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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2024-10-04 10:27:03 作者: 王哲士

  白永和接二連三給柳含嫣寫信,因家事拖累,一再爽約,望能諒解;暫時的分別,是為了長久的團聚。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他都不會背信棄義,自食其言云雲。儘管曲盡思念之意,但去信都如石沉大海,沒有回應。這令熱望中的白永和十分沮喪,情緒壞到極點。

  忙完了年節,又忙著鋪排生意雜務,進入角色的白永和,如一隻揳進木頭的釘子,專注而又執著,忙得不分朝夕,焦頭爛額,只有拼命地做事,才能排遣心中的淒涼和焦慮。整個白家人,有幾人能知道他心中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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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鶴年對白賈氏說:「我沒看錯人,三娃不做便罷,要做就舍上命去做,真是塊難得的好材料。」

  白賈氏說:「就怕這頭舍上命,那頭不捨命。」

  「你甚意思?」

  「甚意思?你還不明白,三娃都三十多歲的人了,像他這個年紀的人,誰不是夫唱婦隨,兒女繞膝?他呢,還是寒窯涼炕,孤身一人,你就不覺得可憐?」說著說著,就去揉眼睛。

  「光說可憐能頂飯吃?如今三娃主了事,就是插上翅膀也飛不了,還不麻利尋個好人家,辦了這樁事。」

  白賈氏領了老太爺的旨意,滿心歡喜地為三娃張羅開婚事。

  祁嬌嬌不愧是祁嬌嬌,不知是心有靈犀,還是嗅覺特靈,這裡兩位老人才議論三娃的婚事,那裡她就暗暗動作開來。

  祁嬌嬌領著一位黃花大姑娘來見白賈氏,笑容可掬地說:「奶奶,這就是孫媳婦常給您老人家說起過的我姨表姐的閨女靈靈。」

  靈靈忙向老夫人施禮,聽到老夫人讓座,才款款地落座。

  從祁嬌嬌一進門,白賈氏就知道來者何意。因此,她的目光始終在這位陌生的姑娘身上飄來飄去。她用碗蓋捋了捋茶,輕輕抿了一口,頭也不抬地問:「閨女今年多大了?」

  「回老夫人的話,二十歲。」

  「哦?二十歲了還沒有出閣,大姑娘了。」

  靈靈羞愧地低下頭,兩隻手在辮子梢上不住地捏擰著,仿佛要在上面擰出一句讓老夫人最滿意的話。

  祁嬌嬌見靈靈在那裡窘著,就搶著替靈靈回答:「奶奶,是這樣的,靈靈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主兒,人心氣高了些,左挑右揀,總沒有個合適人家,這不是就拖延了幾歲嘛。不算大,不算大。」

  白賈氏回過頭來一想,也是的,自家的三娃都三十多歲了,還嫌人家娃大。隨口附和道:「哦,哦,不算大。」又問:「家裡有甚人?」

  「母親過世早,只有父親和我。」

  「聽說你還識文斷字?」

  「父親讀過私塾,我跟著父親討教了點。」

  「可會女紅?」

  「粗淺懂得。」

  白賈氏還要問什麼,嘴囁嚅了兩下,沒好意思開口。就盯住靈靈端詳再三,暗自嘆道:這閨女眉彎如月,眼圓似杏,鼻翹神氣,唇豐齒白,顏面紅潤,仿佛紅皮雞蛋上的一幅畫,耐讀耐看。美中不足的是腳大了點,皮膚粗了點。啊,再就是家貧寒了點。

  祁嬌嬌知道,奶奶看人,總是以她自己為尺碼,居高臨下地看人,所以,很少有她看上眼的女娃。她知道,要硬挑「毛病」,好媳婦臉上還有點疤呢,誰能十全十美?與其等奶奶說破,還不如替奶奶說了。就湊近奶奶身邊說:「皮膚粗是做活兒曬的,家貧是時運還沒來,至於腳嘛,現在公家不是正提倡婦女解放,省了放足。」

  白賈氏說:「來不來就婦女解放,放了足能放了人?別想得太美了!」

  祁嬌嬌說:「呀呀呀,我只不過是趕時興說說,哪敢在您老人家面前說三道四呢!」

  白賈氏覺得,不管怎麼說,這一回祁嬌嬌總算是說到點子上了,再沒說什麼。心想,人不得全,車不得圓,這些都是小意思,不必苛求。再說,自家放著個三十多歲的光棍,又娶過妻,離過婚,臉上有黑看不見,老是瞅人家的不是。嗨,看我這人!白賈氏正這麼想著,門「吱呀」一聲,白永和推門進來。

  白永和給奶奶請了安,轉身問候二嫂時,一道彩虹突然撲進眼裡。定睛看時,哪裡有什麼彩虹,原來是這位亮汪汪的姑娘吸引了他的眼球。多看一眼,就有些發呆,早把二嫂晾到一邊去了。

  靈靈也感到詫異,面前這位爺好像在哪裡見過?腦子只那麼一轉,就想起來了。驚奇的眼神霎時變得柔和起來,臉也緋紅,身子不由得離開椅子,傻立在那裡。

  白永和用手指了指靈靈,正要開口說話,祁嬌嬌早開了腔:「三娃,這是我姨表姐家的閨女,叫靈靈。」隨即扭頭對靈靈說:「這就是我常給你說的三少爺三娃,啊,不,官名叫永和,是舉人老爺呢!」

  靈靈給白永和施禮:「給三少爺請安!」

  白永和似從夢中醒來,手腳無措地回道:「小姐好!」

  白永和讓過了座,自己也揀了把椅子坐下。心想,世上的事怎麼這麼蹊蹺,幾年前赴京趕考途中遇到的那位小大姐,竟然出現在我們白家。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她出脫成十分標緻的大閨女了。她也叫靈靈,莫不是此前二嫂提起過的那位劉靈靈?不可能。在他的想像中,那個劉靈靈,就是二嫂祁嬌嬌的翻版,靈靈巧巧,一樣的刀子嘴,一樣的能不夠。而面前的這位靈靈,說話得體,舉止文靜,怎麼能與那個靈靈相提並論呢!白賈氏和祁嬌嬌抿嘴微笑,眸子卻在白永和與靈靈之間來回穿梭,白永和這才覺得靈靈的突然造訪與他不無關係。現在他最怕男女之事,自己不成功的過去和就要失敗的現在,讓他不敢正視女人。他把狂跳的心儘量穩定下來,問靈靈道:「小大姐別來無恙?」

  「托三少爺的福,還好。」

  白永和本來要問「還和父親開飯鋪嗎」?又覺得不妥,「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那時的小大姐早成了大小姐了,說不定那時的賣飯女,成了誰家的少夫人,就改口道:「夫婿高就,膝下几子?」

  一句話,把靈靈問得面紅耳赤,頭耷拉下去。

  祁嬌嬌說:「三娃也是的,人家還是黃花閨女呢!」

  這下,輪到白永和難堪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失言了,失言了。」

  白賈氏好生奇怪。從前,一提起劉靈靈,三娃就反感,今天怪了,不只不反感,還挺熱絡,興許背地裡早見過面。難道,他們有了私情?

  祁嬌嬌更是納悶,自己只不過私下裡和奶奶提起過靈靈,三娃眼裡根本容不下。不承想,他倆早勾搭上了。祁嬌嬌眼乖,借擤鼻涕出了門,擤了兩聲就無聲無息了。

  白賈氏插不上嘴,干坐著無趣,覺得成了多餘的人,心想:好你個鬼精鬼精的嬌嬌,你溜了,把奶奶我晾在這裡賣眼皮子,倒不如我也一走了之。便不聲不響地從二人眼皮底下閃了出去。一出門,和在門外偷聽的嬌嬌碰了個正著,白賈氏在祁嬌嬌腦門心戳了一下,祁嬌嬌使了個壞笑,兩人相跟著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耳朵聽著窯里的動靜,腳步由不得折了回去,站在窯門外牆角,入了定。

  「還開飯鋪嗎?」白永和問。

  「生意清淡,早停了。村里建起小學堂,父親教了書,顧不過來時,我當個幫手,教學生認字,還能跟上父親討點學問。」

  「噢,原來這樣。日子能過得下去?」

  「粗茶淡飯,僅能餬口,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罷了。」

  「小大姐能安之若素,實屬不易。」

  「人有高下,命有好賴,走到哪裡說哪裡話。」

  「小姐——」白永和又要發問,被靈靈把話打斷。

  「三少爺,您就直呼我靈靈吧,這樣免了客套,說話也方便。」

  「言之有理。靈靈,還記得那年趕考路上攔路屬對的事不?」

  「怎能忘記?想起來真後悔。那時我年幼無知,信口開河,害得三少爺耽擱了三年。人生能有幾個三年?」

  「看你說的,我感謝還感謝不過來呢。我們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不知天高地厚。你出對事小,讓我們懂得自身的不足事大。我們雙雙中舉,還多虧了三年的苦讀呢。」

  靈靈自謙地說:「三少爺您過獎了,說不定沒有那年的對句,你早成了進士,中了狀元了。後來,我從姨姨口裡得知你的坎坷境遇,只恨自己魯莽,父親提起來,老說我的不是哩!今天有幸相見,正好給了我賠不是的機會。」

  「考場如戰場,誰也不敢說一考即中。再說,天要下,娘要嫁,世道就如變戲法,耽擱了的不是我一人,是普天之下的舉子。怨天怨地,也不能怨你。」

  「不知三少爺——」

  白永和也截住靈靈的話說:「我不叫你小姐,你反倒叫少爺,是不是有失公允?就叫我永和,要不就直呼我三娃好了。」

  靈靈說:「您是舉人老爺,我是無知村姑,哪裡敢沒大沒小,沒輕沒重呢!」

  「現在都民國了,大清的舉人還不是草民一個?」

  窯里的兩人談興正濃,窯外的兩人心裡偷笑。白賈氏忽然想起什麼,就要回窯里去。祁嬌嬌急忙拉住奶奶道:「人家說得正好,您回去不是攪和了好事?」

  「你懂個屁!孤男寡女,在一起……嗨,光顧著高興了,就忘了這事。」扭頭就推開門,屋內二人吃了一驚,看見奶奶前腳回來,後腳還跟著祁嬌嬌,才知道光顧說話,忘了她們的存在。兩人都不好意思地站起來,一場開心的談話就此打住。

  劉靈靈與白永和意外邂逅,春心搖盪,難以遏止。她不知道幾年前姨姨給她提親的三少爺,竟是被她「一對誤三年」的白舉人。那時年幼無知,拾得父親的一聯賣乖,不料想三少爺較真,這一較真雖然中了舉,誰能想到,恰好誤了清朝最後一次會試,以致中斷了三少爺的仕途,想起來十分懊悔。轉念又想,要不是有了這個周折,她哪裡能與三少爺再度相逢,重敘舊事?不要說戲裡總是演繹無巧不成書的故事,原來人間也有,這不就讓我給撞上了。三少爺雖說長我十來歲,但有學問,有才幹,有志向,又接管了這麼大的家業,論哪一件我也比不了。再說,自己也老大不小,只要白家應允這門親事,我還有甚好說的。所以,她回家後,就天天等著姨姨的回話。

  愛丹聽說三少爺成了白家掌門人,那顆早已死了的心,又莫名其妙地悄然復活。三少爺當了家,就有了說話權,有了主張自己權利的本錢;三少爺至今不娶,是另有隱情,還是在等她回心轉意呢?回頭一想,你不是白日做夢吧?人家上門賠情道歉,想重歸於好,都被你一口回絕。本來自己沒有嫁人,謊說嫁了人;本來懷裡的娃就是三少爺的種,騙他說是別人的娃,甚至絕情地把玉佩退了回去,被三少爺賭氣扔到黃河裡。人常說覆水難收,剩飯難吃,自己怎麼開得了這個口?就這樣,日日思,夜夜想,一會兒想的是破鏡重圓,一會想的是痴人說夢,連她自己也禁不住笑自己,成了賣矛又賣盾的楚人。

  愛丹知道,這個口實在太難開了。即使開了口,阻力也不比初嫁時小。母親過世了,少了一個阻力,可倔強的父親決不會答應。再說,好馬不吃回頭草。你想回頭,白家老小怎麼想?還不讓老太太笑掉大牙!就這樣過下去,父親不忍心看著她守活寡;要改嫁吧,又找不下中意的,孤兒寡母的光景往什麼時候熬?思來想去,還是和三少爺重溫舊夢好。心不死,就有夢。

  一天,她來到渡口,等白三奴擺渡過來的空隙,叫使女悄悄喊來敘話。白三奴不知什麼事,不敢冒冒失失前去,怕再上別人的當。次日,那個使女又找白三奴,說了和昨天一樣的話,白三奴仍沒有去。白三奴不去,使女就請個不止,請個不止,白三奴越發不去。那年那月那日受得那口窩囊氣,至今還窩在心口。最終逼得愛丹在渡口現了形,白三奴這才明白,三少奶奶真的找他,不誆哄。

  白三奴有些緊張,又有些自負。過去的三少奶奶、現在的楊家小姐,再三找他,可見他在她心裡多少有點分量。有了自信心,禁不住心猿意馬起來:自打那年救了三少奶奶,背了三少奶奶,見了三少奶奶的胴體,他對異性有了強烈的欲望,三少奶奶咋看咋順眼,說不清道不明的衝動在心底暗暗滋長著。這麼多年他為甚不娶,除了家底不厚實,就是沒有一個他看得上的。要娶,就娶三少奶奶這樣有女人味的婆姨。要不是那年老夫人高壓威嚇挫了他的興頭,也許他早就對三少奶奶有所「表示」了。

  楊福來不在家。愛丹早一步回來,在窯里等著三奴。

  兩人見面,好不彆扭。他們幾乎同時想起,那年那月那夜,發生在愛丹家的那場敗興事。

  白三奴首先打破僵局:「三少奶奶,您真的找我?」

  「我明人不做暗事,這回可是敲明亮響地找你。你怕啦?」愛丹坦然地說。

  「看三少奶奶說到哪裡去了。怕,我就不來!」

  「上次的事我至今還蒙在鼓裡,叫你受委屈了吧。」

  「還提那件倒霉事做甚!不知三少奶奶喊我來有甚事?」

  「哪裡還有你的三少奶奶?坐在你面前的是楊愛丹,就叫我愛丹好了。」

  白三奴說:「哪裡,哪裡,在我心中,您還是我的三少奶奶。您是甚人,我是甚人,打死我,也不敢叫你的名字。」

  「好了,不說這些無聊的話了。我問你,三少爺這陣子可好?」

  「三少爺好著哩!主了事,有了權,閒人成了忙人。」原來與自己無關,白三奴想。

  「三少爺可說下……」愛丹說了一半,留了一半,並收回了目光。

  白三奴本來曉得愛丹要說啥,卻明知故問道:「說下甚了?」

  「三少爺還是一個人嗎?」愛丹改口道。

  「可不是一個人。老太爺、老太太到處張羅著為他說媳婦,他就是推推辭辭不應承。」

  「噢,原來是這樣。三奴你說……三少爺……是不是……」

  白三奴想,原來她是藕斷絲連,還想著三少爺。莫不是真的叫我給他傳話吧?他現在才明白,他和三少奶奶根本不是一路人,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哩,盡想好事。他只配給人家暗地裡跑腿說話,穿針引線,事成了誰也不領他的情。他想起三少奶奶和三少爺談婚論嫁時的往事,還不是做了一回替楊掌柜明修棧道,讓楊愛丹和白永和暗度陳倉的好事。其中調鹽加醋、神說鬼道、誆東哄西的鬼把戲,我不說誰能知道?不過,三少奶奶既是叫他來,總說明他還有用處,有用處就說明能看得起他。要不,為甚不叫別人,偏偏叫他呢!想到這裡,又找回來些許自信,豪爽之氣就湧上心頭。

  「有甚事您儘管吩咐,三奴照您的意思辦就是。」

  「那我就不藏牆牆說話了。如果你願意的話,就勞駕你探一下三少爺的口氣,我孤身,他獨自,看人家……」

  白三奴疑惑地問:「您的那位老爺……」

  愛丹不解地問:「我的哪位老爺?」

  白三奴說:「就是在南方做官的那位嘛!」

  愛丹自覺失口,趕緊改口道:「啊,我還以為你說誰呢,楊揚他爸無音無信,怕是隨大清一塊去了。我還等他做甚?」

  白三奴暗道:「嫁一個男人不要她,嫁兩個男人離開她,難道她還不回心轉意?難道還不把眼光放低些,瞅一瞅眼面前的人,比如說我白三奴。」總之,愛丹的話給他頭上澆了一瓢水,他的心冰涼冰涼。他看見愛丹還在等他的回話,就口是心非地說:「您是說和三少爺重搭台子再唱戲?」

  愛丹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沒說的,成一樁婚姻修一座廟,只要您看得起我,我白三奴就是把腳後跟跑得磨爛,也心甘情願!」

  只要有人抬舉,白三奴就不知道自己的骨頭有幾兩重。經不住愛丹相求,他一口應承下來,頗有些成人之美的義膽雄心。

  白狗蛋沒敲門就闖了進來,見白老艄和三少奶奶坐著,不好意思地傻笑。

  白三奴這才明白坐的時間太長了,渡口等著他開船,就說:「你先走,我隨後就到。」

  白狗蛋臨走,酸溜溜地掃了倆人一眼,又給白三奴使了個鬼臉。白三奴臉上火辣辣的,多少有些掛不住。要是為了自己,再多幾個掛不住也值得。可是這是為別人跑腿啊,弄不好,好人真的要擔了賴名譽。嗨,這就是我白三奴的造化!

  愛丹說:「都是我害的,耽擱了你的事,你麻利走吧。哎,可不興把這事宣揚出去。」

  「怕甚,大不了讓老夫人再盤問一回。」

  說罷,二人相視一笑。

  賦閒在家的白鶴年有了閒心,親自過問開三娃的婚事。他讓嬌嬌叫來靈靈,和白賈氏一道來了個「二堂會審」。會審的結果和祁嬌嬌說的不差多少,人如其名,靈動中不乏靈慧。他和白賈氏說:「這個靈靈我看行,三娃的事就這麼定了吧。」

  白賈氏說:「事不宜遲,定了就娶。」

  「行,就這麼著。咱和三娃說說。」

  白永和不知為什麼叫他來。

  「三娃,你見了靈靈?」白鶴年單刀直入地問。

  「見了。怎麼啦爺爺?」

  「看樣子你倆早就來往開了?」白賈氏問。

  「談不上來往,忘了那年鄉試,我賭氣回來的事了?」

  「這麼說,靈靈就是攔路屬對的那位小女子?」奶奶好奇地問。

  「就是她。」

  「看不出,她肚裡還有點墨水。」白鶴年說。

  「說到她,我的氣不打一處來,要不是她逞能,哪有三娃的賭氣,要不是三娃的賭氣,哪會有三娃的今天!」

  「怨不得人家,只怨自己時運不好。回過頭來想,即便去了京城又能怎樣?八國聯軍攻進北京,西太后和皇上都跑了,還顧得上會試取士嗎?退一步說,即便會考得中,封個一官半職,還不是隨清朝一齊下台。要我說,說不準是靈靈幫了三娃的忙哩。」白永和為靈靈辯解道。

  白賈氏一聽,心裡暗想「有門」。不怨別人怨自己,莫不是看上這個靈靈了?

  不過,她心服口不服,就說:「雖說結果一樣,總會少受些折磨,至少不用花那筆冤枉錢。」

  白鶴年道:「扔了銀錢消了災,說不定還是好事呢!不提它了,說正經事吧。」

  白賈氏想,看這個老東西,不是他的錢他不心疼。不當家了,人也變得大方了。

  「三娃,爺爺問你,你看這個靈靈怎麼樣?」

  白永和隨口答道:「好呀。」

  「既是這樣,這門親事就這麼定了。」還沒等白賈氏表態,白鶴年就拍了板。

  白永和一聽就急了:「人家好歸好,咱娶歸娶,是兩碼事哩,怎麼能混為一談呢!」

  「怎麼就不能混為一談呢?叫你來就是要定下這門親事。」白賈氏終於有了說話的機會。

  「假若我要是不……」白永和只說了半句,另外半句留給二老去琢磨。

  接下來的事可以想見,人心隔肚皮,各有各的理。因為三娃的身份地位已不同於以前,再不是任人擺布的羊羔子,白鶴年和白賈氏也不好硬來。結果是雙方都做了妥協:白鶴年答應三娃去北京看「朋友」,三娃則答應回來後再「定奪」。

  白永和不傻。他想,只要去了北京,只要帶著柳含嫣回來,生米煮成了熟飯,爺爺、奶奶再固執也無濟於事。

  白鶴年和白賈氏也不傻。任憑你飛到哪裡,你這個當家的,還能撂下挑子跑了?以他們對三娃的了解,他不會做下這等不義之事。

  白三奴心裡有愛丹,就是開不了口。現在,又攬下這份「替他人做嫁衣裳」的差事,說不來心裡有多窩囊。如今,白家是三少爺的天下,憑他和三少爺自小耍大、現在又是白家的老艄這層關係,白三奴徑直朝三少爺的「舉人第」走來。敲門,沒人應聲。掀起門帘,門上掛著「鐵將軍」。他踅出來,來到九十眼窯院甬道上,朝上一看,從老太爺窯院裡走出祁嬌嬌,後面跟著一個比祁嬌嬌還要嬌的女娃,他眼裡一亮,心裡就明白了:莫不是給三少爺提親來著?記得以前,三少爺曾給他說過祁嬌嬌提親的事。三少爺真有艷福,來一個好看,來兩個好看,漂亮女娃都往三少爺那裡跑,就沒有一個讓我白三奴撞上的,害得我三十出頭還是光棍一條。

  邊走邊想,迎面遇上從外面回來的三少爺。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讓我逮了個正著。」白三奴說。

  「找我有事?」白永和問。

  白三奴不容分說,拉上白永和朝一邊說話。

  「三奴,老太爺和老太太叫我說事,咱們弟兄甚會不能說,改日吧。」說畢,掙脫手揚長而去。

  白三奴灰溜溜的,好沒意思。痴痴地呆了片刻,頭一歪,走了。

  白永忍落選掌門人,給一心嚮往著夫榮妻貴的祁嬌嬌致命一擊。她沒臉見人,沒力氣說話,整天窩在窯里,伴著她那不爭氣的男人苦熬日子。自從因引薦靈靈看到爺爺、奶奶的好臉,一改往日的晦氣,人面前跑得歡了。白永忍說:「你別高興得太早了,三娃的心思你永遠估摸不透,說不準竹籃打水一場空呢。」

  「你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盡給人潑涼水哩!我的事你少管,不管甚事,只要你的臭手一沾,准沒個好!」

  「好好,我還不願意成全他們?只是擔心三娃那裡爬圪梁坡,打彆扭呢,不信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祁嬌嬌聽了,心裡老大不高興。出了窯門,從她「忍為高」院,來到大哥「平為福」院,見窯里沒人,繞了個彎,來到「舉人第」。這是三弟白永和的居所,院原本叫「和為貴」,因三弟中了舉人,就改為現名。這都是爺爺「欽定」的。白鶴年雖然一生行商,但對儒家並不排斥。自他的兒子遭遇不幸後,他就不再想爭強好勝、出人頭地,就把古人留下的這三句話,刻在三個孫子居所,算是對他們的啟迪和約束。雖是弟兄三人,可是院子並不連通,而是錯落開的,這也是因九十眼窯院人多地窄不得已而為之。祁嬌嬌「嘭嘭嘭」敲了幾下門,沒人應聲。再敲,「咚咚咚」,仍沒有人應聲。正要掀起門帘往裡看時,只聽身後由遠而近傳來腳步聲。回頭看,是奶奶。她不好意思地說:「奶奶,您怎麼也來了?」

  「興你來,就不興我來?」白賈氏裝著嗔怒地說。

  「啊呀呀,我的好奶奶哩,您老是這個大院裡的主子,誰敢敗您的興頭?」

  「找三娃有事?」

  「啊,也沒甚事。路過了,隨便過來瞅瞅,看三娃缺甚短甚,好幫一把。」

  「嗯,這還像個當嫂嫂的。不過,我沒猜錯的話,你是不是想探三娃的口風呢?」

  「呀呀!奶奶真神了,誰也躲不過您那雙眼睛。奶奶,我是為三娃的事來的,您老該不會是閒逛吧?」

  「好你個鬼嬌嬌,眼比丟溜溜(老鷹)還尖。」

  祁嬌嬌只是笑,並不言語。

  其實,白賈氏心裡不是不清楚祁嬌嬌的用意,不過,既然走到一起,也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想到這裡,白賈氏矜持地說:「都想到一起了。但願心想事成。」

  祁嬌嬌眉開眼笑,一臉燦爛。

  白永和走了半個月,沒有消息;走了一個月,還沒有消息,這可急壞了三地四方牽掛著他的人。

  一向吃得香睡得穩的白鶴年,最近變得神情恍惚,魂不守舍。這個小東西,該不會扔下偌大的家業一走了之吧?白鶴年的一反常態,無形中感染了白賈氏,她心裡也暗暗毛躁起來。但她有她的主意,喜怒不形於色。在三娃未回來之前,她什麼也不想猜測,什麼也不想說。她不相信,三娃的良心能讓狼掏得吃了!

  祁嬌嬌一日三次往奶奶那裡跑,明里是問安,暗裡則是想探聽虛實。但她從奶奶若無其事的臉上,找不到一絲答案,越是找不到,越是著慌。

  劉靈靈也是坐臥不安,瞎想心思。第一次提親遭回絕,她以為這個舉人清高得可以;這一次邂逅,舊景新意,能不勾起他的情思?再說啦,他一個落魄文人,不安安生生過光景,難道還想成龍變虎?自己所以遲遲不嫁,不是嫁不出去,而是心有所屬,三少爺就是自己的意中人。想我劉靈靈百里挑一,哪裡配不上他。這一次他不會再冷落了我吧?不會,不會,他三少爺縱有千張口也說不下劉靈靈的不是。可是,等了一個月了,怎麼還不見姨姨的音信呢?什麼時候不入洞房,什麼時候心神難安。女人呀,怎麼就這麼沒出息!

  與此同時,愛丹天天站在院外圪塄畔往東瞭,擺渡的船來回穿梭,怎麼不見三奴來報信呢?等一天,不見三奴來,等兩天,還不見三奴來,難道三奴把這事給盤纏了?不會。三奴是講義氣的人。可是,三奴天天擺渡,為甚老躲著我?難道見三奴一面,比見三少爺還難?莫不是三少爺不應承,三奴不好意思回話?曾經滄海的愛丹,怎麼也找不回來過去的自信和感覺,她沒有了底氣,沒有了主意,只能日復一日地盼望,盼著峰迴路轉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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