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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2024-10-04 10:26:46 作者: 王哲士

  白永和出了汾州城就朝西馳去。夥計問:「咱們不回永和關,這是往哪裡走?」

  白永和說:「你只管跟我走,到時就明白了。」

  就這樣,一路上,除了人吃飯和馬歇息,幾乎是日夜兼程,又是一個三天,來到臨縣水旱碼頭磧口鎮。夥計問他要找誰。白永和說找三元堂藥鋪。夥計因生意上的事常來這裡,磧口有幾道街,有多少買賣字號知道個八九不離十,就引導白永和來到后街的三元堂藥鋪。白永和匆匆走進藥鋪,向掌柜拱手作揖:「請問,王先生可在貴號坐堂?」他所說的王先生,便是曾經給愛丹治病的王先生。

  掌柜見來人風塵僕僕,氣度不凡,忙施禮道:「先生不僅是敝號的坐堂先生,也是東家之一。請問您是……」

  「在下乃平陽府永和縣白永和,是先生的故交。近日,在汾州料理冗務,順便到此看望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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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不巧。先生前些日子去方山出診去了。」

  「不知先生什麼時候回來?」

  「這可說不好。先生雖在本號坐堂,但因名氣大,常常被永寧州各縣延請外治。加之先生素愛雲遊,行蹤不定,有時三天五天,有時一月半月,我們也很難把握。」

  白永和聽了,像泄了氣的皮球,渾身癱軟。來時的滿腔熱望,不僅從臉上消逝,就連心裡也覺得冰涼冰涼,腦子裡雜亂無章,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是等,是尋,還是回?無奈之下,順便問了句:「先生家住哪裡?」

  掌柜回答:「家住城川王家山,離磧口不過百十里路程。不妨去那裡看看,也許能碰見先生。」

  告別掌柜出來,兩人肚子餓得「咕咕」直叫。白永和說:「這裡哪家飯鋪最有名氣?」

  夥計說:「最有名氣的要數慶香樓,大師傅是從平遙請來的,晉菜、川菜、魯菜都拿手。」

  「好,就到慶香樓品嘗品嘗。」

  夥計猶豫了一下,說:「三少爺,咱們急著辦事,還是隨便吃點東西趕路。慶香樓食客多,不知要等多長時間哩!」其實,夥計見東家處在難中,不忍心讓他破費,才說這話的。

  夥計姓李名茂德,來永盛恆十多個年頭,現在已經熬成掙上勞金的跑街。人長得頎長乾瘦,古銅色臉,黑森森的眉,微微上翹的嘴角,給人以精明幹練的印象。回永和關報信的是他,為白永和打探劉掌柜虛實的是他,第一時間散布永盛恆再貸五千兩助劉掌柜走出困境的也是他。白永和與李茂德相處幾日,覺得此人穩當可靠,所以就帶他出來。

  白永和一聽,覺得也是,就說:「也好,這裡有什麼可口小吃?」

  「小吃倒是不少,莜麵旗旗,蕎面灌腸,潲子碗托,空心酥餅,二一二抿尖,棗兒糕,油茶,米酒,羊雜割,樣數不少,不知三少爺喜歡吃甚?」

  「隨便。你帶路吧。」

  兩人來到一處小吃鋪,要了一斤棗糕,兩個空心酥餅,兩碗二一二抿尖,兩碗米酒,兩碗熱油茶,大吃起來。磧口的小吃名不虛傳,二一二抿尖尤其可口,挑起來細長滑溜,入口柔中有韌,味道獨特。白永和問:「為甚叫『二一二』?」

  李茂德說:「每份用二兩粉面,一顆雞蛋,二兩豆面勾兌,就得了這個名字。」

  白永和「啊」了一聲,再不說什麼。主僕二人只顧悶頭吃飯,直吃得飽肚鼓腹,滿頭流汗,來了氣力。

  從黃河刮過來一陣風,身上的熱汗霎時被盜走。天涼了,身涼了,腦子倒熱了起來。究竟何去何從?錢莊的事情十萬火急,如果十天內借不到錢,他所說的一切便會化為烏有,白家的錢莊將會拱手相讓,他白永和又將面臨一次人生失敗,無顏以對「江東父老」。他所以敢大言不慚貸給劉掌柜五千兩,敢答應三個月內還清日升昌票號的兩萬兩借貸,一是憑無畏的氣魄穩住局面,二是來臨縣求王先生助一臂之力。可是,真不湊巧,王先生行蹤不定,哪裡去尋,何處去找?如果見不到王先生,他的如意算盤就會全盤落空。

  李茂德跟上白永和毫無目的地走著,就問:「三少爺,我們這是去哪裡?」

  白永和定了定,說:「我看去王先生家吧!」

  於是,兩匹快馬朝王家山疾馳而去。

  王家山坐落在湫水河邊的一道小山溝里,村子不大,背山向陽,小溪叮咚,雜樹掩映,寧靜幽雅。李茂德打聽住址,村童以手指著村中最高處也是最顯眼的院落說:「那不是。連王先生的家也不知道!」

  白永和順著村童指的方向望去,一座高牆大院隱藏在古槐和棗林中。正面和東西兩面坐樓。說是樓,其實是青磚到頂的窯上窯,窯前有騎廊,明柱抱廈,拙中藏巧。南面一帶是挑檐、角獸、筒瓦、水磨磚到頂的廳房和附屬建築。比起白家大院來,院址是小了些,可是建築卻考究得多,也雅致得多,非白家的石窯洞可比。他想,只有這樣幽雅的地方,才配這樣高雅的人居住。

  白永和與李茂德來至院門外,把馬拴定,近前察看,門楣上掛著一塊雕刻精緻、藍底金字的木匾,上書四字:「名醫世家」。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心裡暗自慶幸道:「總算找到了。」便讓李茂德去敲門。出來位頭裹白粗布手巾的老漢,問:「先生,您找誰哩?」

  白永和說:「找王先生。」

  老漢說:「先生出門多日,也不知近來到了哪裡。」

  白永和問:「您是王先生的家人?」

  老漢說:「不是,我是給他家幫閒的。」又說:「太太和少爺在家,要不進來坐坐?」

  白永和說:「不了,我們還要趕路。要是先生回來,麻煩老人家傳句話,就說平陽府永和縣白永和拜會先生。」

  老漢點頭應承。

  又是一個無功而返。

  李茂德問咋辦,白永和真的找不到北了,無法回答,只得翻身上馬,原路返回。

  兩匹馬懶洋洋地走著,還沒走出山溝,天就開始暗了下來,沒有了生氣。出門人,天一黑,心就慌。可是,這一帶小山村,哪裡是他們投宿的地方?只得且走且問。天越走越黑,路越走越長。他們像盲人騎瞎馬在暮色里摸索前行,天灰暗,地灰暗,不用說,白永和的心灰暗到了極點。正在走走停停間,忽聽身後由遠而近傳來一串急促的馬蹄聲。隨著「吁」一聲喊,那馬就停在他們身邊。沒等白永和開口,就聽坐騎上有人操著一口濃重的臨縣話問:「請問二位先生,可是永和縣來的?」

  白永和聽得,大喜過望,莫非王先生追了來?就回道:「在下白永和。您莫非就是王先生?」

  對方哈哈大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你們前腳剛走,我後腳到家。聽說是您,就一路追來。先生別來無恙乎?」

  真是絕處逢生,喜出望外,旅途疲憊和滿腹愁雲,早讓王先生的到來驅趕了個乾淨,忙回說:「家嚴吉健,生意尚可,唯愚弟之事正應了先生所言,半生心血,付之東流。近來到汾州錢莊料理,順便來看望先生。」

  王先生吃驚地「哦」了一聲,復歸平靜地說:「科場失意,商界得意,東山再起,也未可知。」

  白永和慚愧地說:「永和才疏學淺,愚頑不化,哪裡還會東山再起?且走且看吧。」

  王先生見觸到白永和的不快處,就繞過這個話題說:「不知大駕到來,有失遠迎,抱歉得很。」

  「先生這話羞煞我也。本應我來酬謝,遲遲不得踐諾,失禮的是我,不是您。」

  寒暄幾句,三人勒馬回頭,不一會兒,就落腳在王先生家。

  王先生吩咐家人端來兩銅盆熱水,讓客人洗去一路風塵。接著,沏茶,上煙,上瓜子、糖果之類。白永和只喝茶不近煙,李茂德更不沾煙。王先生菸癮不小,顧不上別的,一手拿起三尺長的旱菸袋,嘴銜瑪瑙菸嘴,對著燈就著,霎時吞雲吐霧起來。吸了兩口,才問道:「三少爺遠道而來,不會是專程看望愚弟吧?」

  白永和正在琢磨如何開口,不想,王先生倒先問了起來,就撕下「專程拜會」的面紗,直說道:「正如先生所說,永和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說到這裡,忙起身作揖,李茂德見東家這樣,也趕緊溜下椅子,躬下了身。

  王先生見白永和這樣,心中詫異:想必是遇上難過的坎了,要不,人家哪裡會輕易光臨寒舍?於是,忙起身相扶,讓二人坐了說話。

  白永和說:「不瞞您說,敝號近來偶有閃失,造成擠兌,銀兩調度不足,如不儘快注入資金,恐怕就要釀成大禍。」

  王先生說:「原來如此。我說呢,舉人老爺身貴,怎會不請自到!」

  一句話,說得白永和低下了頭。他暗想,先生說得不錯,要不是發生了這件事,我何曾想到登門謝忱先生救命之恩?正要回說「慚愧,慚愧」,就聽王先生笑著說:「不說不熱鬧,開個玩笑,不要見怪。這麼說來,三少爺此行是求我解囊來了?」

  白永和忙說:「正是此意。不知先生能否幫兄弟一把?」

  說話間,先生夫人,一位慈眉善目的女人,帶領家眷進來,上了滿滿一桌菜,並給白永和施了禮,白永和趕忙回了禮。白永和眼花繚亂,沒心思細數,酒是汾州府杏花村汾酒,比他家招待王先生時排場多了。王先生舉起酒杯,說:「山村僻地,沒甚好吃的,還請二位見諒!」

  白永和也舉起杯,不勝慚愧地說:「先生是吃過我家飯菜的,粗茶淡飯,遠不如先生家的豐盛。叨擾之下,不勝慚愧!」

  「不說那些了,今日相逢,一醉方休。來來來,干!」說罷,一飲而盡。

  論吸菸,白永和是門外漢;若論喝酒,十杯八杯還能應付得了,他一仰脖子,酒就下了肚。只有李茂德,因長期在錢莊做活兒,循規蹈矩慣了,滴酒不沾。見二位老爺舉杯,只象徵性地舉了舉,就輕輕放下。王先生見了,就來勸飲。李茂德忙說不會飲。白永和也說,鋪里待長了,沒有他們這些嗜好,就隨他吧。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不覺就喝過了。白永和便仗著酒興說:「這次來府上,非但沒有孝敬您的禮物,反倒讓您出血,真是不好意思啊!」

  因為走得倉促,白永和沒來得及備下見面禮度,因此心裡充滿歉意。

  王先生痛快地說:「朋友之間,理應相幫。您說,要我出多少?」

  白永和伸出兩個指頭。

  王先生說:「兩千?」

  白永和又把剛才的動作重複了一遍。

  王先生弄明白了,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兩萬?」

  白永和說:「是。」

  王先生舉到半空里的酒杯沒有倒進嘴裡,卻從空中一瀉而下,灑了一身。他自知失態,指了指衣裳,趕忙掩飾道:「啊呀,這麼好的酒,哪裡有它喝的份,來來來,還是咱弟兄喝吧。」

  白永和沒法,只得陪著王先生繼續喝。直喝得天旋地轉,酩酊大醉。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早晨。

  白永和除了後悔,還是後悔。自己幹什麼來了?是辦生死攸關的大事來了。事情還沒有敲定,人就醉倒酒桌,丟人現眼不說,還要誤了大事。正想著,李茂德來敲門:「三少爺,日頭都三竿子高了,王先生早就等著你用飯。」

  白永和應了一聲,往窗戶外瞭去,可不是,日頭紅彤彤的,用老人的話說,就是日頭曬到屁股上了,真出醜了。趕緊胡亂將衣裳穿上,抹了一把臉,走了出來。王先生早起練了一會兒拳術,就站在院裡候著。

  白永和面帶愧疚說:「真是貪杯不自知,酒醉醒來遲。失態了,失態了!」

  「您是酒醉心裡明,大夢醒來遲。三少爺做了一個好夢吧?」王先生調侃問。

  白永和接過話茬,連聲說:「好夢,好夢,在好人的寶宅還能不做好夢!」

  說著,三人都會心地笑了起來。笑聲震得窯里的窗戶紙簌簌作響,驚得貼牆而長的老槐樹上的麻雀砉地飛了。

  白永和想趁機續上昨晚的話題,王先生說先吃飯吧,吃過飯再說。儘管王先生說早飯從簡,但也是十分周到。王先生書房裡擺了八仙桌,白永和坐正,王先生下首坐了,李茂德坐右側,令白永和惶惶然。屁股不停挪動,好像下面有針扎似的。剛坐好,家人就端上六個牛眼手碟,有韭花、鹹菜、醃辣椒、咸雞蛋、醃酸菜、胡蘿蔔絲,看似平常,卻是五色與五味俱全。接著,又端來三大碗黃酒沖雞蛋,以黃兌黃,一碗金黃。王先生讓二位端起碗,說:「雞蛋黃酒,越吃越有。既能暖肚,又可養胃提神。來,祝三少爺越吃越有!」

  隨後上的是臊子拉麵。面不僅白,而且筋道,扯起一根,不斷頭,活潑潑地直往碗外溜。臨末上了一小碗錢錢米湯。所謂錢錢,就是把黃豆壓扁,形同銅錢,故名錢錢,也是圖個吉利。不用說,王先生的這頓看似簡單卻頗有講究的早餐,讓白永和開了眼。更讓他開眼的是書香氣十足的「至寶書房」,這是先生書齋雅號。吃飯中間,他時不時掃視一眼,就有了不俗印象。書桌上整齊地擺著文房四寶和一大摞線裝醫書,牆上掛著傅山等大家的字畫條幅,神韻備至。一幅「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條幅,清秀俊逸,剛勁灑脫,署名「至寶書房主人」,想必這是先生的手筆。先生為人為文為字均屬一流,白永和不由得暗暗稱道,就豎起大拇指說:「先生真大手筆也!」

  王先生說:「胡亂塗鴉,在舉人老爺面前誠恐貽笑大方。」

  白永和說:「先生過謙了,永和甘拜下風。」

  白永和雖是儒生出身,又有功名在身,可與精通儒醫商三道的王先生相比,自嘆弗如。這八個大字,不就是先生處世和心境的寫照!對白永和來說,這頓飯的滋味,與其說在飯里,不如說在飯外。

  用過飯,家人撤了碗筷,王先生照舊吸起他的旱菸鍋來。白永和見狀,就有點著急,可又不便開口,只好耐心地等著。

  王先生「滋滋」吸了幾鍋,把菸灰在鞋底一磕,總算開了口:「長話短說,三少爺來一趟不容易,總不能讓你空手而返。近來,我手頭也不寬綽,昨晚我檢點了下,充其量也不過七八千兩,我即刻去縣城和磧口籌措,湊夠了親自送去,你們看怎麼樣?」

  原來,王先生並沒有醉,他才是酒醉心裡明的高人。白永和那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代之而來的是難以言表的感激。僅與王先生一面之交,就不知高低地冒冒失失前來借款,人家非但沒有嫌棄,反而慷慨出手,真乃熱誠之人。想到這裡,白永和眼含熱淚說:「上次先生救了內人一命,這次先生又助我渡過一劫,讓我怎麼報答您?」

  王先生淡淡地說:「朋友有難,鼎力相助;能力之內,促其成就。這是我王家的門風,但凡有力,不能不盡地主之誼。」

  白永和又說:「君子有成人之美,君子以仁愛為懷。先生真君子也!」

  王先生把家中的存銀,悉數交給白永和,又給了日升昌票號的匯票一張,兩樣湊了七千五百兩。因白永和事急,就不再挽留,送他們上路。三日後掌燈時分,白永和與李茂德靜悄悄地回到汾州永盛恆錢莊。又過了五日,王先生一騎快馬飛抵汾州,將一萬兩匯票交給白永和,雖不足兩萬兩,但也足以應付。白永和隨即貸給劉掌柜五千兩,搖搖欲墜的永盛恆錢莊,被白永和不動聲色地扶持起來,在汾州府地面掀起一陣不大不小的旋風。

  永盛恆錢莊有了小兩萬元墊底,如同一隻經過補漏的航船,有驚無險地行駛在航道上。劉掌柜拿上永盛恆的五千兩做本錢,帶上他的馱隊去了口外。永盛恆錢莊尚有一萬多兩準備金在手,暫時不會有大的波動,東伙們再不像熱鍋上的螞蟻心急火燎。再過一個半月就是年節,白永和因錢莊前景還不明朗,不敢貿然離去,只得在汾州過年。

  白永和畢竟是外行,儘管急中生智籌集了一筆錢,闖過了擠兌關,但他對下一步如何做,心裡一點底也沒有。借下的錢,許下的諾,到時兌現不了,就會捅下天大的婁子。因此急得睡不著覺,吃不下飯。白大掌柜因闖下禍,受到少東家斥責,心裡不大痛快,凡事唯唯諾諾,一切「悉聽尊便」,也不主動去幫襯,多少有些看少東家有幾多能耐的意思。李茂德見三少爺愁眉不展,就試探著說:「三少爺,何不請位高人指點迷津呢?」

  白永和聽了,覺得不無道理。雖說汾州是商家雲集、藏龍臥虎之地,可是商場如戰場,人家不來挖你的牆腳就謝天謝地,哪會給你出謀劃策呢?一想到這裡,白永和就嘆了口氣,說:「這種時刻,誰肯出來幫你的忙?」

  李茂德說:「有一位老先生賦閒在家,東家不妨去登門請教。」

  「誰?」

  「冀大掌柜,冀先生。年輕時在京城做過錢莊大掌柜,可以說是錢莊通。現在年事已高,就辭了工回家歇著。」

  白永和叫李茂德備了厚禮,兩人徑直來到冀先生家裡。

  冀先生見白永和誠心而來,虛心請教,眯著眼,拈著須,想了想說:「永盛恆錢莊雖說暫時渡過一劫,但仍然危機四伏,一著不慎,全盤皆輸。要扭轉被動局面,必須從根本上解決錢莊信貸危機,在攬儲收貸和謹慎放貸上做文章。非常時期,就得用非常手段。我有一個主張,您看可行不可行?」

  白永和說:「先生請講。」

  「我的主張是三個字:『搶生意』。」

  「搶生意?」白永和不解地問。

  「對,搶生意。搶生意就是攬儲。年前的攬儲,是為年後的放貸做準備。對於永盛恆錢莊來說,年前這一個月,是生死攸關的非常時期。不可按常規坐等生意,要走出去攬生意,搶生意。上至少東家,下到掌柜、協理、內事、管帳、信稿和跑街等一干人,要人人『搶生意』,獎優罰劣,獎罰分明,重獎之下,必有勇夫。攬儲要寬,放貸要慎,收貸要快,只要做到這三件,自然可保無虞。」

  經老先生一番指點,白永和茅塞頓開。再三感謝之餘,不免多了一個心眼。他想,商界少風平浪靜,多風雲變幻,冀先生是商界精英,諳熟折衝之道,如果能聘得冀先生做大掌柜,對永盛恆來說是再好不過的事。當他說明本意,卻遭到冀先生的斷然拒絕。

  冀先生說:「老朽年邁體弱,不堪重託。況且,西方銀行不斷湧進中國,大清銀行正在崛起,打破晉商銀號一統天下的格局,銀號生意越來越不好做。總之,隔年的皇曆不好使了。老朽說說話可以,幹活計卻不行。」

  但白永和卻像逮住寶貝似的不肯放,經過再三懇求,冀老先生勉為其難地應承下來。不過不就實職,而是做個咨議或者幕友之類的虛職。即使如此,白永和也很知足。有老前輩不時指點,總比無人關心要好。回頭便對白大掌柜告知,按照冀先生說的,立即動作起來,每攬儲一千兩,獎勵一兩。沒有攬儲者,視情形降職降薪,直至解聘。對冀老先生另眼看待,享受大掌柜酬金。冀老先生坐享一份薪水,自然也不能白白受用,不時過來指點。永盛恆錢莊就像上足了發條的座鐘,瘋搶起了生意。

  隨著年節的悄然逼近,白永和的心愈收愈緊。劉掌柜去口外已經半月有餘,是賺是賠還不知曉;跑街的雖然跑回來一些外欠,但吸納存儲卻不見明顯效果,如果辦不好,日升昌的兩萬兩白銀就無法還清,那樣的話,不僅前功盡棄,還會落個以鋪抵債的可悲下場。

  白永和在李茂德陪同下,幾乎每天逛大街,問行情,拜客戶,交朋友。經過冀老先生的引見,沒用多長時間就融進了商界,結交了汾州以及在汾州的平遙、介休、太谷、祁縣、交城有名望的商人,加上他不俗的功名和跑街們的極力渲染,白永和開始在汾州商界嶄露頭角。有家交城的皮貨商,一次在永盛恆錢莊存銀兩萬兩,有家平遙的藥材行,也存進一萬兩。幾個跑街,跑得腿肚子轉了筋,嘴皮子磨出了繭,不僅收回萬餘兩借貸,還吸收進一萬兩存儲,加上錢莊各管事的努力,僅一個月時間,庫里就新存五萬餘兩,加上原有的,有了六萬兩的家底。臨近年關時,劉掌柜從口外回來,不僅連本帶利還清了本次借貸,還補還了上次的部分欠款,白永和終於鬆了一口氣,而永盛恆錢莊因少東家的極力周旋,不僅恢復了元氣,也顯現出了生機。

  白永和雖然做著背負千鈞、力挽狂瀾的緊要事,但私下裡常常想起他的柳含嫣,想著他們的約定。當柳含嫣眼巴巴地盼望著和他早日相會時,他卻在為白家的前途拼搏,無暇踐約。他知道,兩相比較,家事為大,私事為小。所以,他與柳含嫣的脈脈溫情,只能當作茶餘飯後的調味品。憋悶時,玩味玩味,空虛的心靈得到一些安慰。眼下,他只能一門心思放在錢莊,只有踏平風浪,才能為他們的相會鋪平道路。他給柳含嫣寫了一封情深意長的信,請她理解他的處境,請她相信他的一片真情。

  當柳含嫣在京城過著孤單淒涼的年節時,白永和卻在汾州和錢莊的夥計們過著喜氣洋洋的大年。

  沒有絲竹管弦,難得歌舞昇平,但在熱氣騰騰的生意和人氣面前,白永和人沒醉心卻醉了。錢莊的復活讓他陶醉,爺爺連連祝捷的家書和柳含嫣曲盡纏綿思念之情的素箋,使他醉意醺醺。

  風雨過後是彩虹。他深情地期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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