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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2024-10-04 10:27:14 作者: 王哲士

  自柳含嫣來到永和關,白永和為之煎熬的日子總算告一段落。與柳含嫣卿卿我我的日子一長,白鶴年的臉上好像掛了一層霜,冷冰冰的。白賈氏則指指戳戳地提醒:「業精於勤,荒於嬉,三娃,該務正業了。」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白永和覺得未來雖然遙遠,抉擇就在眼前。是該謀劃謀劃了。

  其實,從接過金戒指的那一刻,白永和一直處於惴惴不安的狀態。白家這個看似安瀾的「老木船」,在社會動盪、外來資本侵蝕的雙重打擊下已然風雨飄搖,只是閉目塞聽的永和關人,還沒有感受到這個潛在的危機,依然陶醉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靜生活里。有在外多年的親身經歷,白永和隱隱感覺到了這種危機,一個個晉商在時改代易中悄然沉沒,就是警世明證。他不是政治家,但他有商人的嗅覺。所以,響鼓無須重槌,即使爺爺奶奶不旁敲側擊,他也會好自為之。

  

  沐浴著六月的陽光,白永和來到黃河谷地里綿軟的沙灘上。一有窩煩事,總愛獨自個到黃河邊散心,好像只有貼著這條生龍活虎的母親河,才能找到靈感,汲取力量。

  火辣辣的日頭,暖烘烘的沙灘。坐在沙灘上,如同坐在羊皮筏子上一樣受用。看著往返穿梭的渡船,看著從上游的磧口還是包頭下來滿載貨物的長船,一隻只映入他的眼帘,又一隻只淡出他的視野,一種「沉舟側畔千帆過」的感覺湧上心頭——儘管,白家這隻船還沒有沉。想到這裡,雖然艷陽在頭,但還是不寒而慄。

  幾百年白家只知守關,不知開關,只知守成,不知開拓。好不容易出了個敢於開拓的父親,還不慎遇險,齎志而歿,以致談長船色變,再無人敢於問津。他上次跑長船,並不是出於爺爺本意,也非奶奶真心,更非他的意願,這是白家為了遴選掌門人的權宜之計,也是他為了交差復命得以脫身的一次生死博弈。通過這次歷險,他體驗到旅途的辛苦,也知道了跑長船的要領。原來,跑長船並不像人們說的那麼可怕,但風險也不是沒有,只要順應天時,熟悉水路,了解行情,捕捉商機,沒有做不成的生意——儘管他幾乎葬身黃河,重蹈父親的覆轍。如果說,先前跑長船是不得已而為之,那麼,今後的跑長船是有意和自己過不去。因為,他再不是從前的白永和,而白家也不是從前的白家。白家的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在商言商,就得居安思危、未雨綢繆。那麼,下一步,白家的這盤棋該怎麼走……

  白永和陷入沉思多時,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躺在沙灘上,是怎麼進入夢鄉的。昏昏沉沉中,只見他的船一隻一隻地造了起來,他的貨一包一包地裝上船,正整裝待發。突然,爺爺來了,手上拄著一根棗木拐杖,在碼頭上走來走去,指指戳戳,嘴裡還不停地嘟囔著:「三娃,你是不到黃河不死心,你是誠心要把我的家當往黃河裡扔,把這個家敗了,丟下老的老,小的小,好遠走高飛!」說著說著,唾沫星子亂飛起來,濺得他臉上花花點點。他要擦,爺爺卻說:「人不吃香了,連唾沫都髒,是不是?讓它在你臉上多擱一會兒怕甚?把你這個沒良心的王八羔子!」不知什麼時候,奶奶也現身碼頭。奶奶先是嗔怪了爺爺幾句,爺爺索性睡在船里不吭聲了。意思是說,我就睡在船上,我讓你走,看你往哪裡跑!奶奶回過身來勸他:「三娃,吃飯穿衣量家當,我看你是腦袋大得快炸了,不知道能吃幾碗乾飯。我一輩子好強,到頭來落了個裡外不是人,莫非你也要走奶奶這條路不成?」奶奶話還沒說完,大哥、二哥來了,二哥陰著臉一言不發,卻掇弄著二嫂打頭陣。祁嬌嬌口若懸河地數落開他的不是,還吵吵嚷嚷地要分家,要她家的那一份。白管家居中調停,求了這個求那個。愛丹站在河那邊圪塄上,雙手叉在腰裡,橫眉豎眼,冷笑不止。身後還站著她的父親楊掌柜,楊掌柜現在也抽上了煙,每抽一口,就吐出長長的煙圈,一邊看著白永和,一邊看著隨風而逝的煙圈。好像說:你白永和再日能,也和我嘴裡吐出的青煙一樣,免不了煙消雲散一場空。柳含嫣見自己的男人氣得說不出話來,就朝河那邊的父女倆狠狠唾了一口:「小心眼,缺心眼!」爺爺看到三娃眾叛親離,竟氣厥痰涌,背了過去,碼頭上一片慌亂。他嚇得滿頭冒汗,渾身哆嗦。睜開眼一看,原來白管家站在面前。

  他坐起來,乜斜著眼,定省了好一會兒,才弄明白是在做夢,暗暗道:「真是白日做夢,這個夢正是我心裡的事。」

  他叫白管家挨著坐了,說:「我想過了,擺在我面前的路有三條:一是守著老祖宗留下的家底吃飯,走到哪裡算哪裡,吃完老本散攤子;二是走出去,尋找陸路市場,擴大經營;三是靠河吃河,利用黃金水道,開長船,放長線,釣大魚。白管家,你在商界這麼多年,又洞明世事,你看哪一條路可行?」

  智多星白管家早就料到,三老爺不登台便罷,一登台便會大刀闊斧干一場。究其原因,不為別的,只因為三老爺學識、閱歷和頭腦不同凡響,絕非老太爺那輩人可比。可話說回來,三老爺雖有文才肚才,雖也想效仿陶朱公,畢竟初出茅廬,沒在黃河裡折騰,不知黃河浪多高;沒在商海里折衝,不知商海水多深。見解過人,固然可嘉,可是天意如何?世事又如何呢?白管家輔佐老太爺二十年,沒有成就什麼大事,但風平浪靜,得以平安度過。雖說,他每年的勞金不到四十兩,但暗中也撈到不少好處。儘管老太爺吝嗇小氣,疑神疑鬼,總也捉不住他的蹄蹄爪爪。三老爺一當家,二老爺就給他吹風,說:「白管家,你這個家恐怕是管不成了。」

  白管家疑惑地問:「二老爺是甚意思?」

  白永忍含沙射影地說:「不是說一朝天子一朝臣,青春愛的少年人嗎?你是老太爺寵慣了的人,到三老爺手裡,老皇曆就恐怕不管用了。從古至今,哪個走馬上任者,不另來一套呢。」

  聽了這話,白管家心裡犯了疑,莫非二老爺此話有來頭?可是,老太爺又把輔佐三老爺的重任交給了他,他深知三老爺的天賦和韌勁在老太爺之上,三老爺的精明又非老太爺能比,他既怕跟不上敗興,又怕跟過頭栽了,更怕他的小伎倆給暴露出來。再說,自己常年在外,有妻等於沒妻,有家等於沒家,到了知天命之年還沒有子息。「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地」,所以,白老太爺歸隱之後,他也動了離去的念頭。經過好些日子思謀,這天終於下了決心:有聚有散,見好就收,主動辭工總比東家開革要強。於是,尋三老爺一路尋到河灘里。

  白管家含糊其詞地說:「三老爺看怎麼好就怎麼來,我……我……」

  白永和覺出不對勁,朝白管家掠了一眼:「你一向快人快語,今天這是怎麼了?」

  白管家伸出兩根指頭,在瓜殼帽下無關痛癢地撓著,因為天熱和心情激動,汗水從白管家的臉頰上涔涔而下。「我說了,三老爺可不要見怪。」

  白永和道:「有話直說。」

  「我來白家時,三老爺還只有十來歲吧?我那時正是三老爺現在這個年齡。一眨眼工夫,三老爺當了家,我也進入天命之年,您看我頭髮也白了一圈,腳板也磨薄一層,不覺老之將至。再說長期在外漂泊,家不成家,也該回去照料了。」

  白永和沉思良久,他弄不清白管家悶葫蘆里裝的什麼藥,是心有苦衷,還是真的想家了?還是……

  白永和說:「白管家,雖然你和永和關白家族脈已遠,但在我眼裡,還是很近很親的族人,是我們白家的有功之臣。你看,我剛當了家,正在用人之際,怎麼能捨得讓你走?如果你為家計考慮,我做主把你家眷搬來永和關,怎麼樣?」

  白管家一聽,頭搖得撥浪鼓似的:「使不得,使不得。哪有掌柜帶家的?這不壞了規矩嗎?再說,我真動了倦鳥歸林之意。」

  白永和濃密的眼睫毛微微豎了豎,瞪大眼睛盯著白管家不放,吃力地辨認著這位熟悉的陌生人:他是誰?怎麼越來越生分?

  白管家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垂著頭,眼睛不停地眨巴,那張寫滿世故的臉上,不喜不惱,不顯不露,表情被他控制得恰到好處。但在白永和犀利的目光追蹤下,還是流露出不易覺察的複雜神色。白永和想了想,有些失意地說:「既然白管家眷念故園,我白永和也不好強人所難,當個不通情理的東家。你看這樣行不行,我要出一趟遠門,你暫且料理家務,不要和任何人說起。等我回來後再走,好不好?」

  恭敬不如從命,白管家只好答應:「行,我再等一時。不過,我的事您要放心上。」

  白永和雖然若有所失,但還是想聽聽白管家的看法,便試探道:「你現在還是白家的管家,即便要走,也不妨以一個局外人的目光,看看白家下一步棋如何走才好。」

  白管家囁嚅著說:「以我看,第一條路保險,第二條路風險,第三條路冒險。以三老爺的秉性,一不會坐吃老本,二不會淺嘗輒止,所以,我想你一定瞄準了第三條路,放長船,做大生意,狠賭一把。其實,想賭也不難,一要有膽識,二要有資本,三要有人才。我想,膽識三老爺並不缺,缺的是錢,缺的是人。我說得對吧?」

  「嗯,往下說。」

  「恕我直言,我們白家,說起來名氣不小,其實骨子裡並不厚成。小打小鬧時,錢還可以敷衍,一旦要做大生意,就抽筋縮骨展不開手足。所以,三老爺想跑長船,沒有充足的資本支撐,萬萬不行。再說,開錢莊還得幾個跑街的,跑長船能不配幾個外櫃,不找幾個老艄,人從哪來?總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我以為是非得所宜。」

  「白管家所說甚是。只不過,我對可為不可為的理解是,事有可為者不能不為,不為,則錯失良機;事有不可為者不可妄為,妄為,則有違天意。我們守著一條黃河,人家能跑長船,我們卻望而生畏,無所作為,這就有些能為而不為了。我們還沒有去做,怎麼能知其不可為?人常說,事在人為,一樣生意兩樣做。我這人就是耐不住寂寞,與其平庸一生,不如輝煌一時。」

  白管家見三老爺決心已下,就再沒說什麼。何況他就要離去,成也不榮,敗也不恥,關他的甚事呢。

  白永和看了看天,擦了把汗,把話題岔開:「咱們別毒日頭下拉呱啦。走,回去。」

  兩人拍拍屁股,抹了把臉上的汗,站起身來。白永和順手撿起一塊石片,用力朝河裡平拋出去,隨著「嗖」的一聲響,石片貼著水面漂了起來,好像蜻蜓點水,又似飛燕踏浪,滑行了老遠才銷聲匿跡。白管家見狀,笑著道:「嗬,不曉得三老爺還有這麼一手!」

  白永和嘴角微微上翹,眉頭也張揚開來,臉上露出些許得意。看似隨意,實則有意地說:「你看這水漂,雖然風光一時,最終不免一沉。但它的精彩之處就在於可以失去生命,而不可以失去風采。人的生命其實也和水漂一樣,是從始點到終點的一場遊戲。你可以與世無爭,不可以自甘平庸。我現在要做的就是讓白家這隻老船老而彌堅,浮而不沉,在拼搏中實現人生的價值。」

  白管家聽了,心裡一震:三老爺謀深慮遠,成竹在胸,非常人可比。不由得豎起大拇指,在白永和面前晃了晃。白永和把目光朝水天相接的地方投去,像完成了一件大事那樣,如釋重負地吁了一口氣,胳膊用力一甩,步伐猛然加快,白管家緊攆慢攆,還是被甩在後面。

  白永和與兩位兄長商量,大哥、二哥幾乎都是這樣說:「守住永和關,就有吃和穿,何必沒事找事出這個風頭?」

  請教爺爺,爺爺說:「要想過太平日子就守攤子,沒有大富,也不會大窮。要想不安寧就瞎折騰去吧,反正這個家是交給你了,你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白家的老老小小,你可想好了。」

  隨著自己男人的退隱,白賈氏極不情願地把主宰了一生的家務交給柳含嫣,失去了話語權的她少了稜角,多了世故。所以,當白永和徵詢她的意見時,她總是以過來人的口吻告誡三娃,白家是總也吹不飽的混筒,沒有那麼大的底氣,不要妄想它變得滾瓜溜圓。

  白永和的一番遊說,除了柳含嫣不知天高地厚地全力支持,還沒有第二個人站出來響應。孤掌難鳴,白永和不氣餒。他想:我白永和不鳴則已,一鳴則要驚人。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已經走出第一步,就要沿著認定的路走下去。

  白永和要出門了。

  他把柳含嫣叫到帳房,也即爺爺主宰了一輩子的那孔書房兼密室的窯洞裡。從今天起,這裡的秘密就要向一個女人揭曉,並為她所掌控。

  因為金庫的原因,白永和不得不常常來這個被人視為密室的窯里忙活。在白家歷史上,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走進這個禁地,所以,其中的奧秘只有當家人知道。柳含嫣也一如她的前輩,恪守家規,從不過問,從不涉足。當白永和要她走進金庫並掌握那把為白賈氏覬覦一生的鑰匙時,她竟一時回不過神來。其實只不過是一孔普普通通的石窯洞,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只是窯里的氣氛讓人壓抑。窯里的光線本可以明亮,不知為什麼,窗戶左右兩邊的風窗緊閉,只留中間的窗戶給窯洞透進一線光亮。臨窗的地方是一溜土炕,土炕上擺著炕桌,這是男人操勞的地方。用整塊石條砌得炕塄被磨得光滑油亮,也不知經過了幾代人身軀的摩擦。炕圍子也是用整塊石板砌成,在上面畫了花鳥魚蟲。窗台、鍋台和地面一律以石材鋪就。一切都籠罩在冷峻堅硬的氣氛中。寒窯冷炕,不生煙火,外面是炎炎盛夏,裡面卻像肅殺的秋天,儼然兩個世界。

  柳含嫣調侃道:「白家真是與石頭結了緣,一處比一處堅硬。」

  白永和說:「這話不假。」

  柳含嫣隨男人往窯掌走去。那裡擺著一溜立櫃,白永和依次挪動這些立櫃,立櫃好似腳下抹了油隨之而動。細細看去,原來每隻立櫃的四腳嵌進一塊可以移動的石板,石板下面是安放著機關的石槽,只要移動立櫃,石槽里的石輪隨著滑動,石板也就滑動起來,一個卡著一個,一個牽著一個,轉到最後才現出端倪。

  柳含嫣總算明白了,密室之秘,在於立櫃下面有洞。白永和點著燈下了洞,柳含嫣小心翼翼地跟著下去。經微弱燈光的照射,現出一個厚重的石門。石門一側的石牆鑿了一個孔,一根鐵鏈把這個孔和石門套在一起,鐵鏈兩端,上了一把大鐵鎖。為防止鐵鏈和鐵鎖生鏽,上面塗了油,經燈火照耀,明光閃閃。白永和打開鐵鎖,走不了兩步,又有一道石門,再打開鐵鎖,用燈照去,裡邊突然放射出道道光芒,耀得她的眼睜不開。白永和用手一指,不無自豪地說:「這就是白家的全部家當!」

  柳含嫣雖然在富人家長大,可是作為富人家的下人,哪裡見過成盤成盤的白銀、元寶、銀元和金條呀!這是白家多少代人的心血,這就是三老爺和她的身家性命,她柳含嫣跟著三老爺定是要做一番大事業了。她摸摸這個,掂掂那個,與其說這是他倆的財富,還不如說是他倆的責任。

  白永和神情莊重地說:「我走後,這串鑰匙就交給你了,你可知道它的分量?」

  柳含嫣報之以同樣的神情:「放心吧,三老爺!鑰匙交給我,等於把白家交給了我,我會用心守護它,有我在,就有它在!」

  兩人走出密室,把立櫃放好了。正要出門,白賈氏從外面走了進來,和他倆打了個照面。

  「你兩口神神秘秘的,這是做甚來?」白賈氏明知故問。

  白永和回說:「奶奶,驚動您啦?沒做甚,我們隨便看看。」

  白賈氏心想,這個密室雖然近在咫尺,她都不能隨便進去。只要白鶴年一出密室,隨手關門落鎖,把想探個究竟的她拒之門外。這一拒,就是一生。你柳含嫣不過是剛進門的新媳婦,憑甚走進密室?是三娃開明了,還是天要變了,抑或是柳含嫣手伸得太長,三娃管不了啦?要是以前,她早理問開這個少規沒矩的孫媳婦,現在不當家了,說話也不硬撐。想了想,就沒有開口。卻眼紅起柳含嫣來,衝著柳含嫣說:「悠著點,慢慢來。不該管的事不要管,不該問的事不要問。」

  柳含嫣一聽,這分明是嫌她進了密室,心裡就有些不快,忍了忍,沒動聲色,但嘴上卻不饒人:「奶奶,雖然我們替大家操著這個心,還不是丫鬟拿鑰匙,當家不做主。凡事都要請示您和爺爺哩。」

  不用說,這話白賈氏聽了不舒服,就連白永和也覺得彆扭。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柳含嫣,暗示她不可造次。白賈氏豈是嘴上讓人的主,隨口還擊道:「你是得了便宜耍伶俐。明明三娃當了大家,你當了小家,還嫌不夠,還說這種話讓我聽。我倒是管了你們甚啦?」

  白永和見話頭不對,趕快接過說:「奶奶您誤會了,含嫣是說,雖然我們當了家,也不能說甚是甚,也還要聽爺爺和您的指教哩。」

  柳含嫣緊接著說:「是哩,就是這個意思。孫媳婦沒經過世面,不會說話,以後還要向您多討教呢。」

  白賈氏沒好氣地說:「人越老越糊塗,恐怕是我得向你們討教呢。」

  柳含嫣見奶奶的氣還沒消了,就過去一手攙扶著奶奶,一手在奶奶胸脯不住地揉,笑著道:「奶奶是反說話哩,我們倆綁在一起,也沒有您一根指頭粗。你說是吧三老爺?」

  白永和趕快附和道:「誰說不是!奶奶指頭旮旯里扔了的本事,我們撿起來也是寶。」

  白賈氏雖然心中不快,但在白永和、柳含嫣一唱一和的恭維下,還是被哄得順了氣,說:「你們忙去吧,我要去院裡曬日頭哩,順便等如玉放學回來。」

  二人應了一聲,出了墩台院。

  架窩子在舉人第院門外等著,白管家和財旺等忙著給三老爺安頓行李,一切就緒,鞭炮響過,白永和在柳含嫣的陪伴下剛出家門,迎面遇上心急火燎的白賈氏,後面還跟著跌跌撞撞的白鶴年。白永和把奶奶扶好,說:「奶奶,說好了,不讓你們來送行的。怎麼又來了?」

  只見白賈氏面無血色地嚷嚷道:「奶奶不是來送行,而是勸阻的。」

  白永和莫名其妙地說:「奶奶,您這是怎麼了?」

  「怎麼了?你明知故問,你就糊弄我吧!」白賈氏說。

  不只是白永和,連柳含嫣和在場的人都愣在那裡。白永和正要開口,白鶴年早插進話來:「你說說,禹門口是怎麼回事?回家來隻字不提,以為我們老朽了,無用了,好團哄了?」

  白永和一聽禹門口,心裡反倒釋然了。只不過是有驚無險的一個插曲嘛,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正要解釋,性急的柳含嫣也開了口:「三老爺,快說說,禹門口遇到了什麼?」

  白永和只好把禹門口遇險的經過,輕描淡寫地說了一遍。他曾再三強調,誰也不許把這件事透露出去,難道這是白三奴那張臭嘴惹的禍?他心裡這麼想著。柳含嫣後怕起來,身子不由自主地緊挨著他,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失去這個男人似的。眼睛呆呆地瞪了片刻:這麼大的事,他竟把婆姨也瞞哄了。

  「豈止是你說的從船上跌到河裡,從河裡爬上船那麼輕巧?你說說,沖了多少浪,嗆了多少水?眼看快不中用了,多虧當地老艄相救,要不,要不……」白賈氏說不下去了。

  「要吃蜜還能怕蜂螫,要跑長船還能不嗆口水……」

  白永和正說著,冷不防被白鶴年用棗木拐棍在後腰窩捅了一下:「還嘴犟?長船我們不跑了,你也不用在黃河裡打主意了!」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在黃河裡打主意,我們怎麼生活?」

  「爺爺說的是不跑長船了,並沒說不跑渡船,不做過載生意。」白賈氏邊說邊拽著白永和的手說,「走,我們回去。」又吩咐白管家道,「把架窩子卸了!」

  白永和一見爺爺、奶奶動了怒,就求告說:「出門山高水險,坐在後炕里就能保險?我以後小心就是了。」

  白賈氏和白鶴年根本聽不進去,硬是不讓白永和出門。連一心支持男人出去闖蕩的柳含嫣也猶豫起來,她不知該附和爺爺奶奶呢,還是力助白永和成行呢?所以只是緊貼著自家的男人,既怕男人出去闖禍,又怕男人在家受憋。

  趕來送行的人都成了看熱鬧的人,誰也插不上嘴。白管家怕事情鬧大了,有失體面,勸白老太爺兩口和白永和兩口回窯里去說。一回窯里,白永和便急不可耐地說:「原來讓我跑長船是爺爺奶奶的主意,現在不讓我跑也是爺爺奶奶的主意,我不知道二老究竟是甚意思?」

  「原來是怕你翅膀軟,不憑信你,試伙你哩。如今你成了當家人,我們再不用冒那個險了。」白賈氏說。

  「三娃你說得不錯,我們人老了,心小了,對你放心不下。」白鶴年說。

  「要讓我當這個家,就要按我思謀的去做。不把白家做大,我這心裡就不得好活。」白永和埋著頭,低著聲說。像是對自己說,又像是對爺爺奶奶說。

  白賈氏見說服不了三娃,就求救似的看著柳含嫣說:「含嫣,你說話呀!你就忍心讓你男人去冒這個險?」

  柳含嫣打心底明白,爺爺奶奶是為了三老爺好,三老爺是為了白家好,就本意來說,說不上誰對誰錯。要從白家的利益考慮,無疑三老爺站得高,看得遠。她雖有想法,卻難以出口。不讓去吧,她是站在三老爺一邊的,不能出爾反爾,言而無信;讓去吧,確實風險在身,不只是爺爺奶奶放心不下,就連她一樣提心弔膽。再說了,偏袒了三老爺,兩位老人也得罪不起。這怎麼是好?

  白永和知道柳含嫣的心思,為了不讓柳含嫣為難,他快人快語地說:「爺爺,我本不想主這個家事,是您硬要我出面來主,現在主了事,卻不能由我行動。要是這樣,這個家我不當了!」說著,就從手上往下褪金戒指。

  白永和故伎重演,倒難住了白鶴年。想不到他的三娃固執己見,不聽人勸,動不動拿金戒指威嚇他。要是從前,他早廢了這個不聽話的東西。現在人老氣衰,說話不靈,再說,三娃也是為了白家好,他不識勸,你能拿他怎麼樣?便用棗木拐棍在石頭地上使勁蹾了兩下,生氣地說:「動不動就耍你的威風,我是看夠了!」說畢,踉踉蹌蹌走了。

  白賈氏一看,只好下台:「三娃,你不要好話賴話聽不進去,我們全都是為你哩,你當是我們願意和你置氣?好了,你是當家人,你自己做主吧!」說畢,也緊跟白老太爺走了。

  白永和攆出門去送,白賈氏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讓他止步。

  白永和也沒再說什麼,搖了搖頭,苦笑了一聲,對送行的人說:「我走了。」就從柳含嫣手裡接過褡褳,上了架窩子,朝歡喜嶺走去。上到半山,從架窩子裡下來回望,只見柳含嫣依依不捨地站在老槐樹下瞭望。眼前忽然疊印出昔日相同的場景:每一次出行,愛丹不也是依依不捨地送行嗎?可惜,她等來的不是相會,而是分手。如今送行的嬌妻已經易人,他在重溫久違了的溫馨的同時,免不了回味那遠逝的舊情,幸福里摻了些許辛酸。

  柳含嫣是以主人的身份來送行的,因此在依依惜別的同時,想到的是責任和擔當。她不能拉男人的後腿,她要為男人分憂解愁,輔佐男人當好這個家,這才是對心愛的男人的最好回報。

  雖說柳含嫣重任在肩,但她畢竟是女人,畢竟有她脆弱的一面。白永和走的日子一長,柳含嫣的心就如被人掏了一樣空空洞洞——沒有了台柱子,沒有了主心骨,沒有了說話的人。她這才感到,太陽走了,月亮會黯淡無光;男人走了,女人也會相形失色。

  可是,在永和關人的心目中,柳含嫣是一顆熠熠生輝的寶珠。她出眾的模樣,時尚的裝扮,落落大方的舉止,引逗得黃河兩岸船夫縴夫腳夫農夫,見了面不敢看,不見了又要想。白敬齋在後炕旮旯念念有詞:「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可讓喝黃河水長大的人開了眼。」

  女人們半是嫉妒,半是羨慕。嫉妒的是,這個顯能賣巧的騷貨,白粉臉,旗袍裝,挺胸脯,撅屁股,恨不得把男人們的魂都勾了去。不過話說回來,山裡的婆姨十個裡頭有九個土頭土腦,能怨人家洋氣?

  女人里最挑剔的是白賈氏。什麼柳含嫣臉太俊了,人太苗條了,胸太高了,腿太細了,腳太大了,嬌氣太盛了。楊柳腰,大腳板,上女下男像個甚樣!若是從前,她準定會當著柳含嫣的面挑刺,如同擺治祁嬌嬌一樣擺治柳含嫣。現在成了三娃的天下,況且有了愛丹的教訓,她再不能見誰都不順眼,明挑圪刺暗使刀。如果再把柳含嫣逼走,她不就成了永和關最不通情理的女人?所以,她對柳含嫣是忍讓多於訓斥。

  比起守舊的女人,男人們則顯得要寬容一些。他們一看一個驚,再看一個傻,人家柳含嫣走到哪裡,饑渴的眼球就盯到哪裡。他們本來沒見過大天,還私下裡嫌三太太長得不夠意思,襲得人的眼睛睜不開,羞得永和關的家花野花都不開,羨得黃河的水流不動,驚得天上的雲散不去。這算甚事哩!

  大老爺白永平見了柳含嫣就遠遠躲開,唯恐香風橫掃了他的暮氣。二老爺白永忍每見每痴呆,每見每想起他和愛丹的那些事,免不了由此及彼地胡思亂想。有次因為多看了一眼,被祁嬌嬌撞著,回去好一頓教訓。說他見了女人就走不動了,可別好了傷疤忘了疼!連老太爺見了含嫣也礙眼,有時不得不把頭扭到一邊去,心裡止不住地嘟囔「傷風敗俗」。還有那個白三奴,一見柳含嫣,就有些情亂意迷,產生許多聯想,對女人的渴望更加強烈。他想美女貂蟬,想朦朦朧朧的皇后娘娘,想三老爺的前妻愛丹。他吃不上豬肉還嫌豬黑。哼,你別臭美,我可是見過大天的人,三少奶奶,不,愛丹的大腿比你白多了。那雙三寸金蓮比你大腳板妙多了。更多的人對含嫣則是像看拉洋片似的搖頭晃腦,嘆賞不絕。總之,新潮的穿戴成了熱議的焦點,明麗的姿容成了異想天開的源泉。

  柳含嫣要主事了。為了儘快融入大流,不得不在衣著打扮上有所收斂,她換下了那身招眼的旗袍,穿了粉紅色碎花的綢襖,下邊是淺藍色百褶裙,襯托得明快大方。腳上穿了一雙平底平絨花鞋。不過,外邊流行的帽蓋蓋頭,也即前邊留了劉海的那種學生髮型,非但沒有改變,還特意用綢帶把頭髮裹了一匝,顯得俏皮神氣。一切裝扮好了,照了照鏡子,覺得一陣好笑。其他都好說,最為女人們看不順眼的那飽滿的胸部和撅起的屁股沒法掩飾,恐怕難以平息眾議。轉念又想,難道為了迎合眾人的口味,就抹殺一個女人的天生麗質?又一想,嗨,只管做你的事,休管他人論短長。

  她和白管家一起來到渡口。兩岸船隻正來回穿梭著,上船下船,裝貨卸貨,一切都有條不紊。她認識了楊家的老艄百家鎖,讓他給楊掌柜捎個口信,說三老爺問他好。等白家的船靠了岸,柳含嫣和白三奴攀談起來,白三奴興奮地回答了三太太一個個問話,還說了讓三太太最可欣慰的話:「您就把心放得平平的吧,只要三老爺看得起我,我白三奴就是刀山也要上,火海也敢下!」

  柳含嫣興奮極了,張開紅唇,吐出甜甜的話語:「白老艄,一旦長船開了,還要靠你出力哩!」

  白三奴拍拍胸脯說:「三太太,只要您和三老爺放話,我三奴這五大三粗的身子,就是變得五小三細了也沒怨言。漫不說跑禹門口,就是跑包頭我也敢去。」

  回了關村,白管家又陪三太太看了白家的三個騾馬大店,兩個過載客棧,兩個雜貨鋪,一個飯館,一個蹄蹄鋪,一個小磨香油鋪,讓太太對買賣字號的經營狀況有所了解,順便拜訪了民國政府設在這裡的厘金局、稽查隊、緝私卡等。

  回返的路上,柳含嫣試探地問白管家:「白管家,咱白家的飯食能不能安排得好些,總不能天天米湯就酸菜,頓頓雜麵抿尖尖吧?」

  白管家說:「我到白家二十年了,就是這個樣,聽說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

  「放著一窯麥子不吃,卻頓頓吃粗的,喝稀的,口裡受了窮,麥子發了霉,這是何苦呢?」

  「有兩句老話您知道不?」

  「什麼話?」

  「我們白家幾乎人人皆知,那就是『人家吃細咱吃粗,人家一石咱五斗』,這就是白家的規矩。不是吃不起,而是不敢吃,怕貪吃貪喝,禍害了子孫後代。」

  柳含嫣若有所思地說:「原來是這樣。那賺了錢為的是什麼,發了家為的是什麼,還不是讓大家吃得好一些,穿得好一點,過得好一點?」

  「理是這個理,可一家一個規矩,老太爺、老太太都這樣苦熬過來,別人又有甚好說的?」

  柳含嫣來白家一個多月,大米沒得吃且不要說,就連白面也很少能吃上,肉也不多見,見天早飯米湯窩窩就酸菜,晚飯窩窩米湯就鹹菜,要不就是一人一碗山藥蛋調南瓜。午飯不是雜麵抿尖,便是雜麵旗子,地里少種青菜,存在窖里的山藥蛋和蘿蔔出了芽還在吃,這叫在魚米之鄉長大的柳含嫣厭食反胃,越吃越少,本來就苗條的身子又瘦了一圈,顯得越發苗條。白永和戲說:「哈,我家出了個趙飛燕。」

  柳含嫣受屈地說:「我都成了這樣,你不心疼就罷了,還取笑人家。」

  每當這時,白永和不是好言安慰,就是背地裡買些糕點零食調劑。柳含嫣飲食欠佳,奶水不夠吃,孩子餓得哇哇哭,只能天天打發小保姆去飯館買吃的給補貼。這還不說,爺爺奶奶臨近暮年,更需要保養身子骨,可仍舊和眾人一起儉省。省了銀錢虧了身子,值嗎?不過,白家的規矩比石板還硬,要打破這個規矩,需要時間和耐心。

  柳含嫣琢磨了很久,終於下了變革的決心,但這個變革應先從爺爺、奶奶那裡開始,只要他們接受了,認可了,別的就好說。她吩咐白管家:「從明天起,爺爺、奶奶就不要再吃粗糧了,早飯各加一個雞蛋,午飯動點葷,晚飯呢,可以炒點青菜什麼的。其他人也適當調劑一下,等三老爺回來,再商量著定一個食譜。」

  白管家說:「那小少爺呢,年紀小,正在發育,也應該偏吃一點吧?」

  柳含嫣說:「我的孩子不動公伙里的,用我自己的積蓄解決。啊,還有如玉,也不動公伙,和如意一樣。」

  白管家見她公是公,私是私,老是老,少是少,分得一清二楚,不免心生敬意。別看三太太年紀輕輕,做出事來有條有理,處處都能顧及,人生得出挑不說,能耐也非常人可比。

  第二天,一場「餐桌革命」悄然降臨在九十眼窯院。

  白鶴年和白賈氏老眼昏花,面對端來的饃饃、雞蛋和炒菜,還以為是看走了眼,幾乎把眼貼在飯菜上看了又看,聞了又聞,才知道這是真的。這是怎麼回事?難道白家的老規程不要了,難道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柳含嫣輕捷的身子閃了進來,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說:「爺爺,奶奶,這是孫媳婦孝敬你們的,孫媳婦不忍心二老吃粗的,喝淡的,以後想吃什麼就說話,孫媳婦給二老做去。你們受了一輩子苦,該享享清福了。」

  白鶴年怔了怔,問:「這,這,全家都這個樣了?光景不過了?」

  柳含嫣說:「給爺爺奶奶偏待點,算不了什麼,你們勞苦功高,還不應該?大傢伙也略微調劑調劑。只要錢掙多了,永和和我都想讓大家好吃好喝哩。」

  白賈氏說:「你這樣偏待爺爺奶奶,就不怕眾人說長道短?」

  「怕什麼,孝敬老人,理所應當!」

  這樣的「革命」,白賈氏早年也有過,只是因當家人的壓制,還沒有試行,便扼殺在搖籃里,這也成了官宦之後的白賈氏的一塊心病。要不是家敗了,她哪裡會來白家受這份罪!好在,臨近暮年,終於看到了希望。所以,她對柳含嫣的「餐桌革命」舉雙手贊成,但表面上卻波瀾不驚。她看了一眼白鶴年,白鶴年拿捏不定,不知該吃還是不該吃。白鶴年想什麼呢?吃了,白家的家規就壞在他身上,由儉入奢易,大家學著他的樣,還不把這個家當吃空了。不吃吧,一來是孫媳婦的一片好意,不好撥人家的回頭;二來是這一生在吃喝上虧待白賈氏也太多了,都這把年紀,還能吃幾天?再說,人心都是肉長的,誰不知道珍饈味美,瓊漿醇香?只是為了這個家,他不敢奢望。如今,世道變了,他也淡出事務,若再施展威風,顯然不合時宜。不如閉住眼睛吃自己的,落得皆大歡喜。便對白賈氏微微點了點頭。白賈氏得到首肯,這頭放心了,如玉那頭怎麼辦?便訥訥地問:「那如玉——」

  一提如玉,柳含嫣快人快語地說:「啊,如玉和如意兩個孩子年紀小,也需要貼補,從我個人的積蓄里開銷,不能讓孩子受了委屈。回頭,我讓彩霞送來雞蛋、掛麵,奶奶有空時,給如玉做著吃吧。」

  柳含嫣說的彩霞,就是她從北京帶來的小保姆,今年才十四歲,別看她人小,心眼可不少。往往柳含嫣還沒想到她就想到了,柳含嫣總愛在彩霞小腦瓜上指指點點,說她「十四歲的人操的四十歲的心」。彩霞是河南人,家裡遭了水災,父母帶她流落到北京,結果父親死於霍亂,母親死於痢疾,丟下她一個人在街頭流浪,柳含嫣看著可憐,就收養了。幸虧身邊有彩霞,要不,她坐月子不會少遭罪。其實,柳含嫣不只是給如玉和如意開了小灶,她沒有忘記這個和她同甘共苦的小女孩。現在,白永和認了一個如玉,她也要認一個彩霞,視兩個養女為己出。她要彩霞改口叫他倆爸媽,也要在吃喝上偏待一些,不是親生,勝似親生,給孩子一個家。

  白鶴年和白賈氏再有什麼想法,總不能啃著饃饃嫌饃饃白,吃著雞蛋嫌雞蛋香吧?那樣就太不識敬了。

  過了兩天,柳含嫣把她帶來的留聲機拿到爺爺家,放了唱片,留聲機里就唱起了戲。白鶴年在外邊見過,不怎麼稀罕。白賈氏只是聽人說過,就覺得好玩。一會兒俯下身子瞅瞅,一會兒把耳朵靠近留聲機聽聽,滿臉驚奇地問:「這人在哪裡鑽著,這聲音是從哪裡出來的?」

  白鶴年打趣地說:「人家把人都壓成指頭大小的人人,放到裡邊讓唱哩!」

  「這麼說戲台也在裡頭?」

  「是呀,它就是個小戲園,鑼鼓胡琴弦,生旦淨末丑都在裡頭。要不,哪來的戲聽!」

  「只有孫猴子才能說變就變,如今的人真日能,也能變成小人人鑽到裡面。我倒想看看裡邊的人長得是甚模樣。」她對柳含嫣說,「這些人在裡面吃甚喝甚,憋悶不憋悶?」

  老兩口對話時,柳含嫣只是笑,不說話。聽奶奶竟當了真,就止不住笑出聲來,這才揭秘了留聲機的原理。當然,這個原理不僅白賈氏一時感到奇妙費解,就連略有閱歷的白鶴年也解不開,不管怎樣,至少明白裡邊只是裝了人的聲音而不是人。白賈氏說上了老掌柜的當,就在白鶴年身上擂了兩拳,白鶴年咧開大嘴笑得前俯後仰。彩霞、如玉也跟著笑了起來。彩霞說:「祖奶奶,北京人管它叫留聲機哩。」

  白鶴年說:「也叫洋戲匣子!」

  聽說柳含嫣弄來個洋戲匣子,不多時,白鶴年窯里就擠滿了人。儘管聽不懂裡邊唱的甚,但一個匣子,一個黑油油的轉盤,一個龍頭樣的鐵傢伙,一根小小的針往上一放,就能發聲唱戲,真是日能的玄!這是誰弄出來的這麼個玩意兒?對永和關的人來說,無異於見了大天。能不夠的祁嬌嬌不能錯過這個難得的表現機會,說:「看人家三娃窯里的多出奇,人洋氣了,用的東西也洋氣。人家在北京吃的是大米,可惜咱這裡沒有,小鬼吃不了大米飯。臉上搽的是雪花膏,人還沒見,那個香就飄了出來。連耍的也不一樣,是四方匣匣里有人唱戲哩!」眾人有附和的,有眼紅的,也有和祁嬌嬌一樣驚驚咋咋的。不一會兒,三太太神奇的洋戲匣子就傳遍了黃河兩岸。

  京城來的柳含嫣,就這樣把皇曆翻過了一頁,開始了她融入永和關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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