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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2024-10-04 10:27:10 作者: 王哲士

  白三奴一直沒有見愛丹的面,起初是因為沒有和三老爺對話,不知三老爺意下如何,所以一直躲著愛丹不敢見面。說心裡話,他無時不在想著從前的三少奶奶、現在的愛丹。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唯恐一著不慎,再跌進是非圈裡。昨天,參加了白家的盛大家宴,這才真相大白。他看到洋氣闊氣加大氣的三太太,心裡嫉妒死三老爺了,恨死白永和了。為甚哩?同是白姓根上的蔓子,同是小時候玩大的朋友,為甚人家這麼有妻命?來一個愛圪蛋,來兩個親圪蛋。我白三奴也不比他缺胳膊少腿,為甚老娶不上一個窯里的?就是連三老爺不要了的愛丹,也只能胡思亂想,不敢奢望與人家好事成雙。吃醋過了,還得面對現實,他忍不住從人縫裡又瞅了柳含嫣一眼。心想,永和關人沒見過大天,都說愛丹是天下第一美人,誰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你看人家三太太,真是天上下凡的仙女,愛丹見了,肯定抬不起頭來。完了,完了,痴心的愛丹,這一回你是沒指望了。柳含嫣過來給他滿酒,他慌忙站起,只說了句「多謝三太太」,什麼詞也沒有了。三杯酒下肚,頭也暈了,眼也花了,心也亂了,再沒敢正視三太太一眼。事後,才後悔沒跟這個美人多拉呱兩句。

  有了回復愛丹的話題,就有了面見愛丹的機會。三老爺另娶家室,對一心想破鏡重圓的愛丹來說,無疑是件壞事,可對他白三奴來說,應該是一個不錯的兆頭啊!第二天一早,趁著擺渡等人的間隙,白三奴大大方方地見了愛丹。

  楊福來父女像是剛吃了飯,閒得沒事,正逗著小楊揚玩呢。

  自愛丹有了這個娃,楊福來聽上改樣的話,給娃起了官名叫繼業,愛丹嫌俗氣,另起了小名叫楊揚。因他人小,楊家老少都叫他小名,官名反倒沒人叫了。

  楊福來問:「三奴,找我有事?」

  白三奴吞吞吐吐,先說有事,又說沒事,到底也沒說出個究竟來。

  愛丹見久盼的信使來了,眼裡頓時有了光澤,對爸爸說:「爸爸,是我叫他來的,有事要問。」

  楊福來說:「你問你的,我坐我的。」

  愛丹使了使眼色:「爸爸,我要問的事與您無關,您是不是……」

  

  楊福來不知愛丹搗甚鬼,瞪了一眼愛丹,又看了一眼三奴,不樂意地走了。

  見爸爸走了,愛丹就急著問:「快說說,有眉目了吧?我知道你這麼長時間不來,就是要等三少爺一句話。」

  白三奴見愛丹企盼心切,反倒不知說什麼好了。直說吧,怕她受不了,拐彎抹角吧,還要急著去擺渡。嗨,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還遮掩個甚?就說:「三少奶奶,自領了你的『旨意』,三老爺就去了北京,昨天才回來,你猜怎麼著?」

  愛丹提起了心,卻吊下了膽,低聲問道:「怎麼著?」

  「三老爺領回來一位新太太!」

  一句話如一聲雷,瞬間把她那顆熱切盼望的心擊得粉碎,愛丹坐在炕上閉口不語。

  白三奴說:「三少奶奶,您怎麼了?您可要想開呀……您……」

  白三奴還想說什麼,只見愛丹擺了擺手說:「你走吧,謝了啊。」

  白三奴囁嚅著還想說什麼,愛丹又擺了擺手:「麻煩你了,你走吧!」

  白三奴不僅沒有得到一絲溫暖,甚至連一句好話也沒聽上,就這麼讓愛丹打發走了。

  楊福來回來,見愛丹手捂住心口,臉上鐵青。忙問:「愛丹怎麼了?是不是那個白三奴把你——」

  「爸爸,不要枉說人家,三奴是好人。只是冷不防肚子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要不要請先生?」

  「不用,疼過去了。」

  楊福來半信半疑,問:「是不是三奴氣得你肚子疼?」

  「沒有,沒有。」

  「我可告訴你,是不是又動了『他』的念頭?我實話告訴你,你要是想後嫁,即便是嫁個艄公,我都不撥你的回頭。唯獨不許你與白永和來往!」

  「爸爸,你以為我就那麼沒有出息?」

  「爸爸塌心你,可是又不放心你。好馬都不吃回頭草,何況我楊門女呢!」

  「不會,永世不會。」愛丹說出這句足以叫她撕心裂肺的話,真的肚子疼了起來,人就窩在炕上動彈不得。

  楊福來明白,一定是白永和給惹的病。到渡口一打聽,果不其然,原來,白永和不知從哪裡找了個野女人回來,還帶著一個男娃,想必是私生子。這樣的人,還有什麼值得留戀的,這個沒骨氣的愛丹!

  楊福來手背在身後,不緊不慢地往回走。沉悶的心猶如雲縫裡鑽進來的日頭,頓時變得豁然開朗:對楊家來說這是好事呀!他白永和有了妻子,有了兒子,再不會勾引我家愛丹,愛丹的兒子就永遠成了我楊家的人。下一步怎麼辦?給愛丹招個上門女婿,安安穩穩過光景。

  楊福來正想他的好事,不承想和正要出門的愛丹撞了個滿懷。愛丹拖著她的兒子楊揚,一臉怒氣,風風火火,像是要尋誰出氣似的。

  楊福來問愛丹:「這是要到哪裡去?」

  「到外面散心。」看得出,愛丹說話時是強裝平靜,可眼神告訴楊福來,愛丹此行不善。

  楊福來從愛丹手裡奪過孩子,就往回走,說:「有話咱父女倆回家說。」

  「你把娃給我,我要過河去和白永和評評理。那個柳含嫣抱來白永和的娃,他就認了;我抱著的不是他白永和的娃,看他認不認?他休了我,毀了我一生,我也不能讓他好活!」

  楊福來見女兒越說越離譜,怕外人聽見,知道了實情,就用手去捂愛丹的嘴,強拉著進了院,把門栓插上,說:「好我的小祖宗哩,你這是做的甚事?這娃是姓楊的娃,我還要靠他來繼承家業、接續香火呢!怎能一賭氣就送給他白家?再說了,人家休你,還不是嫌你不會生養,離開白家你倒會生了,你不是沒事尋事,讓人家拾的狗屎往臉上抹嗎?這一鬧,我們在延水關還怎麼活人?」

  「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反正我成了廢人,乾脆鬧個魚死網破,我不得好,他們也不要想好過!」

  父女倆爭奪著小楊揚,小楊揚搞不清為什麼要爭奪他,嚇得大哭起來。要媽媽,爺爺不給;愛丹過去奪,楊福來抱著回了窯里。愛丹攆回窯里,大聲說話,喘著粗氣,瘋了似的把楊揚奪到懷裡,把小楊揚嚇得又放聲哭了起來。楊福來只是躲,沒有了招。想打不能打,想罵開不了口,把眼都急紅了。這時,楊家的用人聽見響動,不停地叫喊開門。楊福來情急之下,順手拿起一把刀,指向自己的脖子,說:「愛丹,你再要逼我,我就做了這把刀下的鬼。」

  看著明晃晃的刀擱在爸爸脖子上,愛丹嚇破了膽,傻愣在那裡。小楊揚嚇得直叫喚:「爺爺,不要,不要!」就掙脫媽媽撲向爺爺奪刀,小小年紀,哪裡是他能夠辦得到的。又返回來拽愛丹過去。此時愛丹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句話:衝動是把刀,禍害如山倒。可不是,我一衝動,就要過河去鬧事,爸爸一衝動,就要尋死。不能,不能!我愛丹再委屈,也不能委屈了爸爸,好糊塗呀:「您不要,您不要這樣,我不鬧了還不行?」說著,就過去奪了刀,給爸爸跪了下來。

  楊福來火氣未了:「以前沒聽我的話,走了一步彎路,以後可不能再走彎路,咱們耽擱不起。你還年輕,有的是好日子過,怎麼能一時不順意,就給我惹禍去?啊?甚事大,甚事小,你好好揣摩一下!」

  「本來想,永和他回來了,一家三口團圓有了盼頭。誰知道人家另搭台子另唱戲,我倒成了在台下看戲的閒人。苦了我一人,好活了他白家人。要是你,能咽下這口氣嗎?」

  「咽不下也得咽,有甚法。不要看他現在過得比你好,有朝一日你活出個眉眼來,讓他趴在黃河邊哭他的恓惶去吧。」

  「爸爸,這次我聽您的,打消這個念頭。但總有一天,還要出這口氣!」

  「人常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爸爸給你出這口惡氣!」

  「我的事不用您操心。我要是沒猜錯的話,白家丟失的那半船皮貨,就是您做的手腳?」

  楊福來沒有吭聲。

  「咱明人不做暗事,我要做,就做在明處,讓他們知道我愛丹的厲害。」說罷,一骨碌滾到炕上哭泣去了。

  小楊揚好不容易從爺爺和媽媽的爭奪中解脫出來,止了哭。似乎醒悟到什麼,似乎又聽不明白,只知道有人欺負媽媽,他邊給媽媽擦淚邊說:「媽媽,不要哭,永和關的人欺負了媽媽,長大了我要為你報仇!」

  楊福來一聽,心裡有所不悅,說:「去,一邊玩去,大人的事用不著娃們攪和!」

  柳含嫣來永和關時,正是棗樹揚花時節。垴畔上,圪樑上,山坡坡上,到處是散發著清香的棗樹。黃河邊一簇簇、一片片的酸棗圪針也不消停,它們細密的花蕾,散發著幽幽的暗香。家棗的清香與酸棗的暗香摻和在一起,浮在空里,飄在河上,蔓延於一切可以到達的地方。關了門,關不住棗花香的追隨;睡了覺,消停不了棗花香的張揚,它們的興致勃勃,讓柳含嫣也興致勃勃地回到當年的記憶中去。忽有一天早晨醒來,院裡的棗樹不知什麼時候坐上了青青的果實。掐指一算,她來到永和關已經一個月出頭。

  六月六到了。每年從現在起到八月的黃河洪水期,是「杏黃麥熟買賣稀,駱駝下場船避伏」的清淡時期。這時,黃河浪大流急,放行的長船少了,穿行兩岸的馱隊也沒了生意,船家把船拖上岸修補晾曬,駱駝和騾馬也被趕到深山裡放牧養驃去了。白家雖然不至於停船歇腳,但也少了生意可做,當家人白永和終於有了喘息的機會。

  對於黃河人家來說,六月六是一年裡除春節外的第二個熱鬧節日。按照慣例,要在河灘里請河神,敬河神。這是白永和當家後的第一個六月六,他想請爺爺再度出山主持儀式,理所當然地被一口回絕。白鶴年身體大不如以前,飯不多進,話不多說,連走路也搖搖晃晃。顯然,白老太爺多年來的高度緊張突然轉向極度鬆弛,精神上少了支撐,一時有些適應不了。他拄了根拐棍,讓人搬了把椅子,放在九十眼窯院外,強打精神直直地坐了,兩眼渾濁地看著他的三孫兒,主持他主持了幾十年的請河神儀式。白賈氏則被如玉推著拽著從高高的窯院走了下來,後面還跟著柳含嫣帶來的小保姆,小保姆懷裡抱著柳含嫣的孩子白如意。這是來永和關後,白永和給起的。裡邊包含了三層意思,一是他與柳含嫣巧遇奇緣,歷盡坎坷,如願結合;二是如意是中國傳統的祥瑞象徵物;三是願孩子能萬事如意,幸福安康。三層意思,多種理解。有的說三老爺科場不如意,情場如了意,有的說白家不如意,三太太如了意,還有的說昨天不如意,今天如了意。其中的真正含義,只有白永和與柳含嫣能說得清楚。

  河灘里傳來三聲炮響,人們翹首以待的儀式開始了。

  初夏的河谷里,岸柳成行,雜草叢生。因為今年天旱,上游來水少,大河明顯瘦了身,縮了肚,連吼叫聲也由咆哮變作嗚咽。白家子孫不分支脈,不分遠近,「呼啦啦」跪在沙灘上。白永和站在祈禱的人群前邊,神情肅穆,滿臉虔誠。面對河神,他首先想到的是,柳含嫣來了,兒子也有了,總算品嘗到有家的滋味。這是河神庇護的結果,今天,還要求神靈庇護他和他的妻兒,爺爺奶奶,永和關白家人,一同平平安安地走下去。此生不求驚天動地,但求腳踏實地,就像踩在沙灘上的深深痕跡,一步一個腳印走下去。

  在白管家引導下,白永和上香,化紙,敬酒,跪拜,口裡念念有詞。敬過了河神,帶領眾人對河對天對祖宗盟誓:「一敬河神,船順財順。二敬天地,保境安寧。三敬祖宗,子孫繁衍。」眾人都跟著念了。接著,把供品一一拋撒到河裡,看著一件件供品被河水吞沒,偶爾泛起小小浪花,浪花就是河神的語言,人們都說「河神說話了」「河神享用了」。白永和知道,這些願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有了,人心就安了;無了,人心就亂了。這樣的儀式他才開了頭,正如唱戲一樣,儀式只是個唱功,要緊的是做功,只有做出戲來,才會假戲成真。

  敬畏河神,乞求平安,是黃河人家年復一年的古老儀式。在族人眼裡,是既必不可少又看似尋常的事情。柳含嫣則不然。她是平生第一次經歷這種場面,面對奔騰不息的黃河,面對護衛黃河的蒼山,面對藍天白雲,面對白家子孫,她覺得,她要融入這個民風淳樸而鄉俗濃厚的地方,她要在這裡度過漫長而平凡的一生,大到行船安居,小到雞零狗碎,都要與心愛的人一同共嘗甘苦。她所以能從漢口跟著他到了北京,又從北京一路追到永和關,就是為了她一生的託付。愛一個人可以愛一時,愛過之後視同陌路,那不是她的追求;愛一個人可以愛一生,只要他值得愛,萬水千山走過也不回頭。柳含嫣覺得她的眼光沒錯。想到這裡,她心頭一熱,淚水就在深邃的眼眶裡來回盤旋。

  敬罷河神,村人敲鑼打鼓扭秧歌,唱道情,亮嗓子,在黃河灘盡情地嬉戲,盡情地鬧。鬧夠了,玩夠了,身上的精神氣兒也發泄得差不多了,大伙兒便成群結隊回村吃飯,吃一年一度的大鍋飯。

  九十眼窯院早支起幾口大鍋,一口大鍋里煮的雜燴菜,豆腐、粉條、蘿蔔、山藥蛋、燒肉片,在鍋里不安分地咕嘟著。上面漂著一層油花、一層蔥花,誰見了誰流口水。一口大鍋里摞著塔一般的籠屜,蒸的白面饃饃,揭開看,上面還厾著紅點點,叫作白面饃饃厾點點。別看一丁點紅,卻象徵著喜慶和紅火。一口一個福氣,誰能捨得下。一口鍋里盛著滾沸的麻油,上面漂著金元寶似的油糕,幾個人不緊不慢地往裡溜著,往開攪著,往出撈著。這是棗餡軟米油糕。糕與高諧音,吃了糕,跳得高;吃了糕,步步高。糕是永和關紅白喜事節慶宴席少不了的吃食,誰看見黏得拉絲的油炸糕能不眼饞?

  要開飯,還得先敬河神和祖宗。白永和弟兄三人把頭份飯菜給河神和祠堂獻過了,早已等不及的人們圍了上來。每人端兩隻海碗,一隻海碗裡盛著油津津的雜燴菜,一隻海碗裡盛著黃燦燦的油糕和白生生的饃饃。白鶴年和白賈氏等白家有名望的人,圍坐在桌子邊慢慢吃著。白賈氏吃齋,讓人上了碗素菜。白鶴年說她沒福,有肉不吃是傻瓜。白賈氏說有肉不吃讓給別人,才是個「精瓜」呢!因為今年是三娃當家後的第一個六月六,也是三娃開市大吉給白家添金進銀的好日子。所以,白家人,特別是老年人,因為有了白永和這個靠山,老有所養放了心,欣慰之色從眉梢眼角,從皺紋鬍子里流淌出來。年輕人不考慮那麼多,他們只顧眼前,有吃有穿有玩就開心。白永和、柳含嫣和大家一樣,也端著碗,一會兒這個堆里擠擠,一會兒那個堆里坐坐,不是和哥嫂們說笑,就是和白三奴、白葫蘆等一班船工拉呱,全沒有老爺、太太的架子。白永和來到院外,見白疙瘩獨自一人圪蹴在那裡吃飯,就把白疙瘩介紹給柳含嫣。慌得白疙瘩把到口的一塊熱油糕囫圇吞了下去,急著要給新來的內當家還禮,卻說不出話來。柳含嫣示意不必起來,就折了回去。柳含嫣問:「為什麼白疙瘩一個人悶吃悶喝,不隨群?」

  白永和說:「他本來是老艄,偶爾在河裡撈了個死人,人家犒勞他不少錢,以為這是賺錢的好門路,就干起撈死人的營生,人們送了個外號叫『水鬼』。眾人嫌他見利忘義,傷風敗俗,經族人共議,便逐出關村。他一個人在村後二三里的地方,掏了個窯洞住了下來。他人是個好人,又有一身好水功,只是貪小便宜。今天我特意把他叫回來,他不習慣,才一個人躲在院外吃。」

  柳含嫣想了想:「原來是這樣。白家的家法還挺嚴啊!」

  白永和笑了笑說:「算是家法從事吧。」

  因為當家人和他的新太太的隨和與開明,給嘴裡流油肚裡撐的白家人又添了親切感。後生們身有餘力,連吃飯也不安寧,你夾我碗裡一塊肉,我叨你碗裡一塊糕,攆著攆著,跑到院外圪塄畔、場畔甚至垴畔上去了。

  齊說,今年六月六這頓飯吃得好!

  入夜,有戲助興。正月十五是開年頭台戲,這應是一年中的第二台戲了。不等天黑,心急的人們就來占地方。白家的戲台很別致,別致得令人浮想聯翩。因為村里土地少,人家修窯都是依著山往上爬,僅有的百十來畝土地還不夠種,哪敢奢侈地修建戲台。所以,不知從哪一輩人起,相中九十眼窯院與渡口之間的清泉溝。於是在溝里券洞,洞上建戲台,取兩邊山土墊成戲場,場地隨山勢自然高了上去。戲台坐西面東,河神廟坐東面西。有個文人在清泉廟聽戲,感嘆地說:「台下清泉潺潺,台上琴弦悠悠,山上老風呼呼,山下黃河滔滔。四面來風聚一台,一台好戲響四方。好一個四聲戲台!」從此,這個戲台就叫「四聲戲台」了。

  每逢永和關唱戲,少不了延水關人到場,如同延水關唱戲,少不了永和關人光臨一樣。熱情好客的永和關人覺得,沒有延水關鄉親助興,這戲就缺了點味道。兩岸人家多是親戚,所以,這邊占地方的人,順便給那邊的人占個位置。天一黑,白鶴年、白賈氏和白永和、柳含嫣等入了座,滿場子黑壓壓的一片。鑼鼓敲過三通,該開戲了,可是,還不見動靜。人們等得不耐煩,就喊叫起來。柳含嫣催促白永和開戲。白永和說:「別急,戲開之前還有戲。你就等著瞧吧。」

  因為跑長船時,白永和、白三奴都許了願,既是許了,不能許而不還,不然神靈會降罪於人。所以,不管你再急,總得在開戲之前還了這個願,這是先人留下的老規矩。

  白三奴許了一隻羊,他家沒有羊,借來白葫蘆家的羊裝門面。這畜生有幾分靈性,預感大事不妙,便撅起屁股不肯走。白葫蘆不時餵點吃的,哄著前邊走,白三奴在後邊吆,好不容易才到了河神廟。白三奴面對河神燒香磕頭說了些還願之類的話。接著,給羊頭上潑了一瓢冷水,羊受到突然刺激,就跳了起來,不住搖頭擺尾,白三奴大喜,因羊搖了頭就說明神已接受了他的心意。他拿了小刀,將羊耳朵劃破,用黃表紙蘸血燒了。至此,白三奴的還願就算告一段落。他的還願在四聲戲台對面的河神廟,多數人懶得去看,只有娃娃們擠去看熱鬧。有的說「沒有見過」,有的說「怪有意思」。

  白永和許了三出願戲,按規矩要在正戲開演前了願。說是戲,只不過是個象徵,表、說、唱都行。鑼鼓敲過,戲場肅靜,只見蹦蹦跳跳出來一個唱戲的,開口便表:

  節節高,節節高,

  節節高上蓋金橋。

  有人來把金橋過,

  不知金橋牢不牢?

  一出願戲,就算唱完。

  又出來一個唱戲的,跟著鼓點說道:

  天上下雨地上滑,

  自己跌倒自己爬。

  親戚朋友拉一把,

  酒換酒來茶換茶。

  第三個出來,唱的是民間小調《賣菜》:

  家住山西永和石樓城嘞麼嗨兒喲,

  劉家莊上有家門,

  我的名字叫劉成,

  每日裡賣菜我就過了光景。

  青菜白菜水紅蘿蔔菜嗨兒喲,

  茄子葫蘆帶藕根,

  辣子韭菜帶蒜薹,

  還有呀兩把把那個嫩菠菜。

  白面饃饃厾點點嘞麼嗨兒喲,

  夾窗瞭見了俊臉臉。

  有心把你看一眼,

  又只怕你大你媽來看見。

  唱畢,鼓掌的,叫好的,打口哨的,一下把戲場的氣氛推向高潮,熱浪順著山勢一浪一浪地升了上去,喧鬧得還要翻了天。

  接下來開戲。照例是加演一出折子戲。折子戲是白永和點的《掛畫》,點這齣戲是大家公認了的,沒有爭議。只是白永和別有一層意思,局外人哪裡知曉。《掛畫》是「康風社」的頭牌花旦王存才的拿手好戲。鑼鼓響過,絲弦乍停,只見出來一個旦角,一襲素裝,外披斗篷,人蔫蔫的,走路慢,說話軟,看樣子不是身子有了病,便是害上了相思病。正在這時,不知聽了丫鬟一句什麼話,立時來了精神,換了一個人似的,活蹦亂跳地布置開新房。要掛畫了,她人夠不著,只好搬來椅子,上了椅子還夠不著,只得踩著椅子的扶手,一張一張地往起掛。全戲的精華、演員的功夫,就在一把椅子上展示。只見她一會兒上,一會兒下,一會兒蹦,一會兒跳,一會兒騰,一會兒挪,身輕如燕,靈活似猴,在光溜溜窄條條的扶手上金雞獨立,如履平地,叫人心驚肉跳,感嘆不已。下邊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屏聲靜氣,什麼滾滾黃河,什麼呼呼山風,什麼潺潺流水,什麼婆姨娃娃,什麼雞毛蒜皮,統統撂到了腦後。他們眼裡只閃現著一個掛畫小姐的嬌容艷姿,心裡只揣著一個活蹦亂跳的可愛精靈,一把椅子的意象美和靈動美,把永和關人的精氣神都勾了去。小姐下得椅子,又見地上有石子,恐妨礙了新人行走,以一腳鉤起,換到另一隻腳上踢到空中,照直落在手心裡,下邊一片喝彩聲。猛聽鑼鼓響起,迎親隊伍就要上門,小姐心急火燎地換衣更妝。左穿一個空,右穿一個翻,咋穿咋不中。情急之下,雙手並用,渾身解數一使,一眨眼工夫,紅裝加身,裝扮成新娘。再以一顰一笑,一急一惱相呼應,動作表達心靈,容止傳遞情感,把人物喜急、情急的心理刻畫得惟妙惟肖,扣人心弦。柳含嫣看走了眼,以為扮演者和她同出閨門。白永和說:「你錯了。倒是和我一樣,是個大男人。」

  「啊!」柳含嫣驚叫。

  柳含嫣又問:「小姐活潑伶俐,多情可愛,她是誰呀?」

  白永和說:「巧了,和你一個名,也叫含嫣。只不過人家姓耶律,你姓柳,人家是幾百年前的貴族小姐,你是幾百年後的白夫人。」

  「貧嘴!原來你點這齣戲有所指啊?我既不想你,也不掛這個畫,還不把你急死!」

  「不知誰急哩,等不上夫婿上門迎娶,就不請自到。」

  柳含嫣眼一瞪,在白永和腿上狠狠掐了一下,疼得白永和想喊卻不敢出聲。白賈氏心煩,咳嗽了幾聲,兩人這才住手。

  柳含嫣說:「想不到戲裡頭也有我的影子。」

  白永和說:「戲裡有生活,生活里有戲。要是有人把咱倆的事編成戲,說不定更好看呢!」

  「你是舉人,你就編一本出來。」

  「我哪裡能編得了。我是說笑哩,還是言歸正傳吧。蒲州梆子有幾大絕招,如翅子功、椅子功、翎子功、扇子功、鞭子功、梢子功等,都被其他劇種借了去,《掛畫》就是以椅子功見長的名角名戲。這是王存才的當家戲。在南路有『寧看存才《掛畫》,不坐民國天下』,『寧叫誤了收秋打夏,不叫誤了王存才的《掛畫》』,你算是開了眼。為了請這個戲班子,我費了不少勁。」

  「心領了。」

  白永和又解釋道:「耶律含嫣聽說她朝思暮想的郎君花雲就要前來迎娶,心情激動,通過在椅子上掛畫時坐立跳躍等等驚險動作,表現她此時驚喜慌亂的內心世界。」白永和用肘碰了碰柳含嫣:「哎,你在北京等我的那些日子,是不是也是這個樣子?」

  「去你的,我才不稀罕你呢!不過,人家這個含嫣,比我這個含嫣幸運,人家是夫婿上門迎娶,我呢,是沒出息地自己上門投親。」說著說著,就有些哽咽。

  白永和說:「又來了。戲是戲,咱是咱,怎麼能混為一談。」

  「舞台小世界,人生大舞台,戲裡唱的就是生活中的影子。」

  「好,好,我說不過你。看戲吧。」

  戲園裡,懂戲文的看門道,不懂戲文的看熱鬧,誰也不想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就說娃娃們吧,本不懂戲,總要來湊熱鬧,大都是看了折子戲就打開了盹。小一點的,在大人懷裡睡去。大一點的,三三兩兩,找個背旮旯,擠在一起打開了鼾睡,即使是睡覺,也是戲園裡香。白永和因為有了柳含嫣,這個戲看得格外開心,柳含嫣因為跟了白永和,看懂看不懂無關緊要,要緊的是她看懂了白永和的心,一顆可以託付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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