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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1:09:58
作者: 徐大輝、吳映輝
年味兒一天濃似一天,轉眼間到了春節。村裡的老戶都開始殺豬,準備過年。有首童謠流行東北農村:
小孩小孩你別哭,
過了臘八就殺豬……
我們這些後來戶沒有院子,借住人家的房子,沒地方養豬,也就殺不起年豬。只好到殺豬的人家買些肉,準備過年吃。
自從我搬到外面去住,房東一家和我家相處得比從前更好,他們幾個兒子不聲不響地為我家拉木頭、砍柴火、割苫房草。特別是老大張龍幾乎包攬了我家的全部重活兒。他們越討好我,我就更加討厭他們。心裡對他們恨極了,暗暗罵他們卑鄙可恥。找不到老婆就打光棍,想娶我,沒門兒!
可是,父母親受不了,覺得欠張家的太多了,實在過意不去,特別是張家殺豬那天,我父母親看著幾個妹妹、弟弟眼巴眼望地看著人家殺豬。那時一年到頭也難吃上一頓肉,都問母親:「媽,咱家什麼時候能殺豬,過年吃啥,買多少肉?」
母親流著淚說,等咱家蓋上房子,媽養豬,明年過年咱們家也殺豬。
我聽後心裡也非常難過。
父親的病一天比一天重,我心裡很著急,作為女兒我深愛著父親。想想自己也很任性,已經好幾個月沒和父親說話,這天回來吃早飯,看到父親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想父親是被我氣的,主動喊了一聲:「爹!」
父親說話很吃力,嚅動嘴唇,口形是叫我的名字:小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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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圈立刻紅了,說:「爹,我去給你到公社衛生院買點兒藥……看你這段日子都瘦了。」
「還不是被你氣的,自打你不在家住,你爹沒睡過一晚上好覺,他每天都在擔心你,到了晚上咳喘的厲害,躺都躺不下,只好坐著睡覺,這都是養女兒賺的,如果你爹讓你氣死了,看這個家可怎麼辦。」母親怨懟地說。
看著父親病瘦的身體和母親氣急的樣子,我心軟下來了。特別是小妹妹撲到我懷裡,說:「大姐,張大哥挺好的,他天天幫爹買藥,陪爹下棋,還抱我去玩。」
我緊抱著小妹,流了眼淚。思前想後,心如油煎,不知道如何是好。最終還是從畢大娘家搬回了行李。
已經是陰曆臘月二十一,眼看快過小年,房東一家人又是給我家送肉,又是送酒,讓我家過小年包餃子吃。
七十年代的農村都是掙工分的,到年底再把工分算成錢,去了領口糧,扣公積金,剩餘的才分紅。像我家勞動力少,只我一個人掙工分,二妹掙半個,所以領口糧都不夠,一年到頭還要欠大隊的往來帳,根本分不到一分錢。可房東一家大不同,四個勞動力,我們一個半勞動力,年終決算分紅,張家高高興興的,可我們家分回來的只是一張欠條。全家人苦盼一年,到頭來竟是這樣,多虧母親平時做些縫紉活兒,掙點錢買油鹽醬醋的。多掙的還要攢起來,留明年蓋房子用,所以我家的生活相對比較仔細,也特別簡樸。
八口人在一九七五年春節,只買了五斤肉,只是年三十晚上包頓餃子,也算過個年。
想起那時的生活,真是無法形容,咦,可也算熬過去了。
窮人怕過年,我看到父親一天愁眉苦臉的,知道他心裡想啥,主要是我,要是我答應下這門婚事,他的病就能好一半。唉!我再也不忍心看著父親被我氣病成這樣,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們一家可怎麼辦啊!
「嫁吧!」我終於下決心答應這門親事,想讓父親高興高興,等病好轉,我們蓋好房子搬出去再說,反正一兩年也不結婚。
貧病交加的父母親,舊習俗送灶王爺的夜晚,悄悄祈求灶王爺:「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明年……」
父母親心裡最想的是兩宗事:明年蓋上新房,小強嫁給張龍。
在臘月二十三——過小年的晚上,我終於鼓起勇氣,跪在父親面前,拉著父親的手說:「爹,您不要生氣了,我聽您的話,答應和他家大兒子訂婚,只要您好了病,讓女兒做什么女兒都答應您。」
「小強,」父親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說,「都怪爹不好,老有病,不能幹活,爹是心疼你,怕累壞你,才和你媽商量為你找婆家的啊。為了這個家,算爹求你,孩子,爹知道委屈了你。」
我們爺倆痛哭了一場,母親和弟弟妹妹也陪著掉淚。
邁錯這一步,鑄成我一生命運多舛!
房東一家聽說我同意,高興得第二天就找了一位在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五保戶」葛奶奶來做大媒——來我家提親。
媒人和我父母商量定親的日子,父親說最好頭年二十六,把婚事訂下來,大家都過個愉快的春節,免得像這樣別彆扭扭的。
在這位熱心的葛奶奶的撮合下,農曆臘月二十六這天,我的訂婚儀式熱鬧地舉行,張家請了什麼七大姑八大姨的好多客人,有寶清縣城的,還有其他什麼地方的,擺了十幾桌酒,大隊書記、連長、大隊長都到了場。可我自己好像是局外人一樣,對一切都漠不關心,任由別人擺布,讓我倒茶就倒茶,讓我點菸就點菸,讓我叫啥就叫啥,一塊石頭在喜氣洋洋中行走,好像發生的一切都與我無關似的。
張家按照當地的風俗,送給我兩個用紅布包的包袱,裡邊包的什麼,自己也沒有心思去看。
定親儀式結束後,兩家人都高高興興地忙活著過年,我父親的病也好多了,每天能下炕幫媽媽干點兒輕活。我像沒有那回事一樣,每天照樣上山砍房木、扒椽子皮,默默地幹活,把所有的痛苦都深埋在心底。
日子一天天過去,春天種完地後,我家開始張羅蓋房子。去掉心病父親的身體也一天天好起來,雖不能幹重活,不咳嗽也不喘,我的未婚夫一家全部投入到我家裡蓋房子的準備工作中。
村里外來戶大多數都蓋房子,種完地大隊放十五天假,讓蓋房子戶拓坯,當時買不起磚,只能蓋大土坯房。
張龍每天張羅著去求人來幫我家拓坯。他父親是木匠,幫忙為我家砍房架、做窗戶、門,她母親和我母親在家忙活著為幫工的人做飯,兩家像一家人一樣。
經過全家人的努力和大家的幫忙,我家的房子終於在中秋節前完了工,可這三個月,我日夜不離房場,拼命地幹活,把壓在心底所有的怨氣都使在了蓋房子上面,手指頭都磨出血了我也一聲不吭,心裡只有一個信念,馬上蓋好房子,搬離他家,我好自由。
可是憑良心說:在我家蓋房子期間,他家人確實出了很多力,如果沒有他們一家人的幫助,說不準我家還真蓋不起房來。
房子雖然蓋起來,可屋內的活兒也非常多,房牆裡外要抹幾遍泥,屋裡還要間壁起來,搭炕、搭鍋台這些活父親都幹不了,我更不會幹,只有依靠張龍。他身強力壯有的是勁兒,加上是給我家幹活兒,為了討好我,每天都和我一塊起早貪黑地幹活,其實他人真的不錯,很能幹,幹活又有經驗,可我從心裡就是愛不起來他,也產生不了相愛的感情,只是默默地感謝他和他全家。
牆抹完了,炕燒乾了,房子終於可以住人了。院子四周也夾起了木頭柵欄,像個人家樣子了,窗戶買不起玻璃,只好用白色塑料布先釘上,一切收拾就緒,我們家在割地前搬進了新居,可算是有了自己的房子,我的心也亮堂起來,好像驅散了一片烏雲一樣。
雖然同張龍經歷了蓋房子的這幾個月的朝夕相處,可自己對他一直保持著距離,自己也曾想過努力去接近他,去關心他、愛他,可怎麼也做不到,沒辦法,自己也不接受他的愛,不冷不熱地維持著這種關係。可也說得過去,因為七十年代,人們都非常保守,有的姑娘通過別人介紹和外村的小伙子定親,一年見不上幾面,而後就結婚,也不講什麼戀愛呀、什麼感情啊,結婚後也過得挺好的,我和未婚夫的關係,在兩家的父母眼裡是很正常的,可張龍和我心裡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他非常明白我看不上他。
相處了半年,數數我家已經搬來白山兩年多。自己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磨鍊,比以前成熟許多,人也出落得漂亮,政治上也有了進步,從一個不會幹農活的小女孩成長為大隊團支部委員,公社、縣裡的特約通信員,經常參加一些學習班,視野寬闊,認識的人也多,追求自己的男孩也多了。有鄉村教師、下鄉知青、赤腳醫生……自己的思想也發生了變化,不斷地學習,刻苦鑽研知識,努力提高自己,通過自身素質的提高和接觸環境的改變,更加看不上未婚夫的那種野性,從心裡瞧不起他。想方設法找理由準備取消婚約。可又不敢和父母親說,只在心裡想著辦法,尋找機會。
張家人可能是發覺了我的變化,看我到公社開會的機會增多,大隊領導也另眼看我,對我器重,大會小會都讓我發言……發現了我的變化,張家找媒人葛奶奶和我父母商量結婚的事。
「中!」父母沒有和我商量,答應下來。
我不知道父母親答應張家結婚的事。直到有一天,張龍母親到我家接我,讓我和張龍到縣城去買結婚用的東西。
「結婚?」我非常震驚,一點精神準備都沒有。
當時我才十九周歲,還不到法定結婚年齡。可我又一想,有個機會和張龍單獨談談也好,把觀點亮給他,也許他會想通,主動提出和我分手呢?
有一天早晨,我剛吃完早飯正準備去上班,張龍手拿著一個大兜子,穿得很整齊地來了。父母親熱情地接待了他,我也沒多說什麼,和他走出了家門,我們各自去借了一輛自行車,當時交通不方便,每天只有一趟去縣城的班車,一般去縣城都騎自行車,二十多公里路,騎車一兩個小時就可以到達。
「張龍,你已經二十二歲,怎麼不動動腦子,其實我根本就不愛你,我們結婚後也不會幸福的,我們倆在一起不合適,你可以找一個比我更好的姑娘結婚,幹嗎非要娶我,這樣對你對我都不公平,如果結婚你也會後悔的。」我開誠布公地說出心裡話。
「我不管什麼愛不愛情,反正你父母親答應你嫁給我,我非娶你不行,不是有好多男孩子看上你了嗎?讓他們看看誰本事大,我非要娶你做老婆……我不吃饅頭非要蒸(掙)這口氣。」
聽後我如五雷轟頂,一下子癱坐地上,自行車也騎不動了,大哭起來。心想一切都完啦,這回徹底絕望了。
張龍見我不去縣城,撇下我一個人騎車先回了家,等我到家時看到父母親臉色非常難看,知道是他先來一步,告了我的狀。
「小強,」母親過來勸說,「你還沒有把你爹氣死啊,你說人家張龍哪兒不好,大個兒,身體又壯,長的也不醜,又能幹活,已經訂了婚,人家又幫我們蓋完了房子,你現在提出退婚,太喪良心。」
「我不喜歡他,和他沒感情,結婚後也不會幸福的。」我哭著說。
這時,父親來到了我的房裡,叫我說什麼是感情是幸福,他是舊社會過來的人,根本理解不了我的感受,大聲道:「我和你媽訂婚時只見了一面,就結婚了,不是也生下了你們這群兒女。舊社會還有好多是結婚前從沒見過面的,結了婚不照樣過日子,你讀了兩天書,村里還擱不下你了,我今天就不信,你小胳膊能擰過我這大腿,告訴你吧,你活著是老張家的人,死了是老張家的鬼,別的甭想。」
爹說的那麼絕情,那麼武斷,頓時我覺得天昏地暗,萬念俱灰,腦子裡一下子想到了死……我越哭越傷心,越哭越絕望,一直哭了一個下午。父母親也不管我,把我鎖到了屋裡。想來想去,覺得真沒了活路。可自己看到未成年的妹妹弟弟,心又軟了,這件事也就先放下。
大概又過了一個多月,剛種完地,父母親沒經過我同意,也沒和我商量,讓張龍一個人到大隊開了結婚登記介紹信,當他手拿介紹信來我家,找我去公社民政部門登記時,我被驚得睜大了眼睛,問他:「誰說同意和你去登記?」
「我說的,」父親接過來話茬兒,說,「怎麼你爹的話也不管用?長大了,翅膀硬了,想飛?有你爹活著,絕對辦不到。」
「誰同意誰就去公社登記,我死也不去,看誰能把我抬去。」我說氣話。
「小強,你今天是想讓你爹多活幾天,麻溜(立刻)就去公社登記,如果不想讓你爹活著你就說話,我這就上吊吊死。」父親一看我態度變得強硬,用死相要挾,逼我。
母親哭著勸我說:「孩子認命吧,現在農村能找到一個比張龍強的小伙子不容易,多能幹活,體格又好,結婚後你也挨不著累。彆氣你爹了,快去吧,聽媽的話。」
再硬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只好跟著張龍,各騎一輛自行車到公社去辦理登記手續。
一路彼此之間無話。
公社的民政助理姓宋,看了看張龍遞給他的介紹信說:「你們倆都不夠法定結婚年齡,又都是幹部,一個是副連長,一個是團支部委員,現在國家提倡晚婚,你們不帶頭以身作則,還急著結婚,能說得過去嘛。」
嗬,可下子有了救星。這是最好的理由,公社不同意登記,不到年齡,回家父母親沒話可說。我暗自高興!主動問:「宋助理,那你說該怎麼辦?」
他想了一會兒,問:「你們兩位的意見呢?」
「那就按國家的政策辦唄,到了年齡再來找你登記,請你吃喜糖!」我搶著說。
「這就對了……」宋助理當即表揚了我。
我暗自慶幸,張龍的臉色陰森森的,非常嚇人,急忙告別了宋助理,出門後我騎上車子就往回跑,上崗下坡也不停。
一直到了離村不遠的一個大坡下面,我實在沒有力氣,蹬不上去,下了自行車,張龍剛好追上我,二話沒說,把我從自行車上拽下來就是兩耳光,打得我兩眼直冒金星,我和他扭打到一起,最終因自己身小力單,被他按在地上一頓胖揍,打的我差點暈過去,他騎上自行車揚長而去,也不管我的死活。
等我回過神來,用手摸摸臉,已經腫得老高,嘴也出了血,滿身都是泥土,自己越想越憋氣,坐在地上邊哭邊想如何懲治他,想來想去決定先到大隊找書記告他的狀,然後去他家找他父母評理。
想好後,我從地上爬起來,帶著一身的泥土,推著自行車到了大隊辦公室,進屋後把大家嚇壞了,以為我被車撞到。
「怎麼了?金輝?」
「為什麼會這樣?」
我流著淚把事情經過學說一遍,大家都非常氣憤,車書記當時就表態,在團支部大會上處分他,讓他做檢查,給你道歉。又讓婦女主任把我送回家。
一進院,看到張龍在和我父母親一塊幹活兒呢,我一見到他氣不打一處來,罵他:「張龍,你快滾出去!」
「小強?」父母親見我臉腫得看不見眼睛,滿嘴都是血,也心疼我啦。我母親急忙過來拿著毛巾為我擦臉。
「張龍,你咋下這死手啊?」父親馬上指責他。
「她攪事。」張龍理直氣壯地說,「誰讓你姑娘不同意和我登記了,我還打輕了她呢。」
「咋地張龍,你是人不是……」母親聽後可真急了眼,大罵了張龍一頓,告訴他不幹了,明天退婚,她說,「現在還沒結婚呢,你就敢打,結了婚以後我姑娘還不被你給打死。你別看我們做父母的罵她、打她,別人動一個指頭都不行,走,去找你爸你媽去,說道說道,為什麼打我女兒。」
張龍看到我父母親真的生了氣,害怕起來,馬上跪到了地上,向二老認錯,並且發誓,結婚後永遠也不再打我。
父母親看到張龍跪在地上虔誠悔過的樣子,軟了心,父親勸我說:「小強,殺人不過頭點地,人家已經認了錯,原諒他這一回吧。」
氣頭上,我說什麼也不答應,心想這下可找到了藉口,一定要和他分手,決不嫁給他。
此事發生後,張龍倒變得聰明,他每天上班為我干一半活兒,鏟地為我接壟,下班為我扛鋤頭,回家後就到我家幫著鏟園子、割架條、綁豆角架……什麼活都搶著干,沒事領著我妹妹弟弟打撲克,陪我父親下象棋,背著小妹上山采野花,不管他為我做任何事情,我都不買帳,因為他打我的場面總在眼前浮動,我實在忘不了。
一晃幾個月的時間過去,我一直拖著他,不和他去登記。這時他的二弟也訂了婚,姑娘是遼寧省大虎山的人,沒爹沒媽,訂了婚就住他們家,他父母親都著急我們的婚事,農村當時風俗是老大不結婚,老二不能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