過上暗無天日的生活,看來自己這一生就是受罪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