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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0:31:31 作者: 徐大輝

  「我聽到新消息,成立了滿洲國。」徐德龍說,在丁淑慧再三追問下,他準備被夜晚窩裡的談資提前講述了,說出警察夜晚放爆竹的真相。「好,我告訴你們!」

  「滿洲國?」徐秀雲覺得奇怪,這國家也走馬燈似的成立,「那個中華民國呢?」

  「天知道咋回事。」徐德龍也沒搞懂,誰搞得懂啊,民國有好幾位總統,也賭錢一樣不停地調風,輪流坐莊。國家大事搞不懂,女人肚子疼的原因他還是清楚的,隨著鞭炮聲響,那天夜裡徐記筐鋪黑暗中突然有人「哎喲」一聲。

  「疼啦,秀雲?」徐德龍驚醒,急忙爬起來,喊道,「淑慧,趕快點燈!」

  「肚子疼……哎呀……」徐秀雲呻吟道,能忍住她不會叫,尤其在深更半夜,「太疼啦,我挺不住了。」

  丁淑慧摸索到火柴,點亮直接粘在炕沿上的半截蠟,問:「疼得蝎虎(厲害)麼?」

  「嗯吶,又像上回……」滿臉淌汗的徐秀雲說,「一蹦一跳地疼,八成是要生啦!」

  「咋整?」徐德龍搓著雙手不知所措。

  一個怪胎滿洲國無痛分娩嗎?一定不會!東北冰冷的凍土地在那個陰謀的日子陣痛,麻木的國人沒聽或是聽見也像徐德龍一樣束手無策。

  本章節來源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那一時刻,丁淑慧比丈夫冷靜和有主意,她說:「德龍,快去接老牛婆。」

  「哎哎!」徐德龍穿衣穿鞋戴帽子,拎盞馬燈急遽出筐鋪。

  亮子裡鎮夜半零星的爆竹還在響,煙花升空炫目。徐德龍望望天空,一閃一爍的馬燈光隨著他急匆的腳步從一條街道轉向另一條街道。忙中出差,徐德龍走錯了地方,舉起馬燈一看是銅器鋪幌子:長方形木牌上面鑲嵌著銅鎖、銅箱包角、銅合頁、銅碗。忙中出錯,找差了行當門,徐德龍繼續尋找,一個青磚矮屋門前,舉燈照到方正正的木牌上面的字:

  曹氏收洗。

  片刻,老牛婆曹氏便跟徐德龍匆忙走到街上,她問:

  「你屋裡的(媳婦)覺咋地?」

  「肚子疼,折騰呢。」徐德龍回答。

  曹氏望眼騰空而起的一簇煙花,借題發揮道:「這世道也像你屋裡的似的折騰,這個國那個國的……徐老闆,今晚爆竹崩出哪個國?」

  「滿洲國。」他說。

  「一腳沒踩住,打哪兒冒出個滿洲國來!」曹氏把一個特別的歷史事件和她的收生行道說在一起了,話很糙。想一想,改朝換代和女人生孩子的事兒真差不多!

  「快走吧,曹婆婆!」此時的徐德龍可沒閒心關心時政,徐記筐鋪炕上產前陣痛的徐秀雲,才讓他千倍地惦記。

  接生婆曹氏為徐秀雲檢查,簡單到只摸肚子,耳朵叩診——貼在肚皮上聽聽。接生無數孩子經驗積累幾籮筐,找一個同面前產婦對上號的不成問題,世上大概醫生是最不用創新的職業,治死人積累的經驗足夠應用一輩子。

  「曹婆婆,咋樣?」丁淑慧急切地問。

  曹氏沒回答,看了眼徐秀雲,問:「家有蜂蜜嗎?」

  「有,有。」丁淑慧去找蜂蜜,一罐子,有一段時間德龍腸子乾澀管道需要潤滑,程先生出了這麼個喝蜂蜜的方,果然見效,剩下半罐蕎麥蜜雖然不及椴樹蜜好,總歸是家有蜂蜜,她馬上拿來。

  「用蜂蜜做藥引子,服下試試。」曹氏配了些藥——自帶的粉末樣的東西——並調好,丁淑慧一勺一勺地餵下去。

  徐德龍焦慮萬分,一旁一袋接一袋地抽菸,隨手將煙笸籮推給曹氏讓煙道:「抽一袋。」

  女人抽菸很普遍,故有三大怪歌謠:窗戶紙糊在外,養個孩子吊起來,姑娘叼著大菸袋。曹氏用自帶的烏木桿、瑪瑙嘴坤菸袋捻上一鍋,對著煤油燈點著,吱吱地吸。

  「瞅她折騰的。」徐德龍心疼地說,男人到這種時候覺得做女人可憐,生一次孩子走一次鬼門關。

  曹氏四平八穩地抽菸,綴在菸袋桿上的繡著喜鵲圖案的煙荷包,悠蕩著。職業造就她的冷漠,你疼痛哭啊嚎的在她聽來,如同風吹窗戶紙那樣自然而然。

  「秀雲,咬咬牙,挺過這一關。」丁淑慧握住產婦的手,鼓勵加安慰道。

  「淑慧姐,太遭罪啦!」徐秀雲滿臉流汗,渾身水洗似的。

  「我知道……」

  徐德龍很吸幾口煙,其實煙早乏(燃完)在菸袋鍋里他不知道而已,說:「曹婆婆,大人孩子沒事兒吧?」

  「保住保不住,一會兒看藥啦。」孩子還在產婦肚子裡,出得來出不來接生婆沒法做出準確判斷,曹氏無法對徐德龍說,「情況不太好,順生是不可能。」

  「不能順生?」徐德龍聽到最壞的消息,不能順生,就是橫生難產,他陡然緊張起來,說「那咋辦呀?」

  「媽呀,哎喲我的媽呀!」徐秀雲突然痛叫一聲,往下的呻吟卡在喉嚨里,沒力氣吐出來。

  這也到了關鍵時刻,接生婆要顯身手的時候,曹氏把未抽透的坤菸袋遞給徐德龍,他替她端著菸袋。老牛婆掀開蓋在徐秀雲下身的被子,說:「哦,流紅啦。」曹氏沒說那個「血」字,產婦的血窩子有的老牛婆大概忌諱。

  「曹婆婆,還有沒有辦法……」丁淑慧看到危險,眼裡汪著淚水。

  「唔,看老天爺!」這就是曹氏的本領,一切靠老天,她從徐德龍手裡接回坤菸袋,平淡地說:「保不住了。」

  「孩子?大人?」

  「當然是孩子,大人眼下還沒事兒。」接生婆斷然道,在一片紅色中劃拉什麼像在渾濁的水中摸魚,一個沾滿血液的人形東西捧在手上,對徐德龍說,「找個家什來!」

  徐德龍順手拿過一個筐底兒——編筐從打底起頭,有時失敗就剩下筐底兒——接生婆把血糊糊的東西放上去,往下怎麼做他清楚,扔到後院去,鋪子前面街道,沒有將夭折的嬰屍拋到大街上的。後院堆著柴火,他便放到那上面,抓把草蓋一蓋。轉身回屋去,跺掉鞋上的一層浮雪,嘆息道:「要個孩子這麼難?」。

  「已經掉(流)了兩個,滑了。不易掛住,她虧氣虧血,需要好好調養。」曹氏說,收拾她的接產工具,拿了酬謝走人。

  送走曹氏後,丁淑慧說:「秀雲太剛強,上午還編個花筐呢。」

  「今個兒正月二十七,」徐德龍自語道,「公曆1932年3月1日,這孩子要是活著屬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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