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2024-10-04 10:26:50
作者: 王哲士
七九河開,八九雁來。
河開,意味著蟄伏了一個冬季的渡船、長船就要開禁,意味著黃河人家過罷冬閒迎春忙的悄然轉換。
二月里一個春寒料峭、陽光明媚的日子,永和關的當家人白鶴年帶領全村人來到黃河邊。臨河的沙灘上設了祭桌,祭桌上擺放著大大小小的盛器,盛了豬羊牛犬雞五牲,麻黍稷麥菽五穀,白管家高聲宣布祭河神儀式開始。白鶴年帶頭跪下,在他身後,男女老少呼啦啦跪下一片。只聽鼓樂齊鳴,鞭炮燃放,寂靜了一個冬季的黃河谷地,以它寬大的胸懷放情接納了這種喧囂,河水也在以它豐盈的容姿等待著人們對它的頂禮膜拜。隔岸相望的永和關和延水關,幾乎同時都在舉行祭河儀式,祈禱和祝願之聲無不發自肺腑,敬畏與喜悅之情洋溢在人們臉上。白鶴年滿把焚香,祈禱河神:「一願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二願豐衣足食,四季康寧;三願五穀豐登,六畜興旺;四願子孫蕃昌,富貴綿長;五願人物康泰,文通武達;六願開河大吉,順風順水;七願生意興隆,財源滾滾;八願積善行仁,忠厚傳家;九願闔族一體,同享昇平;十願兩岸同心,和滿乾坤。」
隨後,白鶴年與眾鄉紳把五牲、五穀和水酒緩緩拋撒在河裡,期待河神和它的精靈一齊來享用。此時,合族男女老少好像已經得到冥冥中的神靈的護佑,心靈的寬慰終於化作難以抑制的激情噴瀉出來。八音會奏出了和諧之音,民歌小調唱出了豪放的心聲,威風鑼鼓掀起了一陣粗獷的黃色旋風。鬧夠了,笑夠了,披紅掛綠的渡船在白鶴年「起船嘞」的吆喝聲中緩緩啟動。載著親情,載著友情,載著鄉情,載著商情,過了彼岸。與此同時,彼岸的渡船也緩緩開了過來。
河開了,船行了,心動了。
白永和歸心似箭,但箭無雙向,只中一的。要麼,去北京與柳含嫣會面,要麼,回永和關復命。權衡再三,他還是選擇了後者。
臨行前,白永和破格擢升李茂德為三掌柜,並還清了日升昌兩萬兩借貸。歸還了王先生的銀錢,但被謝絕了息金,這讓白永和又感嘆了一番。白永和反覆叮囑白掌柜,在存放款上要「慎放力收」。慎放,就是在放款時慎之又慎。力收,就是放出的款不能坐等靠送,要主動上門摸清底細,力求到期還貸。對冀老先生,要相敬如賓,求計尋策。如此有條不紊、滴水不漏的安排,在白永和來說還是平生第一次。永盛恆錢莊的夥計們,也是第一次看到一個外行是如何以內行的理念和運作,做了一篇起死回生的精彩文章。
白永和在錢莊的日子裡,白掌柜深深感到任憑他自己使上十二分氣力,總是跟不上三少爺的步子。起先,他對三少爺的到來並不抱多大希望。他想,文人迂腐,書生多意氣用事,派他來只能壞事,不能治事,哪裡能折衝商海,力挽狂瀾?只怕這隻搖搖欲墜的破船,非但靠不了岸,反倒會加速沉沒。沒承想,三少爺少年氣盛,胸有謀略,冷靜沉著,步步為營,硬是把漂泊在汪洋中的小船撥正了船頭,重新起航。有一段時間,他甚至還等待著看三少爺走火入魔,犯一個可愛的錯誤,然後由他白掌柜收拾殘局,好挽回一點面子。事態發展適得其反,在旁察言觀色的他,反倒成了被愚弄的對象。原來,老太爺胸有成竹,三少爺有備而來。此次風波,如果不是三少爺親主其事,即使是老太爺親來坐鎮,恐怕也無濟於事。白家不倒,真是萬幸!白掌柜不得不佩服三少爺的能量。看來,要想在錢莊繼續做下去,只憑吃老本是不行了,還得多學著點,一不留神,吃了二十來年的飯碗,隨時都可能砸了。
迎著和煦的春風,白永和滿面風光回到永和關。
從不當面誇獎後人的白鶴年,這一次,再也沉不住氣。當眾說三娃做事果敢,胸有韜略,替爺爺救了一把火,消了一次災。
白賈氏暗想:看不出三娃有這麼大的能耐,經商尚且如此幹練,要是做官的話,定是棟樑之材。不過,她卻惜言如金,沒有夸三娃一個字。非是她不想夸,而是別有用意。
族叔白敬齋腹有文韜,恨無用武之地,正好向載譽歸來的白永和盡情地發揮:什麼品高格雅,少年老成啦;文章經濟,相得益彰啦;儒商兩道,遊刃有餘啦;喜我白家,後繼有人啦,誇了一大堆。白敬齋的誇獎,半是真誠半是虛偽。真誠的是,白永和給他保住了老本不賠錢,還有了賺頭;虛偽的是,借誇獎別人炫耀自己肚子裡那點快要發霉的墨水。
白永和回來,正好趕上參加由爺爺主持的開河儀式。當時,站在祈禱隊伍中的白永和覺得,那看不見摸不著的翅膀又鼓了起來,就要振翅遠飛了。站在河邊,雖與眾人一樣的激動,卻是不一樣的祈求。想起遠在北京的柳含嫣,想起即將開始的新生活,他心裡充滿了無限憧憬。
白鶴年決意要把家當交給白永和。沒想到,一向看好白永和的白賈氏卻第一個站出來反對。
白鶴年說:「這就日怪了,別人阻攔還能聽得下去,你阻攔又是為甚?」
「不為甚,為的是白家好。」白賈氏平靜地說。
「為什麼你總是和我唱反調?凡事出來,左一個不行,右一個不中。依你看,究竟誰來執掌這份家業?」
白賈氏說:「不是我要與您唱反調,是您太性急。白氏先人白居易說過,『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二娃在家等了這麼多年,您不放話;三娃回來才幾天,就急著交權,讓眾人怎麼看,再說二娃能服嗎?即便要定點,也要再試試三娃究竟能吃幾碗乾飯才行。」
白鶴年白眼仁一瞪,說:「動不動抬出古人教訓人,白居易是唐朝人,能管了咱民國人?再說了,擔子不在誰肩上,誰不著急,我倒要聽聽你有甚高見!」
「我一個婦道人家,哪來的高見?只不過有個拙見。合您的意就聽,不合您的意就算我沒說。依我看,不如把白家的家業分成三份,一份是船幫,一份是馱幫,一份是店鋪,讓他們兄弟三人選,試上一年半載,能者上,庸者下,公平合理,誰也沒說的。」
白鶴年想,這話在理,就說:「好吧,就依你的,到時千槌打鑼,一錘定音!」
三兄弟魚貫而入。一個個上炕盤腿,正襟危坐,聽候訓示。
白鶴年說:「爺爺老了,身子骨一年不比一年,身懶心散,不想動彈,里里外外的事,實在打理不過來,想將息一些時日,少則三月五月,多則一年半載。這樣,家業就要你們兄弟三人去打理。我把白家的家當分了三攤:一是船幫。今年,白家要打長船,把生意往遠里做。水上生意風險最大,非敢作敢為者能勝任(白賈氏萬萬沒有想到,她只不過說了船幫,並沒有說長船,一提長船她心尖滴血,難道老爺子老糊塗了?她想糾正,又無法開口。因為這事是她起的頭)。二是馱幫。馱路艱險,生意難做,不流幾身臭汗賺不了錢。三是店鋪。店鋪雖說都有掌柜打理,可是也不可放任自流,不出事便罷,一出事就是塌天大事,永盛恆錢莊就是一例。總之,底子都抖出來了,三件活計,哪一件都不輕鬆。誰先來?」
大娃白永平幾乎沒有猶豫,就挑了店鋪。因為,店鋪除永盛恆錢莊,都集中在永和關,而且各有掌柜經理,不用多操心。至於說錢莊,老三已經給他做了一鍋好飯,他不用費心烹飪,盡可以坐享其成。
二娃白永忍略微思考,挑了馱幫。白家十幾頭牲口,常年跑的是隰州地界內和延川縣的短途熟路,只要把領頭的管好了就可以,沒甚難的。
不用說,剩下的船幫就是老三白永和的。白永和沒有吱聲,坐在那裡紋絲不動,任憑四個人八隻眼睛看著他。
不只是白永和,連不擔事的白永平也看得出來,這是爺爺在交班前的一次考試,能不能操持這個家,在此一舉。白永平對什麼都沒興趣,成也罷,敗也罷,對他來說都無關緊要。他知道,他是一根扶不起的南瓜蔓,沒指望。
白永忍恰恰與白永平相反,腦子裡除了接管家業,還是接管家業。所以,這一次無論如何不能讓三娃再出風頭。他一直後悔上一次沒能自告奮勇去汾州救火,要不,執掌家業已經水到渠成,哪還用爺爺再來一次就職考試呢!這次,建功立業的機會又來了,可為什麼不主動請纓出征呢?他深知長船風險大,三娃從沒放過船,不知水深淺,此去不出人命就算萬幸,哪來的勝算?我只需靜觀待變,到時,白家這把交椅還不是我白永忍的?所以他乜斜著眼,不住地看白永和,臉上露出陰鷙的笑。
最無奈的是老三白永和。他本來想找個藉口脫身而去,不承想,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又讓一塊難啃的骨頭噎住了嗓子。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他知道,家裡為他付出的最多,理應為這個家多多回報。可是,汾州一去,兩三個月,上了長船,更沒有日子,柳含嫣那裡怎麼交代?叫人家怎麼想?那神聖的諾言難道又付之東流?他猶豫著,不知該如何開口。
精明不過的白賈氏,對少心沒肺的大娃,欲擒故縱的二娃,心不在焉的三娃,一一看在眼裡。最叫她放心不下的是三娃。剛在汾州出了風頭,如果這次上了「賊」船,不能順利靠岸,這一輩子就沒有了出頭之日。她希望三娃寧可出去謀個事做,掙碗飯吃,也不要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白家受這份窩囊氣。他滿腹經綸,可以大有作為。雖然大清倒了,不是還有民國嗎?她知道三娃身在曹營心在漢,儘管還不知道三娃心中的「漢」在哪裡。所以,她只是冷眼旁觀,不動聲色。
白鶴年見大娃、二娃各主其事,只有三娃別無選擇地上了船幫,心裡免不了為三娃感慨,但嘴裡卻什麼也沒說。其實,放長船,釣大魚(做大生意)不是他的本意,要不是死老婆子的極力攛掇,他哪裡會說漏了嘴?在放長船上,白家曾付出過沉重的代價,那就是他至死也忘不了葬身黃河的兒子。現在,他咋忍心讓最小的孫兒重蹈覆轍?在他來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哪個也不忍心讓跑長船。可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怎麼能輕易變更呢?這也許是命,命里註定三娃要子承父業。他不無憐憫地看了一眼三娃,心情複雜地說:「三娃,大哥、二哥都有了營生,剩下的就是你的。你別無選擇,只能帶上白家的船幫一顯身手……你倒是說句話呀!」
白永和沒好氣地說:「叫我還說甚?三塊肉,哪塊肥,我就啃哪塊唄!」
白永和揶揄也罷,違心也罷,反正是應承了下來。爺爺激動之餘,多了些讚許;奶奶讚許之餘,更多的是後悔。她出這個主意的時候,想到的是,上次三娃立了功,這次,邀功心切的二娃一定會勇挑重擔,好好露露臉,以便名正言順地把這個家當接過去。三娃呢,既然無意於家業,還是讓他去外邊闖蕩為好。她萬萬沒有想到是這樣一個結果,這無異於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她心裡只管罵自己,出了個瞎主意,臭點子。
白永平坐立不安,渾身老大的不自在。輕重倒置,兄不如弟,此事傳出去叫人咋看?唉,隨它去吧。永平,永平,永生平平。
唯有白永忍忍勁十足,靜靜地,木木地,不為所動。他一向挑肥揀瘦,這次又占了便宜,明明給三弟留下最難啃的骨頭,弟弟卻說自己啃了塊肥肉。真是尿泡打人,雖然不疼,臊氣難聞。不只是他,在座的誰不是這樣想。
事已至此,無法更改。白鶴年清了清嗓子,做最後的強調:「話出如箭,豈可亂發?一入人耳,有力難拔!這可是當面鑼對面鼓敲定的,你們弟兄三個聽好了,誰也不得反悔!只能做好,不能做壞。誰要想糊弄我,休怪我糊弄了你!」
大娃、二娃起身走了。三娃還想與爺爺講條件,但礙於情面,不好出口。想了想,日月常在,何必人忙?就下了炕,走了。
通常,這裡把渡口船稱作擺渡船,擺渡船也叫丈二船,所謂丈二,就是船體寬一丈二尺五寸,長三丈七尺。長船指長途運輸船,與擺渡船相比,船體較大。大一些的叫丈八船,船體寬一丈八尺,長五丈四尺,小一些的叫丈五船,船體寬一丈五尺,長四丈五尺。永和關上下幾百里水路,河道窄,水流急,石磧多,長船一般只能用丈五船,放長船多是買來順水長船,或者原船原貨繼續下行,或者另裝貨物下行。所以,白永和接受了放長船的差事,並不是立刻就能成行,還要買船,採購貨物,物色可靠船工。這樣一來,從春風吹綠楊柳梢,一直忙到棗花飄香黃河畔,差不多過了兩個節令,才算籌辦就緒。
船行看吉日,下水須祭神。永和關門樓高高屹立在黃河邊,關門上下,披紅掛彩,關門裡外,灑掃一淨。兩艘長船,停泊在關外的碼頭。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那艘是白家的,另一艘是臨縣下來的長船,因為黃河水路兇險,一般遠行至少得兩艘以上,以便有個照應。兩艘船深深的吃水線告訴人們,它們已經吃飽了肚子,按捺不住遠航的興奮。當然,喜色與行色集於一身的白永和,今日更是風光滿面,既有眾星捧月的光彩,又有眾望所歸的豪情。
因為這是白家自上次放長船失利之後,三十年來第一次遠航,故舉行了隆重的放船儀式。白老太爺和白賈氏等,從九十眼窯院下來,走過關村,行至三里外的永和關時,早在那裡等候的白永和等,扶二老登上門樓。震耳欲聾的三眼銃響過兩個六聲,象徵六六大順;響公們大吹大擂,象徵紅紅火火。熱鬧過後,白永和臨河把酒,神情莊重,祝天地、敬河神。他帶領船工焚香燒紙,頓首叩拜,並對河表白:「一願此行順利,二願河開財來,三願好夢成真。」前兩願幾乎是所有白家人的共同願望,唯獨三願話出含糊,在場的人聽不出什麼意味,只有白永和心知肚明。他又許願道:「如三願兌現,我白永和許河神三出願戲。」白永和的許願出自胸臆,不落俗套。但新升了長船老艄的白三奴,覺得還不過癮,學著三少爺的樣子,文不文,土不土地念了願語:「河神水神,通通顯靈。要行便行,要停便停。保佑我們,一路太平。」為了祈求平安,扳船的盡其所能,各有所許。
許願完了,放船儀式到此為止。白永和囑咐船工各就各位,白永和站在船頭,向爺爺、奶奶和眾人作揖告別。白鶴年說:「順風順水。」白賈氏說:「順心順意。」眾人說:「順手順利。」在一片「順順順」的祝願聲中,只聽白永和長長地喊了一聲「起船嘞」,船解纜起錨,緩緩啟動,順水而下,漸行漸遠。白鶴年和白賈氏站在關門樓上翹首遠望,直到船消失在天盡頭。
白永和乘第一艘船,老艄就是白三奴。以船家慣例,船工在二十年以上才有可能熬成老艄。過去稱白三奴老艄,是通常的稱呼,並不意味著已經得到實授。白三奴雖然只在船上幹了十四五年,可膽大心細,水性極好,對永和關上下水道了如指掌,且又是白永和兒時夥伴,白永和便破格讓白三奴做了老艄。黃河晉陝峽谷河道長船,丈五船配備船工六人,老艄一人。老艄就是掌舵人,人貨安全繫於老艄一身,責任不可謂不大。這些年,白三奴大部分時間消磨在渡口,偶爾也給路過永和關的長船當過境老艄,引領船隻平安通過附近水域。這一次,他掌了長船的舵,成了名副其實的老大,既興奮,又緊張。不停地觀察著前面的水路,不停地發出各種口令。船一會兒直行,一會兒轉彎,一會兒避浪,一會兒過磧,平穩而從容。後邊擱伙的臨縣長船,跟著白家長船踩出的水道緩緩前行,省了許多心。兩艘長船,本是順水行舟,又借著西北風的鼓勁,船越發地行得歡了。
行了約莫兩個時辰,過了一處名叫直地里的村子,船就掉頭朝西走去。白永和問:「怎麼朝西走了?」
白三奴說:「黃河過了直地里,就會連過五個大彎,這些彎有朝西拐的,有朝東拐的,就像扭麻花似的,一來一去,挺有意思。」
聽白三奴這麼說,白永和聯想到了什麼,就問:「是不是進了乾坤灣?」
「還不到。乾坤灣指的是河澮里村以下,叫人拐來拐去暈頭轉向的幾個大灣。」
白永和囑咐道:「到了乾坤灣,吱個聲。」
白三奴應了一聲。
河道越來越窄,越來越暗。大峽谷像一道長長的縫隙,黃河像在縫隙里穿行的游蛇,長船像馱在游蛇背上蠕動的烏龜。一早一晚,太陽吝嗇得不肯光顧,峽谷里一片陰冷。只有在正午時分,太陽才能照進深深的縫隙。過了第一道彎,河又變得直了,寬了,人的心情也隨著開朗起來。
白永和透過縫隙朝天上看去,春日嫵媚的陽光正無私地傾瀉下來,盡情沐浴著峽谷和峽谷里的一切。他的目光隨著陽光落腳處移動,只見兩岸怪石嵯峨,河面鱗光閃閃,扳船的人兒個個顏面紫赯,汗流浹背。急行了幾十里水路,人困腹飢,白永和叫白三奴停船歇息用飯。白三奴找水深岸闊處停了船,吩咐船工做飯。
船上的灶具簡單得只有一爐一鍋和幾隻碗。做飯的船工點著火,燒開水,把小米倒進鍋內,然後用文火燜,直到燜得小米發了脹,溢出香味。為了耐餓,小米得很硬,一粒一粒互不粘連。一人端著一大海碗干小米,圍成一圈,就著帶來的蘿蔔疙瘩和蔓菁菜,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本來,白賈氏怕她的三娃不服船上生活,叫白管家準備了薄饃饃、棗饃饃等乾糧吃食。臨開船時,白永和全放在岸上。他的用意再明白不過,既然攬下跑長船的活兒,就要吃苦受累甚至冒險,就要與船工同甘共苦。但他沒有想到,扳船人的飯食竟是如此粗劣,難以下咽。小米硬得咬不動,只得細嚼慢咽。米粒在嘴裡轉來轉去,仿佛都在躲避他的牙齒。所以,每吃一口米,要費好大勁。眾人見少東家吃小米如同吃沙子,忍不住在心裡笑。白永和見船工們吃米如同吃稀飯,打心裡佩服。人常說囫圇吞棗,自己就不能囫圇吞米?再難吃,也得吃下去。想到這裡,他便學著大家的樣子,伸長脖子往下咽,人家一碗早吃完,他連半碗也沒有吃了。簡單飯食,草草結束,船上生活就是這般單調乏味。
兩隻長船在驚濤駭浪中繼續前行,不多時來到河澮里村,進入乾坤灣。從這裡到於家嘴三十多里水路,是黃河最彎曲、最壯觀的地方。
白三奴對白永和說:「三少爺,我們已經進入乾坤灣。」
白永和這一生,最不樂意的是皇帝停考,毀了他的前程;最不順心的是與愛丹分手,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最不願意聽到的地名是乾坤灣,一聽乾坤灣,如同萬箭穿心,痛不堪言。這是因為,他的父親三十年前就葬身此地,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所以,聽說長船進入乾坤灣,心便不由得猛然收縮,渾身打了個激靈。他朝思暮想多少年,今日始得身臨其境。他的心在顫抖,目光也恍惚起來。後邊傳來白三奴的叫聲:「三少爺,這裡景致最是耐看,不可錯過。」
他抬頭看山,山似刀劈斧砍,直起直落,不要說人無法上下,就是猿猴也難以攀緣。河道猶如一根小孩玩的跳繩,忽左忽右大幅度擺動,乾坤灣類似跳繩中間弧度最大的部分。才這樣想著,船掉轉頭,從原來的正南方向向正西方向駛去。行了長長一段距離,復拐彎向南,少頃,船頭一掉,向東而去,叫你摸不著頭腦。
白三奴從後艙舵位向前艙的白永和大聲說:「乾坤三灣如迴腸,河澮里灣最斷腸。」
白永和回頭問:「哦?怎麼講?」
白三奴道:「這河澮里灣是乾坤灣中最曲折難行的一道灣,也是最精彩的一道灣。我打個比喻,乾坤灣如同花花腸子,船呢,就是腸子裡的蛔蟲,腸子有多少彎,蛔蟲就得繞多少彎。如果你站在仙人洞上往下看,這河就像一條盤曲的蛇,被它盤繞著的山如同一顆蛋。人家說,乾坤灣的三個蛋就是三個小島。」
就在前邊兩山合攏、眼看船要碰壁時,誰知船輕輕一拐,就拐出個別有洞天來。兩面的山突然閃開,豁然開朗,有一個小島不期然撲入眼帘。白三奴高興地說:「才說島,島就來了。三少爺快看,這是老牛坎!」
白永和定睛看時,果然,河心裡漂浮著一個小島,這大約就是人們常說的沙石堆積而成的石磧吧。雖然此時水流湍急,船行甚速,但島上的景致還是被白永和一一收入眼中:三五茅舍,幾畦薄田,一隻小小的渡船。老人在老樹下為老牛梳理,孩童摟著狗仔餵著雞雛,一切都是那麼悠閒自得。這生活,如他這些追名逐利的匆匆過客只能眼觀,難以享有?站在激流行舟里的白永和,欣賞著孤島上的風景,禁不住生發了許多感慨。黃河的大氣勢,孤島的小格局,一動一靜,一忙一閒,不期然繪就了鬧中有靜、靜中有鬧的絕妙畫圖,而觀者與被觀者,則同樣進入有我與無我的大境界。白永和心儀這樣的境界,但要進入無我做人、有我處世的境界,是何其之難!
白三奴的說話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因沒有聽清楚,反問道:「你說什麼?」
白三奴囁嚅著說:「這裡就是老爺出事的地方。」
白永和聽說這裡便是不祥之地,頓時,心狂跳不止,渾身都發了緊。是為天然險阻,更是為三十年來的一個夢想就要實現。
他取出一壺老白汾酒。聽說父親愛喝酒,而且酒量很大,悄悄備下這壺酒怕有十來年了。他站在船頭,自左而右、從右復左地把酒款款地灑進河裡。又取來各種獻食,一點點扔進河裡,虔誠地祭奠父親在天之靈。他覺得渾身的血往頭上涌,明亮的眸子也被淚水模糊,周圍一派混沌。白永和泣不成聲地祈禱道:「父親,不孝男看您來了。我是帶著爺爺、奶奶對您幾十年難以忘懷的舐犢之情,帶著您的三個兒子對您的骨肉之情,謹以清酌庶饈之奠,致祭先父殞身之處,請你享用。昨天的您,在一場驚天動地的搏鬥後,悄無聲息地走了;今天您的兒子,沿著您的足跡,乘風破浪來了。子承父業,再闖乾坤,這或許是您冥冥中的召喚,或許是命運的安排。我知道,三十年前,父親沒有闖過去乾坤灣,於心不甘;三十年後,您未曾見面的兒子決心順利闖關,成就您未竟的遺願,延續白家未來的事業。今天,兒子來到您面前,再三祈禱您在天之靈,第一,保佑白氏闔族人丁興旺,向閻君乞求,給爺爺納福,給奶奶增壽;第二,願父親在陰間和母親團圓安樂,靜享清福,再不要操勞不止,更不要冒險逞能;第三,父親既在乾坤灣安身,不是水神也是水仙,請您保佑過往船隻平安無事,保佑孩兒此行順風,日後順利。」
河水嗚咽,陰風呼嘯,一隻蒼鷹在空中盤旋。它的加入,使蒼涼的氣氛愈發濃重。
做了三十年想做而未做的事,白永和終於如釋重負,一身輕鬆。他獨自一人站在船頭,兩眼茫然,默默無語,任峽谷里的風梳理著他的短髮,梳理著他的思緒。
白永和突然掉頭,問白三奴:「你說,這裡為甚叫乾坤灣?」
白三奴沒有立即回答,雙眼緊張地注視著水面,雙手小心地扳著舵,等船避過一處石磧,到了開闊處,才頭也不回地說:「聽老年人說,老早以前,天地一片混沌,人們不辨東西,不知南北,伏羲神來到這裡,日日坐在乾坤灣里觀察,發現日頭總是從東到西升降,日月星辰變化也有定數,伏羲在此,仰觀天象,俯察地理,最後畫出了太極八卦圖。於家嘴山上有一個很大的石洞,說是住過神仙的,那個洞叫作仙人洞,這一帶黃河叫作仙人灣,後人依據伏羲畫八卦、定乾坤的傳說,又改作乾坤灣。不知您留意沒有,乾坤灣山環水,水抱山,水明山黑,相互扭曲,活脫脫的一個八卦太極。如今,在乾坤灣上下左右,還能找到與傳說里青龍、白虎、玄武、朱雀東西南北相對應的地方呢!」
白永和聽了,新奇之外添了幾分神奇,景仰之餘生了幾分虔誠。附著了神話色彩的乾坤灣,霎時間變得撲朔迷離起來,乾坤灣不再是純粹的山水。世上事哪個不是這樣,一經神人指點,頑石即成靈石;每被名人吟誦,山水別具神韻。
此時,已近黃昏,殘陽正往下墜著,白永和目不轉睛地追尋著它的足跡。說時遲,那時快,只那麼一眨眼工夫,日落西山,美麗的霞光張揚了一陣也隨著隱去。遙看天穹,夜幕四合,夜之精靈正在用一把巨大的刷子,飽蘸著濃墨塗抹著天幕,天便愈來愈黑。船駛出乾坤灣,暮色中閃現出點點星火。白三奴興奮地說:「三少爺,於家嘴到了。於家嘴對過,就是陝西清水關,也是兩個老渡口。到這裡,乾坤灣就走完了,我們也該打尖了。」
征服了乾坤灣,既是對先父的告慰,也是對未來的探求,白永和在傷感的同時也有些沉醉。
白三奴吩咐船工拴了纜繩,收了槳。因為碼頭水淺,船難以靠岸,按老規矩,船工須輪流背東家和老艄上岸。白永和先被背了上去,白三奴也在欣喜的心情中被背上了岸。這是扳船十五年來的第一次,所以他很在意被人背的感覺。因為他隨著責任加重的同時,破股(分紅)也高了,改變了過去「船工是攬(活)」的命運,而成了「老艄是尋(找)」待價而沽的地位。成了老艄,就再不必在船上過夜,可以到岸上住店吃飯。如果他願意,還可以在岸上找個相好的過夜。他把船工們安頓好以後,便與三少爺和另一隻船的老艄來到於家嘴,住進小店,吃了一頓有酒有菜有肉有面的好飯。
過了馬斗關,進入大寧縣地界。眼前山矮了,河直了,水寬了,船也平穩了。只是一路上船工動作單調,人太寂寞,偶爾,有人一邊劃著名一邊打盹。白永和對白三奴說:「聽說你會唱小曲,不妨來一個,給大家解解悶,怎麼樣?」
眾人聽了,都連聲叫好。白三奴唱小曲是出了名的,吼一嗓子,後生聽得入了神,吼兩嗓子,女娃聽得丟了魂。生性熱鬧的他,因為有三少爺跟著,又升了老艄,得有個正兒八經相。再說,人家是開口之乎者也的舉人老爺,哪裡能聽得進去民歌小調?所以,一路上只能小心扳船,不敢胡哼亂唱。
三少爺這麼一說,好似乾柴上點了一把火,興頭立刻煽動起來。白三奴清了清嗓子,就開了腔:
人人說妹妹好身段,
夾溝瞭見你的紅衫衫。
走起路來風擺柳,
哎喲喲,
好像雲彩里一道閃。
人人說妹妹好容顏,
夾牆瞭見你的俊臉臉。
回頭一笑酒窩窩甜,
哎喲喲,
好像圪樑上的山丹丹。
人人說妹妹好才幹,
夾窗瞭見你的手腕腕。
描龍繡鳳為哪般?
哎喲喲,
單等著我的那個親圪蛋。
這白三奴歌聲剛落,小後生們就嚷嚷著不過癮,要白老艄再來點酸溜溜的,麻辣辣的。
船上多是後生娃,船工一生與險俱來,號稱是「死了沒人埋」的人,所以,能娶一房媳婦不是容易事。相不下親親想親親,娶不過媳婦想媳婦。白日裡想媳婦手腕腕軟,半夜裡想媳婦睡不著覺。經不住白三奴婉轉動人的歌喉撩撥,不安分的心早被煽動起來。劃著名劃著名,手勁小了,不知哪裡隱隱地憋脹起來。於是,你踹我一腳,我擂你一拳,你撓我一爪,我抿你一指,鬧騰起來。那個笑喲,鬧喲,幾乎把船都擱淺了。
大家齊心把船扳正了,又央求白老艄再吼一嗓子。白三奴怕三少爺笑話他俗氣,偷著看了三少爺一眼。原來,三少爺臉上也放著紅光。看得出來,他是在儘量克制自己,不想在船工面前情緒失控。白三奴知道,三少爺那顆不安分的心怕是比他還野,而且人家有野的本錢。只有他們這些扳船的,才是胡思亂想希圖嘴上痛快呢!船上一個老艄,六個船工,加上三少爺是清一色的光棍。三少爺只能算是候補光棍,人家前有車,後有轍,不會和他們一同光下去。天有陰晴雨雪,人有七情六慾,一船光棍,誰不想妻?他三少爺丟了愛丹,單奔了幾年,還能沒有心思、沒有煩惱?不過,他沒敢唱那首叫人撕肝裂膽的《光棍哭妻》,因為今天一路順利,大家高興,就來個煽情的,煽煽後生們心裡的那把火。想到這裡,就扯開嗓子號起來:
大紅果子剝皮皮,
人家都說我和你。
本來咱倆沒關係,乾妹子,
好人擔了個賴名譽。
一朵鮮花生得嬌,
過路的君子瞧一瞧。
有心回頭和你交,乾妹子,
又怕傷了鮮花苗。
高高山上一棵桃,
青枝綠葉長得好。
有朝一日桃熟了,乾妹子,
抱住桃樹搖幾搖。
唱到這裡,有兩段念白,後生們一齊跟著念了起來:
你大你媽愛銀錢,
給你尋了一個老漢漢。
又抽洋菸又耍錢,
倒灶鬼,誤了你的青春好年華。
麻雀雀落在黃蒿林,
二不愣後生跟一群,
死皮賴臉說長又道短,
挨刀子貨,
我看他們不是一些個正經人。
眾人和完,白三奴又唱道:
這位大姐你笑嘻嘻,
我莫非在哪裡見過你。
如果大姐你不嫌棄,嗨咿兒喲,
我看咱乾脆結成一對對。
三月里桃花綠嘴嘴,
剝了皮皮流水水。
咱二人相好一對對,我的乾妹子,
你看這日子美不美!
鄉間俚曲,最合山里人的脾氣,情歌最能激發年輕人的想像空間。他們一邊劃著名船,一邊乘著想像的翅膀信天飛去,一顆顆躁動的心,不知飄到哪裡,落到誰的心上……
白葫蘆捅了白狗蛋一下,白狗蛋撓了白葫蘆一把,其他後生你撩逗我,我取笑你,流淚水的,流涎水的,擦鼻涕的,一人一個樣。但不安分的好心情卻沒有兩樣:一個個紅口白牙,恨不得把誰家那顆大紅果子,一口吞到嘴裡,咽到肚裡。
白永和只是抿嘴笑,並不插話,心兒早飛到遙遠的北京城,落到柳含嫣那裡去了。船工開心,他也開心,他要的就是開開心心行船,開開心心賺錢,開開心心做人。
過了兩日,船來到吉縣龍王辿,龍王辿之下就是黃河天險壺口,即「天下黃河一壺收」的地方。長船行至這裡,只能靠岸,等待著旱地行船。
龍王辿是吉縣黃河要津。明代黃河水運興起以後,遠自蘭州、寧夏、包頭,近及保德、臨縣、柳林、永和等地的長船,載著那裡的皮毛、麻油、藥材、瓷器和糧食,源源不斷地通過這裡,運抵禹門口或潼關,再轉向中原。從明迄清,四百年的繁榮,成就了龍王辿。在白永和眼裡,龍王辿雖然遠不及磧口,但也是客船集散、店鋪林立的繁華地面。
纜船上岸。只見許多船家圍著客棧的掌柜吵吵嚷嚷,交涉著過境事宜。船趕天氣,貨趕行情,多等一日,就是一日的說法。可是任憑船家吵鬧,還是得排隊等待。等待什麼?人常說,黃河兩大奇觀,一是水上冒煙,一是旱地行船。水上冒煙得親自去壺口瀑布體驗,旱地行船,顧名思義,就是船在岸上行走。白永和好說歹說,被排在五日後,只能耐著性子等待。
長航間隙,無所事事,望壺口,看瀑布,就是他每日的功課。站在岸上,遠遠眺望,只見自天而降的黃河,跌入壺口,就不見了蹤影。原來,野性十足的黃河,被一條深不可及的龍槽,也就是壺口的咽喉咽了下去,再露面時,已是十里開外的小船窩了。天河傾瀉,驚雷貫耳,龍舞獅吼,天地失色。這就是他眼裡的壺口。遊人至此,可以滌淨心頭煩惱,忘卻人間紛擾,什麼名利心,什麼紅塵累,在它面前都可以休矣!在壺口,他看的是景,想的是心思。白天,大瀑布從眼裡流過,夜晚,天河自夢裡穿越。這就是他眼裡的黃河!自然無心但有形,自然無膽卻有神。於是,敬畏之心油然而生。如果說,乾坤灣給了他陰柔優美的印象,那麼,壺口瀑布則給了他雄渾壯闊的感受。
水上冒煙是自然的神威,旱地行船則是人力的張揚。
旱地行船,首先要船貨分家,貨主僱人把船上的貨卸了,再用牲口把貨馱至壺口下游的小船窩,空船則由縴夫從水中拖上岸,繞過壺口,再由岸上拖至小船窩下水,船貨重新聚首。白永和與白三奴商議,把人分成幾撥,跟隨馱腳的,照看貨物的,隨船行動的,各司其職。眾人一一應聲走了。
騰空了的長船,就像掏空了肚腹的半片葫蘆瓢,輕悠悠地浮在水上,在那裡神氣地波動。忽然,從岸上下來一隊健壯的縴夫,背著縴繩,扛著椽子,來到河邊,二話不說,眨眼工夫,一個個剝光了衣裳,該露出的和不該露出的通通暴露出來,赤裸裸,光溜溜,旁若無人地下了水。這種場面,叫自小在黃河邊長大的白永和,也感到十分詫異。他的目光儘量避開同類的軀體,但又無法避開,臉上多少有點掛不住。有個縴夫見白永和靦腆得像個大姑娘,就逗趣地說:「沒見過吧?沒見過就讓您見識見識,也不枉壺口走一遭。」另一個縴夫接過話題說:「客官休要見怪,為了做活兒方便,我們只能這個樣子。再說,黃河灘里有三丈六尺官地,是縴夫的天下,就是天王老子來也管不了!」話挑明了,一張遮羞布被撕了開來,再看這些豪放不羈的縴夫時,白永和也就淡定了許多。
縴夫一人一根繩索,把船綁定,說聲走,繩子勒在縴夫的肩膀上,深深嵌進肉里,船體通過人體肌肉的爆發力,沿著河岸的淺水地帶向前走去。在水裡約莫行了一二里路,又聽一聲「上岸嘞」,眾人一齊使勁,一齊吶喊,船就被拉上岸。這時,就見幾個人忙著往船底下墊滾木,前墊後取,後取前墊,周而復始,利用滾木減少摩擦,提高效率。由於數百年的旱地行船,在岸邊已經磨下一道清晰可見的石槽,船就順著這道石槽緩緩前行。
走過懶洋洋的冬季、暖洋洋的春季的太陽,已經收起了它溫柔的面孔,黃河谷地到處是它恣意揮灑的光焰。深受其苦的莫過於赤身裸體的縴夫,他們頭頂烈日,肩挽縴繩,不緊不慢地拉船。旱地行舟,越走越沉,於是便自然而然地分了工,前有拉的,後有推的,左右有扶的。這麼多人,齊聲喊著「吭唷吭唷」的號子,朝既定的目標前進。這個陣勢,可謂九牛爬坡,個個出力。過度的使力,過分的炎熱,縴夫身上的汗珠像從泉眼裡往出冒。白永和留意到,哪個縴夫身上繭子多,繭子厚,哪個就是最有資歷的縴夫。
這是一個男性主宰的世界。如果通觀他們從水裡到岸上,再從岸上往水裡拉船的全過程,就會明白,只有在這樣的天氣,這樣的環境,和這樣一群富有創造力的人面前,才有可能誕生如此驚世駭俗的場景。只有這種無私的裸露,剽悍的體魄,粗獷的吶喊,才有可能完成曠世奇絕的旱地行船。想到這裡,白永和禁不住對發明旱地行船的壺口人,以及他們的子孫讚佩起來。要不是他們,黃河河運就此中斷,南北商貿就少了一條通道,他白永和也不會為白家放這趟長船,人生的經歷就因少了這道風景而遺憾。他敬畏這些赤身裸體的船夫!
從日上三竿,一直拉到日頭偏西,白家的長船總算拉到壺口下游的小船窩,腳夫忙著往船上裝貨,直到天黑才打點停當。二日一早,雇了當地的老艄,朝禹門口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