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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0:32:05 作者: 徐大輝

  一晃四鳳嫁到鎮上來快半年多,生下一男孩兒滿了月,丁淑慧撤去飯桌子說:「德龍,我倆去陶家看看。」

  「不去!」徐德龍從炕席上折一截席米,剔牙。

  「你是叔。」

  「我是四鳳的叔,不是那個警察的叔,所以不去。」

  「可你是叔丈爺……」

  「別磨嘰!」徐德龍哏斥道,「說不準王警尉今天還要來找我。」

  「不去。」這回丁淑慧說不去,「咱們沒錢耍。」

  「他才不管,只要我的眼睛沒閉上,肯定來找我。」徐德龍是粘在賭網上的獵物,飛是飛不走了,鉚大勁兒是掙扎。

  

  「德龍,你沒臉,賭吧!」丁淑慧氣話道,「押上鋪子,再押上我!」

  淑慧啊,押上我,也不能押你和鋪子!徐德龍暗暗發誓,即使輸掉自己的性命,也不能輸掉淑慧和筐鋪。

  「那你空手套白狼?」她知道丈夫身無分文,「干摸?」沒有彩頭的玩牌稱干摸,或白玩。

  「真贏的。」

  丁淑慧尋思片刻,說:「德龍,你可別抬錢啊,驢打滾的利咱們還不起啊!」

  他表示不會去借高利貸,王警尉和徐大肚子,他倆兒一輩子都不會放過自己,徐德龍十分清楚這一點。賭錢贏了等於贏回了仇恨,早晚一天有人找你來報。

  「你贏他倆多少錢?」她問。

  「不是錢,是人!」

  啊?人?丁淑慧大惑,她不清楚秀雲是賭桌上贏來的這件事。她迷惑道:「你們贏人的?」

  「聽我慢慢對你說。」

  炕上堆著破棉絮,是棉襖、棉褲、棉被的疙瘩棉,丁淑慧用指甲卡碴(刮)棉花,打棉花胎兒。

  「那年在西大荒,我從王警尉手裡贏來秀雲……秀雲他爹找我,也是要把秀雲贏回去。」徐德龍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秀雲離開咱們家一年多,他們還?」

  丁淑慧哪裡懂得賭徒啊?徐大肚子和王警尉他倆並不在意秀雲本身,也不在意失而復得,而在意牌桌上輸贏,把輸的東西贏回來,才是最重要的。

  「你呢?」她審視的目光望著他。

  輸贏,秀雲,徐德龍都在意。他說:「淑慧,我不能輸,不能輸掉秀雲!她說她想找一個永遠不拿她當賭注押上牌桌的男人,我答應了她。

  淑慧,不管我今後會怎樣,我向老天起誓,絕對不拿你和秀雲當賭注!」

  秀雲賭氣出走一直杳無音信,丁淑慧近日夢到她幾次,說:「德龍,應該再出去找找她……你不願動彈在家看鋪子,我去找秀雲。」

  「過了五月節再說。」徐德龍說。

  這時,徐大肚子走進筐鋪,丁淑慧躲進裡屋,外屋兩個男人的爭吵她聽得花花搭搭,最後一句話聽得特別真切:

  「四爺,別抹套子(悔約)!」

  然後是摔門響,徐大肚子走了,她走出來。

  「今晚開局,你給我烙一鍋餅。」徐德龍對丁淑慧說。

  「烙一鍋?餅?你到寶局賣餅?」

  「賣哪百國的餅喲,我吃,局裡吃的東西貴得沒邊兒,一個燒餅一元錢。」他說。

  「你是劉四海呀?三張五張餅撐冒眼睛你,幹嗎烙一鍋?」

  「我當然不是劉四海。」徐德龍苦笑道,鄉間虛構飯量大的人物——

  劉四海,有首歌謠道:大肚蟈蟈劉四海,包子饅頭吃二百。他說,「我估摸這場賭,沒個三天兩夜的下不來。」

  丁淑慧用葫蘆瓢舀面,加水,和面,擀麵,烙餅。

  今天,徐德龍格外高興,順口說句會局的歌謠:「八月裡來八月八,元桂就把豬來殺,我的東家翁有利,萬金財主把肉割。」

  賢惠的丁淑慧總是聽丈夫的,烙了一花筐白面燒餅,蓋塊屜布,徐德龍挎上餅筐出門。

  亮子裡的寶局名聲東北,許多賭徒都以一生能進亮子裡的寶局玩一次為榮耀。此刻,賭桌前坐著王警尉、徐德龍、閔二秧子及欒淑月,她後腦勺的「疙瘩鬏」上,插一紅色雞形疙瘩針。女人上場就是新鮮事,因此她吸引眾人的目光。

  「欒掌班的,今日手氣不錯。」閔二秧子向欒淑月微笑道。

  佳麗堂老鴇子欒淑月仍然傲慢地說:「與諸位一試高低,實在榮幸。

  這花六地嘛,我梳辮子留劉海兒時就會,始終未遇到過對手。」

  花六地是擲骰子的一種玩法,即四個骰子同時進行搖賭。賭場清一色女性工作人員,女寶局人員搖骰子道:

  「請押……」

  「我押鵝牌!」閔二秧子思忖一下做出選擇。

  欒淑月押了「花九」,王警尉也跟著押了花九!徐德龍仍然押「三椎」。

  女寶局人員搖骰子……那場賭成為亮子裡歷史最長的一次,鏖戰了五天五夜,徐德龍吃光了一筐白麵餅,他同欒淑月沒輸沒贏,輸贏在閔二秧子和王警尉之間展開,王警尉輸得最慘。

  第一場春雨狂暴地來到亮子裡,雨中,衣衫不整的徐德龍在泥濘街道上往家趕,筐鋪的實物店幌那隻筐風雨里十分破舊,搖搖欲墜。

  丁淑慧頂著蓋簾接徐德龍進屋,他的眼睛布滿血絲,目光直直的,長毛搭撒,一頭扎到炕上,一覺睡了兩天,她叫他都叫不醒。自己上街去「縫窮」,掙些針線活兒錢。

  「你家四爺呢?」「縫窮」女人問。

  「烀豬頭,給人抬走都不知道。」街旁空閒地上,丁淑慧從針線笸籮中撿出一片很新的樹葉說,她身邊坐著「縫窮」女人。

  「縫窮」女人問:「你出來做針線活兒,筐鋪誰管?」

  「筐鋪早黃啦。」丁淑慧納襪底兒,手有些笨拙,說,「我的手做成病,伸不直,攥不緊,勒不了樹條,編不了筐。」

  「我說麼,瞧你拿針挺費勁的。」

  「唉!」丁淑慧嘆口氣道,「太細的針線活兒幹不了了。」

  街口一陣騷動,日本憲兵端槍押著五花大綁、脖上插著木牌的閔二秧子。接著有人喊道:

  「快看哪,出紅差[1]啦!」

  一群看熱鬧的人隨著刑車而去。

  「縫窮」女人四下看看近處沒人,低聲道:「那個人前天對我說,他因為押寶得罪了王警尉……警尉的錢也敢贏呀?呆會能聽見斃人槍聲,黃土坑法場離這兩胯子遠哩。」

  丁淑慧心一哆嗦,忽然站起身,收拾針線笸籮,說:「我明兒個再來!」

  「縫窮」女人驚疑地望著她離去。

  亮子裡法場在鎮郊存在近百年,日本憲兵、警察劃定的警戒線外圍滿觀看的人。執法隊員站成一排,犯人站在土坑邊兒上,脖子掛的木牌子上寫著:「槍斃通匪犯閔二秧子。」

  死到臨頭的閔二秧子目光在黑衣警察行列中找到他要找的人——王警尉。賭場上的王警尉和警察的王警尉判若兩人,威威武武,手按在腰刀上,十分得意。

  「官報私仇!」閔二秧子聲嘶力竭道,「王警尉,老子在陰曹地府等著你,還贏你!」

  槍響,閔二秧子倒地。

  丁淑慧回到筐鋪放下針線笸籮,推醒徐德龍。

  「剛睡多大一會兒,你就叫醒我!」徐德龍迷迷糊糊道。

  「睡兩天兩夜,還困?我跟你說,憲兵隊今天槍斃人。」

  徐德龍滿不在乎,說:「斃唄,二拇指一勾,啪!斃啦。」

  「德龍,我為你擔心,整日和軍警憲特賭,輸了倒好,贏了錢,命可就懸乎?」丁淑慧憂懼不安道,「聽說今兒個斃的,就是贏了王警尉那個人,叫什麼來著?」

  「姓閔的,閔二秧子。」徐德龍哈欠連連地坐起來說,「那天,贏王警尉我在場。」

  「德龍你不怕死?」

  「怕死?哈哈……」徐德龍笑道,「王警尉不會殺我的,我們之間的帳沒算清。」

  出完紅差,王警尉到悅賓酒樓喝酒,掌柜梁學深想討點警方的新聞,特陪他喝,店夥計一旁斟酒伺候。

  「處理啦?」雅間內,梁學深問。

  王警尉瞥眼店夥計。

  「你下去。」梁學深轟走店夥計。

  「碾死個螞蟻!閔二秧子太氣人,贏錢,嘴還惡臊。哨皮我?」王警尉嫉惡如仇,恨恨道,「哼,扳我脖頸兒!」

  「整一個。」梁學深舉酒盅道。

  滋兒!王警尉喝出響動,說:「牌桌上講究個氣度,輸得起贏得起,閔二秧子贏點錢樂張腳(栽跟頭)了。和我叫號?我只要跟憲兵隊擠咕下眼睛(遞眼色),按個『通匪』罪名,嘿嘿嘿!」

  「鑽席筒子。」

  「對,鑽席筒子!」

  鑽席筒子,就是槍斃。死後,多是沒人收屍沒棺木裝殮,炕席一卷,鑽席筒子。梁學深從酒氽子裡取酒壺給王警尉斟滿盅,玩笑道:「敢贏你的錢,虎口掏食喲!」

  王警尉抹下油嘴,愜意大笑。

  [1] 出紅差:槍斃或刀砍犯人。處決土匪等披紅遊街,故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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