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2024-10-04 10:28:08
作者: 王哲士
白永和與柳含嫣回到永和關,九十眼窯院還是九十眼窯院,照壁上的祖訓依然顯目耀眼,他們的墩台院完好如舊,窯里的罈罈罐罐原封未動,沒有出逃的白氏子孫都安然無恙。細細尋視,臨走時,埋金銀首飾的地方,沒有被人翻動的痕跡,來不及帶走,倉促中倒進茅坑的銀元,還安穩地睡在茅坑裡。兩人見狀,先鬆了一口氣。聽說紅軍在院外寫了標語,趕出去一看,「抗日衛國」和「打土豪,分田地」的標語赫然入目,剛剛平靜下來的心又泛起波瀾。早先駐防的閻錫山軍隊被紅軍取代,被封了的渡口,又像往日一樣正常開通。
白永和問財旺:「紅軍來沒來過咱家?」
財旺說:「來過。」
白永和又問:「搜沒搜過咱家?」
財旺說:「人家說,主人不在家,不要動人家的東西。」
柳含嫣問:「都來了什麼人?」
財旺說:「有個姓肖的隊長,還有個楊參謀。這個楊參謀,好像在哪裡見過。」
「原來是他們?怪不得知道的那麼多。」白永和、柳含嫣幾乎同時陷入沉思。
聽其言,觀其行。白永和蟄居九十眼窯院靜觀待變。
閒不住,就走動走動。關村駐守著紅軍,不便前去,只能見天站在院門外,瞅瞅這裡,望望那邊。河谷里的柳葉青了,榆樹結上了榆錢錢,老槐樹也披上了茸茸的鵝黃色春裝,黃河裡的冰凌消失得無影無蹤,春光明媚,萬物復甦,春的腳步越走越近,越來越快。
黃河渡口船來船往,除了少數串親的鄉親,大多是過路的兵士。有的從老槐樹下經過,然後再從九十眼窯院北側路過,朝歡喜嶺走去。有的則反其道而行之。他們穿著灰粗布軍裝或老羊皮襖,扛著長槍或梭鏢、大刀,來來往往,匆匆忙忙。過河來的紅軍要做甚,過河去的紅軍又要做甚,軍事上的事白永和不懂,他想,這就是所謂的調兵遣將吧。
大約過了半月時間,從歡喜嶺上下來一隊紅軍,人不多,牲靈不少,馱著毛褳袋,看樣子是輜重部隊。部隊走到老槐樹下,就歇在那裡不走了。有幾個紅軍朝九十眼窯院走來。白永和看見,慌忙回了窯里,連鞋也沒顧得脫就上了炕,神色慌張地坐在後炕。
這些人正是沖他而來。
白永和透過窗戶上的玻璃,看見紅軍進了院,正朝自家窯里走來。
他本能地閉了眼,心想:紅軍終於上門算帳來了。束手就擒,坐以待斃,我真的就要落這樣的下場?
有敲門聲,並有人低聲問:「窯里有人嗎?」
柳含嫣聞聽,猶豫了一下,還是哆哆嗦嗦地把門打開。
柳含嫣驚奇地「咦」了一聲,外邊也傳來一聲:「嫂子您好!」
柳含嫣看見了誰?是誰在說「嫂子您好」?坐在炕上的白永和好奇地猜測著。
柳含嫣一臉笑容,挑起門帘,請紅軍進家。
柳含嫣說:「永和,你看誰來了?」
白永和這才看清楚,這些不速之客,原來是雙鎖山上有過一面之交的肖隊長和楊參謀,後邊還跟著兩位警衛。肖隊長和楊參謀進了窯,柳含嫣倒茶續水,忙個不停。白永和叫外邊的警衛進窯里來,警衛們擺了擺手。
寒暄過後,肖隊長直奔主題:「我不叫您三老爺,那太陳舊了;也不叫您白老三,又太直白了,還是稱您白掌柜為好。您是商人嘛!我這次來要請您出山,願不願意為我們拾荒?」
「什麼荒?」白永和一頭霧水。
肖隊長是長征過來的老紅軍,雖然儘量說北方話,但不免夾帶一兩句難懂的四川方言,楊參謀跟隨肖隊長多時,大體能聽得懂,少不了為隊長當個「翻譯」,就解釋道:「我們隊長說,您願不願意幫我們幹活兒?」
「不知是甚活兒?我能不能幹得了?」
楊參謀說:「要您干,肯定能幹得了。我們運到渡口很多貨,請您幫我們運過河,我們給您運費。怎麼樣?」
白永和想了想,說:「幫忙可以,可是,我的船讓閻錫山部隊封了後就不知去向,想幫也幫不上。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呀!」
楊參謀說:「這個您不用發愁,我們有的是船,您只管運貨就是了。」
白永和想起前次分手時說的古道熱腸的話,他得幫這個忙,就慷慨地說:「行。」
楊參謀也痛快地說:「好,一言為定!船工您來找,裝卸貨物由我們負責。」
「什麼時候動手?」
肖隊長說:「明日一早。白掌柜,告辭!」
「慢!肖隊長,您還沒有吃我的兩碗面呢!」
肖隊長想起上次開的玩笑,不承想,這個實在的白老三還記著,就說:「面,您留著,等我們打了勝仗再吃。好不好?」
「好,好。」白永和連連應承。
白永和之所以應承這樁生意,不只是為報紅軍知遇之恩,也是為族人著想。渡口是大家賴以維生的主要手段,自去年下半年封了渡口,靠河吃河的永和關人就斷了奶,有的人家遷了出去,沒有走的人叫苦連天,請三老爺想辦法。紅軍有求於他,正好讓無事可做的關里人有了一碗飯吃。這樣的好事何樂而不為呢!
柳含嫣似乎想得多了一點。她不無擔憂地對白永和說:「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你可要想好了,我們給紅軍做事,只要紅軍坐了天下,就沒說的。一旦紅軍走了,閻軍來了,我們不就憑空擔了一個『通匪』的罪名?」
白永和說:「什麼通匪不通匪的,別給自家找帽子戴!我是當家的,眾人的眼都看著我,二三百張嘴等著飯吃啊!火燒眉毛顧眼前,至於以後的事,管不了那麼多。」
就這樣,白永和把村里人編了幾個組,每一組有一個老艄,白葫蘆、白狗蛋、白來生,還有從磧口回來的白疙瘩,每人帶一組,換人不換船,有月亮時晚上也不停。他們運的以糧食為主,還有生鐵、棉布等日用品,這是陝北紅軍的急需。這些貨運過延水關,就有馱腳馱走,鈴聲叮噹,川流不息,沉寂了許久的永和關和延水關重新煥發了生機。
誰知好景不長,過了一個來月,渡口一帶大軍雲集,空氣驟然緊張起來。白永和哪裡知道,紅軍東渡,不僅使閻錫山手腳無措,也使剿共老手蔣介石惶恐不安。蔣介石急調十萬中央軍入晉,與閻錫山的十萬晉綏軍從南北東三路合圍夾擊只有兩萬人的紅軍,企圖把紅軍聚殲於永和縣一帶。紅軍為保存實力,不得不集中在永和縣黃河沿線,渡河回師陝北根據地。
一天,楊參謀匆匆來到九十眼窯院,對白永和說:「這些天多賴您前後操勞,把紅軍籌集的大批糧食和物品運過了河,我代表肖隊長,對您的相助表示感謝,紅軍忘不了您!」
白永和說:「我也是做了我應該做的,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楊參謀想說什麼,張開嘴卻沒有出聲。白永和好生奇怪,有甚事開不了口?就說:「楊參謀,您是不是有話要說?」
楊參謀這才囁嚅著說:「白掌柜,不瞞您說,紅軍就要回師陝北,需要大量船工擺渡,眼下人手不夠,肖隊長派我來請您再次出山,您看……」
為紅軍運送物資他沒大在意,是因為紅軍去留還有待觀察,如今紅軍就要返陝,如果再幫紅軍,無疑會給捲土重來的閻軍以把柄。這幾天,國民黨的飛機天天在渡口盤旋,時不時撂下幾個炸彈示威,想借武力封鎖渡口,截斷紅軍的退路。紅軍如不及時渡河,則後果不堪設想。可是——
沒等白永和開口,柳含嫣出來為他圓場:「楊參謀,他都五十多歲的人了,在渡口為紅軍服務了一個多月,日夜操勞,人都累得趴下了,再讓他去擺渡,怕是支持不住,是不是換別人去呢?」
楊參謀為難地說:「時間緊急,人手不夠,只能請白掌柜出馬。不過,要他去並不是叫他親自掌舵,而是叫他管理船工,負責修修補補,是個勞心不勞身的活計。白掌柜您看——」
白永和語氣平和地說:「容我再想想好嗎?」
楊參謀無奈地說:「也好。不過,最遲今天晚上就得回話。」
楊參謀走後,柳含嫣就埋怨開男人:「你不要命了?你不要這個家了?紅軍前邊走,蔣介石和閻錫山的軍隊就在後邊跟著,你不想想,這樣做,會有你的好果子吃嗎?」
「我想過了,幫一次是幫,幫兩次也是幫。如果閻錫山要和你過不去,有一次就足夠了。我看紅軍是好人,與好人打交道吃不了虧。再說,我既是去,就有去的準備,不會讓閻錫山抓住把柄。」
柳含嫣反覆訴說了她的理由,說畢哀嘆一聲:「不怕一萬,單怕萬一,萬一你回不來,丟下我一人怎麼辦?」
白永和耐心開導:「我只不過是為紅軍擺擺渡,又不是上戰場,上殺場,有那麼可怕嗎?」
不愛哭的柳含嫣哭了。她想起了白永和的長江邊尋死,想起了他替兄受過身陷囹圄,想起了他被人打劫死裡逃生,想起了他們逃難路上的遭遇,她這個多災多難的男人總是讓她提心弔膽,每走一步都揪著她的心。他自己覺不著別人的疼痛,別人的牽掛。一輩子熱心腸,一輩子倔脾氣,看來這個脾氣是改不了啦。唉,管了人,管不了心,隨他去吧。
不等天黑,白永和就跑到關村的紅軍地方工作隊報了名,並把一千塊大洋交到肖隊長手裡。肖隊長不接受,說:「白掌柜,您在搞些啥子喲?您只要把船給我整好了,把您的人管好,送部隊過河就行。這個錢,還是留著您用吧。」
白永和說:「我看見紅軍吃糠咽菜,穿戴破爛,心裡就寒磣。俗話說,瓜子敬人一點心。我白永和幫不了什麼,只能聊表一點心意。」
肖隊長自過河後一直做地方工作,既和窮人打交道,也和富人來往,像白掌柜這樣既出力又出錢的富人並不多見。千元大洋不是一筆小數,那是他多少年的積蓄呀!想到這裡,就痛快地成全了白永和,說:「謝謝您的好意,紅軍會永遠記住您,白掌柜!」
肖隊長說畢匆匆走了。楊參謀領白永和來到渡口,那裡早停著幾隻船,白永和叫來他的船工,把船檢查了,就隨楊參謀順河而下,到離此地三十多里的於家咀渡口待命。
於家咀渡口已經集結了不少部隊。一隊隊從東面開來的紅軍,坐上船,過了河,回了陝北,白永和帶領的永和關艄公,每日往返十來趟,不知擺渡過多少人。就在紅軍大部隊將要過完,一位面容慈祥的首長,在肖隊長等人的陪同下上了他的船。憑他的直覺,這應是肖隊長的上級或者是上級的上級。白永和在船上照看他的弟兄們,他算是忙中有閒的人。開船後,肖隊長把他拉到那位首長面前,介紹說:「首長,這就是我給您說過的那位白老三。」
那位被叫作首長的人聽說,立刻來了興趣,問:「哦,你就是白老三?」
白永和受寵若驚地回道:「首長,我叫白永和,因為排行第三,人們叫我白老三。」
「就是那個『到了永和關,先找白老三』的白老三?」
肖隊長點點頭說:「正是他。」
首長生得偉岸,慈眉善目,和藹可親。他豎起大拇指風趣地說:「山西省有個永和縣,永和縣有個永和關,永和關出了位白永和,外號雅稱白老三。白老闆,聽說你的面好吃,聽說你的船好坐。今天坐了你的船,果然又快又穩;什麼時候能吃上你的兩碗面?」
白永和心裡熱,臉上紅,眼裡發亮。他不知道白老三的名字竟能傳到這位大首長耳朵里,他只不過有一副熱心腸罷了,不承想,竟能在陝北紅軍里傳了開來,想到這裡,有了底氣:「等下回首長過河來,一定補上。」
首長定了定神,想起了什麼,又問白永和:「對了,聽說你還是前清舉人,候補知縣?」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提起這件事白永和就心虛,他最不願意讓別人翻他的老底。不過,既是首長問了就得回話。
「陳年舊事,不值得一提。」
心裡卻想,何止是候補知縣,本來就是,正兒八經的實授知縣。
「可不能這麼說,沒有十年寒窗苦,是搞不到這個功名的,有人一輩子連個秀才都中不了。舉人老爺不白當,做了生意也蠻靈放咯(很精明)!」
說話間,船到清水關,肖隊長和警衛員欲攙扶首長下船,首長擺了擺手,示意不用。臨下船時,還和白永和握了握手,說了聲:「老鄉,再見!」
白永和趕忙站直身子,像士兵回答首長的話一樣:「首長再見!」
首長下了船,騎上馬,朝對面的高山上走去。他身後是獵獵的紅旗,長長的隊伍,再後是澎湃的黃河,還有他們這些擺渡的船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