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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2024-10-04 10:27:07 作者: 王哲士

  日落時分,白記客棧來了一犋架窩子。白掌柜一見兩頭騾子馱的架窩子,忙迎了上去。此地鄉俗,一等人出門坐架窩子,二等人出門騎毛驢,三等人出門徒步行。可見,能坐得起架窩子的不是一般人。

  等到架窩子落地,掀起門帘,下來一位女人,形象點說,是一位逃難的女人,倒把白掌柜嚇了一跳。這個女人穿著土裡土氣,臉上黢黑,頭髮活似一叢沙蓬草,幸虧是個女的,要不準會把她當成炭窯里鑽出來的窯黑子。她身邊還站著一個小姑娘,也是一樣的邋遢,小姑娘懷裡還抱著個小娃娃,小娃娃的臉雖然不黑,但稚嫩的小臉蛋也塗抹得不成樣子,分明是淚水、奶水和口水的混合物。白掌柜開店這麼多年,什麼人沒見過,還沒有見過坐架窩子的「乞丐」。心裡閃過這樣一個念頭,臉上不由得露出鄙夷的神色,吩咐店裡的小夥計隨便安頓了個住處,就像躲瘟神似的慌忙離去。剛要坐下歇息,就聽那女人叫喊:「老闆,這麼髒的地方,叫人怎麼住?」

  白掌柜心想:黑老鴰嫌豬黑,你也沒看看你那副尊容,哪配住好地方?就有點身懶,遲遲不想出來。那女人又是一聲高喊,嗓音尖厲,底氣十足,比到了自個家裡還牛。聽口音不像本地人,甚至也沒有一點晉腔晉韻。白掌柜只好出來,沒好氣地說:「本店近來客人多,你就將就著住一晚,明天再換地方。」

  「不行,現在就換!想不到,堂堂的白記客棧,竟然這麼骯髒。」

  白掌柜本來想說「也不照照鏡子」,但生意人以和為貴,不得已,忍了去,叫夥計另安頓了一孔窯洞,並強調說:「好窯價高。」白掌柜既不稱呼夫人,也不稱呼太太,就這麼直來直去說話。

  

  那女人聽了,有些不高興:「怎麼,怕我掏不起房錢?」

  「豈敢,豈敢,只不過是給你提個醒。」

  那女人住下後,又要開水喝,又要熱水洗,把店裡一大鍋熱水全用完還不足興。小夥計嘴裡不停嘟囔著,不停地從井裡絞水,不停地往鍋里添水。一會兒,那婦人又喊「老闆」,白掌柜聽見裝作沒聽見。那女人火了,徑直找上門來。白掌柜一看,驀然一驚:剛剛還是黑糟糟的酸女人,搖身一變,竟成了花容月貌的貴夫人,哪裡還有原來的影子!白掌柜止不住多看了一眼,呀,人生得杏臉桃腮,打扮得粉妝玉琢,耳上的墜子來回搖晃,手上的戒指明光燦爛,腕上的手鐲格外耀眼,又穿了一件紅底藍花的旗袍,腳上著一雙白色皮鞋。眼一晃,啊呀,不是天仙下凡,也是出水芙蓉!暗想,此婦人一定大有來頭,可要小心伺候。

  白掌柜五十來年紀,個不高,人敦實,西瓜臉上栽著個蒜疙瘩鼻子,一副憨態可掬的樣子。按說,他多少也算見過世面,可從來沒見過這樣標緻、這樣洋氣的女人。禁不住多看了幾眼,他人就看痴了。直到夫人雙目直視著他,說了句「說話呀」,才知道失了態,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道:「啊,夫人,啊,太太,有何吩咐?」

  夫人客氣地點了點頭,似乎她也分了神。眼睛不住地四下里搜索:這樣的環境似曾相識,又似乎陌生。她做了一個深呼吸,緊鎖的眉頭便舒展開來,露出些許遠行到家的溫馨。

  「太太!」白掌柜輕輕叫道。

  「啊,不好意思,只顧看新鮮,忘了說話。店裡有什麼吃的?」

  「說到吃的,別看店不大,花樣還不少。清淡點,米湯、饃饃、和子飯就酸菜;要是想喝湯,有拌湯、蛋湯和豆腐湯;想吃麵,有麵條、掐片、削麵、拉麵和撥面;想吃炒菜,有木樨肉、過油肉、雜燴菜;想吃乾的,還有燒餅、麻葉、薄饃饃……」

  白掌柜眉飛色舞,如數家珍。夫人略微驚訝,朱唇微啟,露出兩排雪白整潔的牙齒,正好與白掌柜的兩排稀稀落落的大黃牙形成鮮明對比。白掌柜見了,趕忙把嘴緊緊閉上,生怕被夫人看見露了丑。夫人好像並沒有在意,嘆道:「看不出來,地方不大,飯菜還挺豐盛!」

  「哪裡,哪裡,客棧只有粗茶淡飯,您要是想吃點好的,隔壁廂就是白家的『三和聚』,喊一聲就能送來,方便著哩。」

  「有魚嗎?」

  「不好意思,真讓您給問住了。黃河裡有的是魚,就是打撈不住。要吃魚,得等到黃河發了大水,把魚衝上岸來,才能捉到。」

  「哦,今天就吃米湯饅頭就酸菜吧。哎,您給腳夫炒兩個菜,讓他們吃好,明天還要回去。」

  「別看她一身珠光寶氣,比腳夫還摳呢!不知是真有,還是假裝?」白掌柜暗自嘀咕。

  不多一會兒,小夥計端來飯,後邊還跟著白掌柜。

  夫人看時,金黃的米湯,雪白的饃饃,還有那酸掉牙的蔓菁酸菜,這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兒時飯。不過,她發現多了兩盤炒菜,一問,原來是白掌柜讓「三和聚」炒的,說嫌夫人點的飯菜寒磣了點,送給夫人吃的。

  夫人說:「不好意思,讓您破費了,結算時一塊補上。」

  白掌柜說:「夫人下榻小店,是我們的造化,還不應該!」

  夫人笑了笑,暗道:「油嘴滑舌,前後晌看人。」

  用過飯,夫人讓小夥計喊他們老闆來。白掌柜不敢怠慢,小跑著來到夫人窯里。

  「夫人還有甚吩咐?」

  「您坐。咱們侃侃大山。」

  「甚?大山還能扛得動?」

  「噢,侃大山就是咱們這裡的閒拉呱,拉呱話。」

  「啊,我說呢。聽口音夫人不是山西人?」

  「雖不是山西人,也和山西沾點邊,自小在外面長大,口音自然變了。」

  白掌柜還想探尋夫人的身世,夫人卻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

  「我問你,永和關有個白家大院?」夫人壓低聲音說。

  「有呀。不過,我們不叫大院,叫九十眼窯院,那是清一色的石頭窯。」

  「九十眼窯院可有個三少爺?」

  「有呀。」白掌柜一臉狐疑,不知面前這位夫人和三少爺是什麼關係。

  「三少爺最近在不在家?」

  「出門走了一個來月,沒聽說回來。」

  「去哪兒啦?」

  「說去北京看位朋友。」

  「噢,是這樣。」夫人吃了一驚,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懊悔。

  「您認識三少爺?」

  夫人笑了笑,避過白掌柜的話題說道:「來到永和關,先找白老三。吃上兩碗面,送你上渡船。有錢給兩個,沒錢下次來。有這樣的事?」

  白掌柜聽了,比誇獎自己還高興,說:「連這事您也知道?」

  「入鄉知俗,路上聽腳夫說的。」夫人想了想,又說,「這個三少爺果真如此厚道?」

  「給您這麼說吧,這個口歌的前半截,是在渡口上傳出來的,後半截呢,就是在敝店傳出的。這還是三少爺沒當家時的事。時間一長,過路人把前後兩截編到一起,就成了這個樣子。」

  「三少爺果真有這麼好?」

  「我說了您不信,再給您說件事,看您信不信!三少爺剛當家時,遇到這麼一件事。有位客商一進店就喊肚子疼,接著上吐下瀉,滿地打滾,等到請來先生,人已經咽了氣。先生說他得了絞腸痧,這種病來得急,上手慢了十有八九沒救。問相隨來的腳夫,誰也不知他的底細,只是說路過隰州(雖然到了民國,人們還改不過口來叫隰縣)時相隨上的,說是要到陝西那邊去,聽口音像是南縣人(當地人習慣稱晉南平川人為南縣人)。人死了,後事總得有人料理。沒法子,請來三少爺。三少爺問明情形,清點了客商的行李,原來,在馬草料里藏著五百兩銀子和五百大洋。三少爺二話沒說,就花錢僱人,把這位不知名姓的客商埋了。客商的騾子由店裡養著,客商的行李三少爺收了。過了兩個月,有個後生尋人尋到永和關,說他父親去陝西做生意,說好半月二十天即可返回,可是過去一個多月了還沒有音信,就一路尋來。聽口音,也是南縣人,問他父親年紀長相,和死去的那個客商相似,還指著圈裡那頭騾子,說是他家的。三少爺說『隨我來』,就把他帶到山上,指了指一個新墳堆,就讓雇來的人挖。不一會兒挖出一具棺材來,叫人打開,人已經有些腐爛,但換下的舊衣裳打了包放在裡面,這個後生一看就放聲大哭,說是他父親臨走時穿的就是這身衣裳。一邊哭一邊說:您怎麼就這麼倔,不讓您來,您硬要來,不讓您帶那麼多錢,您硬要帶,不讓您做大煙土生意,您硬要做,說一本萬利。這下可好了,您人沒了,錢也沒了,把咱的家當都扔了,讓一家老老小小怎麼生活?三少爺問他父親帶了多少盤纏,他說五百大洋,五百兩銀子。問他怎麼知道的,說這錢是他和父親清點了的。問有甚憑證,說裝錢的布袋上有『何記』二字。三少爺讓眾人把棺材取開,指著棺材下面讓他親自去挖。那後生將信將疑地下去挖,取出一個包裹來,裡邊是白花花的銀子和大洋,翻開包裹布讓眾人看時,果然上面寫著『何記』二字。這事不僅把後生驚呆了,把我這個當事人也驚呆了。這錢只有我和三少爺知道,只是如何隨主人下葬就不知情了。三少爺做事不僅誠,還有些神。我說了,太太您信不信?」

  夫人聽得入了迷。看她的表情,比白掌柜還要信服,還要興奮:「信,信。世上真有這麼好的人!後來呢?」

  「後生放下五百兩銀子答謝,被三少爺一口回絕。說:『我白家在渡口四百年,靠的是一個誠字,取你一錢,誠字就失色一兩;取你一兩,誠字就失色百兩。』後生走了,永和關的名氣越發大了,南縣人上山做生意,都願意走永和關這條路,都願意和白家打交道。有人說,永和關是君子渡,我們白家臉上光彩啊!」

  白掌柜臉上放著紅光,夫人露出舒心的笑容。

  「是啊,這麼好的人,打上燈籠到哪裡去找?有其夫必有其婦,三少爺的夫人一定也賢惠吧?」

  「我想應該是賢惠的,只是還虛位以待。」

  夫人「噢」了一聲,看了看炕上熟睡的孩子,說:「白老闆您忙吧,打擾了。」

  「這個女人住在店裡,就像住在自家窯里,怎麼就這麼息心?不說走,也不說不走,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天哼哼唧唧的,叫人看著怪怪的。」小夥計又在白掌柜耳旁嘟囔。

  白掌柜也是這麼想,但卻沒這麼說,教訓小夥計道:「開店希圖賺錢,人家不欠咱的飯錢、店錢,她願住就住,管那麼多做甚!」

  「不是我要多說,聽說來了洋女人,村裡的後生們,有事沒事往咱店裡跑,賊眼窩滴溜溜轉,店裡成了馬蜂窩,亂鬨鬨的,萬一出個事怎麼辦?您看,又來了幾個。」

  白掌柜像轟小雞似的,朝鬼頭鬼腦的後生娃揚了揚手:「去,去,真是山貓土包子,沒見過大天!」

  剛把後生娃們攆走,閉上店門,轉身要走,大門又吱吱呀呀地響了起來,他以為是後生娃們搗蛋,就說:「有甚好看的!要看,回你們家後炕去看,誰家沒個女人——」舉起掃帚要打時,手就軟了,話也綿了:「三老爺——是您?」

  白永和應了一聲,用驚奇的目光看著驚異的白掌柜。

  自從白永和當家後,村里人,特別是買賣字號里的掌柜們都悄悄改口,由「少爺」變作「老爺」,不是說年長了多少,而是位高權重的象徵。

  白掌柜問:「三老爺,您甚會回來的?」

  白永和說:「昨天黑夜。」

  「您事辦得順利吧?」

  「哦,哦,馬馬虎虎。近來店裡怎麼樣?」

  「挺順的,天天客滿。就是——」

  「嗯?就是甚?」

  白掌柜把三老爺拉到牆角旮旯里,悄悄說了女客人的事。白永和詳細詢問了女人模樣,言談舉止,有沒有提起過他,白掌柜一一回答。

  白永和眼睛一亮,一道奇異的光射了出來。莫不是她……心裡波濤洶湧,臉上激情蕩漾。不容分說,「噌」地沖了出去,三步並作兩步跨進夫人住的窯里。白掌柜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大事,略微猶豫,也跟了進去。

  等白掌柜進得窯里,眼前的一幕把他震呆了!

  那夫人一見三老爺,人立馬變得瘋狂起來,也顧不得別人的存在,一下撲到三老爺懷裡,親著,哭著,哭著,親著。三老爺也緊緊地抱住那夫人,兩行熱淚唰唰地滾了下來。那個瘋狂勁,把侍女看呆了,把侍女懷裡的孩子嚇哭了。白掌柜看得目瞪口呆,原來,她是三老爺的姘頭!?既是男女隱私,還是迴避為好,便知趣地退了出來。走了兩步,又返了回來,站在門外想聽個究竟。

  因為孩子嗷嗷號叫,兩人不得不中斷了他們的親熱。只聽三老爺問:「這娃……」

  想必是夫人把孩子抱到自己懷裡,說:「你仔細瞧瞧,這孩子長得像誰?」

  「我怎麼能知道?」

  「你看小模樣長得多帥!還不是從你臉上剝的一張皮?」

  「你別胡說!你抱的誰家的娃來哄我?」

  「好你個沒良心的,說好了去去就來,誰知一走就是兩年。你知道這兩年我是怎麼熬過來的嗎?你一走我就有了,住在朋友家裡,給人家當保姆。眼看著瞞不下去,才自己租了房子,雇了小保姆,好歹母子平安。只是,那點積蓄給你還了債,手頭就不寬裕了,我不得不出去教書維持生活。我以為你不要我們娘倆了,就賭氣不給你回信。後來一想,這樣不成,我不搭理你,不是給了你見異思遷的機會?不能便宜了你!於是千里迢迢尋到這裡,硬著頭皮闖永和關,看你這個陳世美還敢不敢認我?」

  「看把我當成甚人啦?別人不知,你還不知。我一回來,就遇到一大堆棘手事,後來又接了這個家業,老抽不出空來。好不容易去了北京,好不容易找到吳梅,吳梅說你出走了,她也不知道去向。我想,狠心的你早丟下我跑了。找不見你,只好空人回來。」

  兩人都是假氣真喜,哪裡肯中傷心上人。只聽白永和問道:「這麼說,真是我的兒子?來,讓爸爸瞧瞧。」

  可能是孩子認生,「哇」的一聲哭了。窯里傳來一陣手忙腳亂的嘈雜聲。

  白掌柜想,別看三老爺人老實,誰知他早做下不老實的事。納了妾,生了子,怪不得他休了愛丹呢,怪不得他不娶家室呢,原來家花不如野花香,外面有一枝花引逗著他。回了家,卻把老太爺和老太太哄得團團轉,四處給他說媳婦哩!

  白掌柜側耳細聽,喲,好像把娃抱起來了,像不像他?不會是野種冒充自種吧?喲,親娃親得「吧吧」響哩!喲,看見娃的小雞雞了,還是男娃!三老爺真有福,天上掉下來個林妹妹,林妹妹還抱著一個小娃娃,不用費勁就甚也有了。「喲,喲,真稀奇!」白掌柜覺得身後有聲音,朝後一看,不知什麼時候小夥計站在身後,邊聽邊自言自語起來。他把小夥計趕走,覺得此地不宜久留,就手背在身後踅回自己窯里。

  再說窯里的兩位,剛才過於衝動,竟忘了跟前有侍女,門外有店裡的人。直到白永和聽見外面有響動,窯里還有個小娃娃和小保姆時,才不好意思地鬆了手,把話題轉到孩子身上,轉到眼前最迫切的問題上。

  白永和說:「一會兒我讓人把窯里收拾一下,今晚就回家。」

  夫人說:「是不是先給爺爺、奶奶稟報一聲,免得冒冒失失,大家都不好看。」

  其實,一見柳含嫣從天而降,白永和就熱血沸騰,難以遏制久別的思念之苦。一旦冷靜下來,他便想到現時的自己處於兩難境地。爺爺、奶奶那裡,他從沒有把此事點破,他知道,非明媒正娶,在老祖宗那裡萬萬難以行通。更難的是,面對柳含嫣忍辱負重千里尋夫的一片深情,不能對她說一個「不」字,不能讓她受到絲毫的傷害。能不能想出既讓爺爺奶奶認可,又叫柳含嫣滿意的辦法,一時還沒有轍。所以,柳含嫣這麼一說,倒提醒了他,小心無大錯,飯得一口口吃,路得一步步走。白永和說:「也好,你先在這裡住下,我這就給爺爺奶奶說去。」

  白永和滿面春風地走到院裡,還不等開口,白掌柜就迎了上來。

  「白掌柜,柳小姐是我的恩人,你要好好伺候,千萬不可怠慢。另外,不要讓閒人進來,免得那個……」

  白掌柜會意,點頭應承。不過心裡還是犯傻,剛才還親熱得不分你我,又有兩人的孩子作證,一轉眼,怎麼成了柳小姐,怎麼成了他的恩人?唉,摸不透的三老爺!

  白永和沒有直接去見爺爺奶奶,而是來向白管家討主意。

  白管家見三老爺面帶喜色,喜色後面仿佛隱藏著一點點憂愁,善於察言觀色的白管家,伸長脖子瞅了瞅,知道三老爺遇到了麻煩。

  聽完三老爺的講述,白管家陷入深思:三老爺年紀不大,坎坷不少。就說婚姻吧,先是與愛丹好事多磨,我哄了白家哄楊家,成全了他的好事。誰知中途婚變,我做了和事佬再做壞事佬,好好賴賴算是交代了。如今,又生出先抱兒子後娶妻的事,說來也夠得上荒唐。從來是英雄救美女,他做了一回英雄,並把楊愛丹收入帳中;他又演繹了一回美女救英雄的奇聞,倒在了美女懷裡。且不說三老爺是不是英雄,也不知未來的妻子夠不夠美女,不管怎麼說,三老爺這一生,夠得上風光又風流。戲他演了,可謂演得淋漓盡致;場卻要我來收,不知好收不好收?吃力不討好的事,怎麼老能攤在我頭上?不過,想歸想,做歸做,人家是東家,我是夥計,再難,這個忙也得幫。他想,事情已經做出來了,人也來到永和關,風聲傳出,夜長夢多……白管家只不過是一閃念,可是,白永和卻有些沉不住氣。說:「快說,你有甚好法子?」

  白管家拿起筆來,在手心寫下四個字:速戰速決!

  「如何才能速戰速決?」

  白管家不慌不忙地說:「一是人家有救命之恩;二是已經私訂終身;三是膝下有子。用既成事實來讓老太爺和老夫人認可。」

  「老太爺和老夫人不答應怎麼辦?」

  白管家在白永和耳旁如此這般說了一通。白永和半信半疑地看著白管家:「這樣做,是不是太絕情了?」

  「現在顧不了那麼多,人在客棧,久居生事,生米熟飯,水到渠成。也只能這樣了,三老爺。」

  晚飯後,白永和面見爺爺奶奶,陳述了事情經過,並說:「爺爺、奶奶,她人我已經帶回來了,你們的重孫也帶回來了。認,就讓母子倆回家;不認,我們一起走人,決不連累眾人。」說完,把象徵白家當家人的金戒指褪了下來,放在桌子上,表示主意已定。

  這真是晴天霹靂!正熱心為愛孫談婚論嫁的白鶴年聽了,氣得站起來,坐下,坐下,又站起來,手指著白永和道:「你,你,你,男盜女娼,傷風敗俗,一顆老鼠糞壞了一鍋飯,白家的好名聲都讓你給糟踐完了!」

  「爺爺,我沒有盜,她沒有娼,我們都是正正派派的讀書人。雖說不免逾規,但也是情之所至。不管怎樣,事我是做下了,但做得堂堂正正,明明白白,沒甚見不得人的。我幾次要開口說明,都讓你們擋回來。我只能這樣,把人帶回來,用事實說話。」

  白賈氏雖然如鯁在喉,但發生這樣的事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畢竟三娃是三十來歲的人,他有他的生活。為甚三娃總想出走?出走不成,又要到北京看朋友,原來就為此事?可是,你不能只為私情而失掉禮度,你眼裡還有沒有長輩?還顧不顧白家的臉面?她儘量抑制心頭的不滿,說:「你口口聲聲說要到北京看朋友,原來就是這個朋友?朋友是男人與男人之間的交情,可沒有你這種男女之間的越軌之交。學的孔孟之道,說的禮義廉恥,做的男盜女娼,你空負了舉人的名號!」

  「奶奶,朋友的含義不僅僅限於男人之間,現在社會開化,新風昌明,其實,朋友這個詞也還有情人或者對象一說。我說得沒錯,是到北京看朋友去了。為甚沒有及時向你們說明,就是怕你們阻攔,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白永和仍然耐心地解釋。

  「不管怎樣,這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好事。我看這樣吧,人是你帶回來的,你把她再帶走,至於往哪裡帶,我不管,反正不能在永和關落腳。你既已承受了白家的重託,就不能言而無信,撂下不干,總不能為了一己私利,誤了闔族大事。孰輕孰重,你自己掂量。」白賈氏說完,把眼一閉,裝作入定的樣子。

  白永和見好說不行,就破釜沉舟地說:「人家是人,不是牲畜。不能想要就要,不想要就走人。我的意思不變,既然帶回來了,就和和氣氣地過成一家人。為了我的前程,已經休了一個愛丹,為了白家的體面,難道讓我再廢一個含嫣?如果前一次委曲求全,聽了你們的話,這一次,我要為自己當一回家。我連自己的家都當不了,還能當了白家的家?如果你們容不下我,那我只好一走了之,省得大家都不高興!」

  「你敢?你忘了你在爺爺面前發的誓,你忘了你在族人面前許的願,自食其言的人,還算男子漢大丈夫?」白鶴年發了威。

  「我是發了誓,許了願。不過,此一時,彼一時,你們不能容她,就不要怪我撂下這副擔子。為了白家,我可以節衣縮食,可以任勞任怨,但要我再休一個妻子,我做不到!」

  「你,你……」白鶴年氣得連跳了幾下,把石板地震得「咚咚」直響。

  面對這麼大的事,白賈氏哪裡能入得了定?她只不過是故作平靜罷了。其實,她心裡的火氣不比白鶴年小,只是她要做出遇事不慌的架勢。看來,三娃是沖她而來,她心底的火再也按捺不住,突然睜開眼,射出兩道少見的寒光。她咬緊牙關說:「三娃,話不要說盡,事不要做絕。你手捫心口想一想,爺爺奶奶對你怎麼樣?你自小沒爹沒娘,是誰把你拉扯大的?是誰花了那麼多銀子供你上學、供你趕考、供你捐官的?在白家,誰享受過你那種衣食無憂的生活?誰敢目無長輩、自行其是?誰敢膽大妄為,不聽勸說?只有你。沒料到,我們最疼的三娃,竟能變成最仇的三娃!」說著說著,淚水如衝決堤岸的河水,嘩嘩流了下來,兩隻手來回在腿上拍打著:「三娃,你這樣做虧不虧心?你知道不,我的心尖尖都往下滴血哩!」

  白永和上去為奶奶拭淚,被奶奶一把推開,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看來,這一次弓要斷,弦要繃,奶奶要和他決裂了。奶奶一向站在他這一邊的呀!想到這裡,他腦門直冒冷汗,就不再解釋什麼,只說了一句:「爺爺,待會兒我把鑰匙給您……還有那個……也給您拿來。你們沒有我當家,還會選另一個人來當家,我丟了含嫣,再不會有第二個含嫣。爺爺、奶奶,恕三娃不能從命,恕三娃不孝!」

  白永和剛要走,從門上進來柳含嫣,懷裡還抱著她剛滿一歲的小男孩。白永和一看傻了眼,心想:你莽莽撞撞做甚來了?我都被人家罵得體無完膚,敢情你也領現成來了?他用驚疑的目光瞪了柳含嫣一下,柳含嫣回了個自信的眼神。柳含嫣朝正面太師椅上坐的兩位老人看了看,想必這就是爺爺和奶奶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爺爺、奶奶在上,孫媳婦柳含嫣和重孫叩見二老!」

  一個膽大妄為,一個突如其來;一個點火,一個添油,這唱的是哪一出?面對清秀得襲人,穿戴得洋氣,大方得少見的柳含嫣,白鶴年手足無措,沒法應付。他只顧眼痴痴地看著跪在地上的母子倆,眼裡由黯淡漸漸變得明亮起來,一臉怒容仿佛被這位閃爍著青春氣息和流露著大方氣度的洋妞熨展,滿肚的火氣好似被這個未曾謀面的可憐的小重孫給撲滅。他搔首踟躕,不知所措。

  白賈氏想極力避開眼前這位陌生女人,可是,好奇心驅使她不得不在柳含嫣身上掃了幾眼。她眯縫著雙眼,似看非看,她不想讓對方知道她的好奇,也不想讓對方產生被看重的錯覺,她只是想給對方發出這樣一個信號:不屑一顧!可是她做不到。那姣美的面容,高雅的氣質,如同一枝出水芙蓉,襲得她睜不開眼。不用說愛丹,就是年輕時的自己也沒法相比。難怪三娃為她動心,為她折腰,這樣的尤物,誰遇上都會一見傾心,何況是個男人。美中不足的是,那雙套著皮鞋的腳,張揚得有些無法無天,足有愛丹的兩三個腳大,剛才還氣鼓鼓的白賈氏,沒有了撒氣的對象。

  柳含嫣見二老都不說話,就壯著膽子說:「可能二老有所不知,我並不是三老爺帶回來的,而是千里迢迢找上門的。」

  「哦,你說甚?」白鶴年和白賈氏幾乎同時問。

  「本來說好,三老爺回來,給爺爺、奶奶稟知路上情形就去北京與我相會。可是,誰料想他卻接了白家的家業,一推再推,我一個弱女子,又有了孩子,左等三老爺不來,右等三老爺不來,才橫下心裝成逃難的叫花子來永和關找三老爺……我既然來了永和關,就是要死心塌地和三老爺過光景,要不,我捨棄北京的繁華,捨棄工作,到小小的永和關幹嗎?如果說我們有欠考慮的地方,不怨三老爺,全怨我做事不周,但我是真心愛三老爺,死心塌地地要跟他一輩子。爺爺奶奶,要打要罵就沖我來,孫媳婦一人頂著。退一步說,你們不認我柳含嫣可以,不認三老爺的骨血怎麼能說得下去?」

  柳含嫣邊說邊站起身,順手把孩子往白賈氏懷裡放,白賈氏躲閃不及,怕把孩子摔到地上,勉強接了過來。目光散淡地在孩子身上飄了飄,猶如白撿了個野孩子,有點生分,有點心疼,還有點彆扭。面對這個生疏的孩子,抱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用乞求的目光看著白鶴年。

  白鶴年見夫人抱起了三娃的兒子,再硬撐在那裡,就不近人情了。也不好意思地把身子往過湊了湊,近距離目測這個是自己重孫的陌生小孩。嗨,不要說,眉清目秀,耳長鼻高,還真是三娃的種!這小東西,一雙眼睛忽眨忽眨,既不怕,也不哭,衝著兩位陌生的老人盈盈而笑,還真有緣分!白鶴年的眼神與白賈氏的眼神不期而遇,雙方透露出了信服的神色。但他們不知下一步如何辦,只能半推半就地哄這個小重孫。

  正在為難之際,白管家走了進來。他壓低聲音對白老太爺和白老太太說:「外面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要不,先讓三老爺他們回窯里去,餘下的事再作商量?」

  白鶴年看著白賈氏,等著她發話。白賈氏卻把這個皮球踢了過來:「您說呢?」

  「就依白管家說的辦吧。」

  白賈氏不再說什麼,既然有人送了人情,她還能再做惹人的事。

  白永和從奶奶手裡接過孩子,面帶喜色同柳含嫣回到自己窯里。原來家裡早收拾得熨熨帖帖,炕上疊的兩床新鋪蓋,各種小吃擺下一炕桌,茶水還冒著熱氣。不用問,這都是白管家的精心安排。回頭看柳含嫣,柳含嫣現出既新鮮又溫馨的神色,沖他莞爾一笑,一股暖流霎時傳遍全身。

  聽說天上掉下個「林妹妹」,而且是掉到三老爺頭上,一會兒光景,白永和窯里就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白永和與柳含嫣帶著新婚宴爾般的喜氣,從容大方地招呼眾人。大哥白永平只看了三弟媳一眼,便嚇得把目光轉移到三弟身上。心裡暗想,三弟真有艷福,娶一個如花,娶兩個似仙,不像自己窯里的,坐下一堆,站起來一圍,十分的不打眼。白永和介紹完大哥,接著介紹大嫂,柳含嫣一一見過。馮蘭花問了一句「三弟媳一路受累了」,就不知說什麼好。她不敢離柳含嫣太近,怕自己這朵狗尾巴花被人家這朵牡丹花襲得沒有了光澤;也不敢多說,怕一開口就露了土包子餡。

  祁嬌嬌向來消息靈通。初時,心裡一陣陣泄氣和不滿:你三娃在外面早就鬼混下人,還讓我跑前跑後給你找媳婦?你讓我的外甥女往哪裡去,你讓我這張臉往哪裡擱?但見白老太爺兩口也被哄得掉了魂,就咬了咬了牙去湊個熱鬧,添個好話,免得日後三娃和三弟媳難為自家。於是,拉著白永忍過來舉人第,一進門,臉笑,嘴甜,熱辣得像久別重逢的姊妹:「三弟媳,我是二嫂,要來也不打個招呼,也好讓我們有個準備,好好接待一下你這位大美人。」

  柳含嫣有點迷惑,看了看白永和。白永和介紹道:「這是二嫂,那是二哥。」

  柳含嫣不好意思地說:「失禮了,二哥、二嫂,你們坐。」

  祁嬌嬌拉住柳含嫣的手,左瞅右看,連連夸諞說:「究竟是京城裡的人,就是和咱們不一樣。你看人家,臉嫩得能掐出水來,身子妙得像風擺柳,連說出話來都像銀鈴鈴一樣好聽。三弟好福氣,引回這麼好的媳婦,還不把兩關、兩縣、兩省的好女人都比得蔫了!」

  柳含嫣心想,永和關人誇人,就是這麼夸,真有點肉麻。正要說話,白永和早插上口:「二嫂你別誇了,再夸,弟媳的頭就不在脖子上長著了。」

  柳含嫣接過話:「就是嘛,二嫂生得這麼俊,這麼靈,還肯低下架子誇人,真叫人有點受不了。」

  有了柳含嫣的夸諞,祁嬌嬌心裡多少得到一點安慰,這話可是說到她心上了,這話有好多年都沒聽到過。就一把拽過站在一旁的大嫂馮蘭花道:「唉,人比人,氣死人,看了人家含嫣,咱不是白來世界一遭。」

  祁嬌嬌說的,正是滿窯里看熱鬧的人的心裡話,眼紅,嫉妒,嘆氣,都是因為柳含嫣這顆閃閃發光的珍珠,把永和關的人耀得沒有了顏色。

  這廂白管家待看熱鬧的人散去,轉身來到老東家窯里,小心地陪著說話。

  他給老太爺點菸,老太爺擺了擺手說忌了。是氣得忌了。他愣了一下,給老掌柜夫婦把茶續上,不緊不慢地開了腔:「老太爺,老夫人,休怪誠仁多嘴,三老爺和三太太之間既成事實,就該一包攬了起來,送個人情,落個好,皆大歡喜。這樣的事不要說現在,就是古人也屢見不鮮。西漢司馬相如和卓文君,人家多大名氣,還不在大富商老子卓王孫眼皮底下私奔了。卓王孫出不了這口氣,口裡喊要殺要剮,實際上心疼女兒,不得不讓三分,到頭來卓王孫給錢給人給車馬,成就了千古風流的一樁姻緣。這樣的事,戲文里唱得就更多了,只是不在誰頭上,誰不知這個難。你們的心思我曉得,你們訓三老爺一頓,出出這口氣也是對的。可是,既然男歡女愛、郎才女貌,既然生米煮成了熟飯,咱就應趁熱打鐵認了。人常說,天要下,娘要嫁,小子女子管不下。與其橫眉冷對,何如順水推舟?更顯得二老大度能容,光彩體面,也為三老爺撐了腰,正了名,讓他以後好活人。這樣一來,別人想在雞蛋裡頭挑骨頭,也找不下縫縫。」

  白鶴年夫婦一向把白管家當作智多星,經白管家這麼一說,倆人心不服,口卻不得不服,憋著的那口氣再憋還有甚用。可是,要讓他們唱罷白臉唱紅臉,當下認了孫媳婦和重孫,臉上哪裡能抹得開?白鶴年說:「誠仁,既是這樣,就一包摟趕算了,甚也不說了。讓他奶奶準備好見面禮,你給送過去。」

  「我人微言輕,哪裡能替代了二老。飯要溫熱吃,花要當面獻,雖說是老祖宗施捨,也是當面得體。」白管家又朝老夫人道,「老夫人,您說呢?」

  白賈氏搜腸刮肚,沒有搜出一句合適的好詞,就輕輕擺了擺手,端起茶杯喝她的茶去了。這是好兆頭!白誠仁順勢說:「老東家看這樣行不行,喊三老爺和三太太過來,就說,初次見面,應該有所表示。您給三太太一塊布也行,給幾兩銀子也可以;給重孫子戴個鎖,是再好不過的禮遇。三老爺心知肚明,一河水開了,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呢,哪還有氣朝二老撒!補上這份禮,三太太也不會再說甚,再有甚說頭,就是她的不對了,怨不得二老什麼。」

  白鶴年說這樣甚好,白賈氏二話沒說,走回內室,準備禮度去了。

  白永和、柳含嫣帶著兒子進來問安,柳含嫣邊叩頭邊賠不是:「爺爺,剛才孫媳婦性急,多有冒犯,失禮之處,還望您老人家包含著些。」

  白永和接著說:「三娃總是你們一手拉扯大的,再有不是,還望爺爺擔待。」

  正說著,白賈氏從內室走出來,皮笑肉不笑地說:「油腔滑調,哪來的這麼多客套!也怪三娃,說話吞吞吐吐,老是不往清里說,爺爺、奶奶耳聾眼花腦子笨,哪裡能解得下你們這些時新人的小九九!不知者不怪。這就好,孫媳婦進了門,重孫也回了家,雙喜臨門啊!含嫣,休怪奶奶小氣,咱是山里人,比不得城市;再說啦,你們要來,也該捎個信,不至於讓我手忙腳亂的沒法挖抓。奶奶給含嫣一匹綢緞,做幾身衣裳穿吧。再給你二十個大洋,要不顯得兩手空空,還說奶奶小氣呢!把小重孫抱過來,讓祖奶奶好好瞅瞅。嗯,你看這眉眉眼眼,和三娃像得好好的。你看頭髮長得那麼稀,髮際又那麼高,人常說,貴人不頂重頭,髮際高了人聰明。說不定,我小重孫將來要成大事哩!」

  白賈氏親自給小重孫戴了銀鎖,鎖上還掛著一串小鈴鐺,搖一搖,響得動聽,小重孫憨笑,眾人跟著眉開眼笑。臨完,白賈氏吩咐白管家:「白管家,今天大喜,就擺個過節盛宴,把闔族人請來,熱鬧熱鬧吧!」

  次日清晨,白永和還在睡懶覺,性急心多的柳含嫣就獨自去爺爺奶奶那裡請安。請罷安要走,白賈氏卻把她留住,二話沒說,從套窯里領出一個小女孩,說:「如玉,快出來見過媽媽。」

  昨天,如玉玩得不在家,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早晨,祖奶奶給她吹了風,要她相認新來的媽媽。如玉雖有不快,但聽祖奶奶一聲喊,還是走出來,跪在地上,但沒有張嘴。

  柳含嫣一愣,奶奶不是開玩笑吧?三老爺說他無妻無兒,從哪裡變出這麼大的女兒?難道他說了假話?不過,既是不知就裡,只能含含糊糊地應付。就問:「你叫什麼名字?我怎麼沒聽說過呀!」

  白賈氏情知鍋蓋揭得過早,叫人家含嫣醒不過神來。但話既已出口,就沒有回頭的道理,就搭訕著說:「哦,這是三娃的女兒,叫如玉。」她也懶得去解釋。心想:不要以為我認了你,還不知這個女娃認不認你,叫你心裡先擱上一塊石頭,別高興得太早了!見柳含嫣神情恍惚,手足無措,她又催促道:「如玉,這就是新來的媽媽。你叫,你叫呀!」

  如玉和白家人混熟了還沒幾天,叫遍了老老少少,就是沒有個媽媽,怎麼突然冒出來個媽媽,叫她一時轉不過這個彎。所以,有些難為情,小嘴努了努,還是沒出聲。

  柳含嫣疑惑不解,心裡疙里疙瘩,但表面上卻裝得若無其事,說:「看如玉長得多乖,走,跟我玩去吧?」說著,就拉起如玉的小手,欲往外走。

  如玉掙脫手,摟住奶奶的腿不放,現出不安的神色。白賈氏忙說:「你看這娃,小家子氣,認生。不要緊,一回生,兩回熟,用不了幾天,就纏住你這個媽媽不放了。」

  柳含嫣笑了笑,扭頭就走。

  柳含嫣憋著一肚子氣回到自家窯里,沒頭沒腦地衝著白永和叫嚷:「好你個白永和,還說你人老實,我看你老實不吃屎!」

  「大清早的,這是哪路神仙把你得罪了?」

  「我問你,你說你既沒妻子,又沒孩子,幹嗎冒出來個半大不小的女孩?」

  「噢,是這事。昨晚只顧咱倆那個了,早把這件事忘到腦門後。該打,該打。」

  他拉柳含嫣坐在炕沿,說了收養如玉的前因後果,柳含嫣這才明白,她的男人真是位有情有義的大好人。說著,就在白永和臉上掐了一下:「如果是這樣,我一點也不怪。只是這個如玉,不知能不能親到身上,我不敢許下口願。但願你以後不要只顧了如玉,忘了咱們的親骨肉。」

  柳含嫣自以為她只是她兒子的媽媽,不知道還有另一個不曾生養過的女兒在等著她,她的心頭多少有些鬱悶,肩頭也有些沉甸甸的。一到白家,就嘗到入主的不易和人生的艱難。

  「哪能呢?在咱們家裡不分親疏,一視同仁,這是我白永和的為人之道!」白永和坦誠地說。

  柳含嫣聽見隔壁窯里她的兒子在哭,小保姆在哄,才想到他們的兒子醒來了。就小聲「噓」了一聲,說「看我們的兒子去」,就拉了白永和進了小保姆的窯里,開始了天倫之樂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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