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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2024-10-04 10:26:21 作者: 王哲士

  白永和來京後,借住在臨汾會館,這是在京城的臨汾籍商人辦的。會館不僅為臨汾籍商人提供幫助,也為上京趕考的平陽府舉子提供方便。

  此次進京,過隰州,走孝義,在汾州府地界與王先生分手,一個回晉西北的臨縣去了,一個奔京城而來。白永和因了二哥臨行前給他吹的耳旁風,一路上老大不高興,到了京城仍是悶悶不樂,也沒有心思溫習,不是去天橋看熱鬧,就是到琉璃廠逛大街。雜耍戲法看不進去,文房四寶也吸引不住他,他心裡只想著愛丹。他不明白,他鍾愛的妻子,為什麼不珍惜自個,授人以柄?轉念一想,愛丹有病,無人照理,即使被男子背了一回,也算不得什麼,是不是二哥大驚小怪了?可是,二哥說得有鼻子有眼,說黃河兩岸都傳遍了,說舉人老爺的夫人讓人背過了,說不定還親過嘴哩,等等。他問是誰,二哥不說。他越想越不對,越想越害怕。難道,王先生曾說的愛丹有隱情就是指的這個?難道,愛丹支支吾吾不肯說破的,也是因為這個?難道,看似穩重的愛丹,竟是水性楊花的女人?如若把此事壓了,一個大男人家,不憋死,也會憋瘋。如把這層紙捅破,他常年不在家,內情不甚明了,萬一冤枉了愛丹怎麼辦?不管怎樣,無風不起塵,自家人有失檢點,怨不得別人說三道四。正好,有臨汾籍商人回晉,就給愛丹寫了一封信,連同給爺爺的信託人一併捎回。不過關山重重,道路坎坷,寫信時京城花紅柳綠,暑氣逼人,等愛丹收到信,已是秋風颯颯,棗子紅了臉臉。

  愛丹回到延水關,也給白永和寫了一封情真意切且又足以為自己洗刷不白之冤的長信,把滿腹委屈、不盡思念和唯一指望寄託其中,信箋上還洇下點點滴滴的淚痕。因為找不下順路人,信件捎不出去,終成了明日黃花,空有其言。

  愛丹的信捎不出去,白賈氏的信卻很快送達京城。送信的不是別人,正是白家的用人財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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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永和見財旺親自來送信,就有一種大事臨頭的感覺。因為他在外趕考多年,為了節省盤纏,很少用過下人,也沒有過家中派人送信的先例。莫不是……心慌意亂,氣也難出。

  信密封著,還蓋了章。拆信時,他有點膽怯地問:「老太爺和老夫人可好?」

  「好著哩!」

  「三少奶奶呢?」

  「三少奶奶也沒什麼。聽說回娘家去了。」

  白永和心想,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呢?還用派專人送信。

  信中所述,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永和孫親覽:

  自汝離家,計已多時。前日接到來信,得悉客居安善,諸凡順遂,不勝欣慰。今去信有一事說與汝知:汝之妻楊氏,為人孤傲,操守不謹。先是妯娌失和,與人交惡;繼而招蜂惹蝶,滋生事端;更有甚者,不順長輩,頂撞祖母,私自歸寧。凡此種種,雖經訓示,仍我行我素,是可忍孰不可忍也!聞聽古之有七出之禮制,大凡具備一出,即可立永絕休書。況不順長輩,是為逆德,一出也;無有子息,使人絕世,二出也;淫,亂族,三出也;口多言,離親,四出也。七出中楊氏羞居四出,有如此糟糠之妻陪汝,恐辱沒汝之功名之尊;有如此劣婦居家,恐辱沒白氏百年之譽。以上言之鑿鑿,何去何從,爾當定奪。文書著來人捎回。此事一旦了結,爾當專心經籍,奮志一搏,金榜留名,定有期矣!是為囑。

  祖父母手諭×年×月×日

  看字體,俊逸清秀,顯然是書香門第出身的奶奶寫的。因為爺爺筆力欠佳,一般家信都由奶奶或者白管家代筆。見信達意,爺爺的話就是奶奶的,奶奶的話也是爺爺的。如果說,二哥的話還有些不大可信的話,那麼,老祖宗的話就不能不信。寫這樣的信,並派專人親送,可見事情已經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可是,愛丹真如家信所述犯了四出之禮嗎?果真是不貞不孝十惡不赦的惡婦?

  在他的印象中,愛丹並不像信中所述的一無是處,而是謹小慎微恪守婦道的女人。難道因他長期在外,心緒不好,孤獨難耐,一時衝動,做下失德之事?難道因眾議沸騰,一時激動,說了不該說的話,冒犯了爺爺、奶奶?如果冒犯了長輩,賠禮道歉認不是,以後不犯就是了;如果真的不能生育,娶個偏房不就得了;只是這失德亂族之事,叫他這個即將步入會試殿堂的人的面子往哪裡擱?族人怎麼看,鄉人怎麼看,世人怎麼看,叫他以後還怎麼做人?愛丹縱有千般好,萬般嬌,哪能抵得過信中所列的劣行丑狀。父命難違,更何況是親他愛他在他身上費了多少心血的爺爺、奶奶呢!

  他攤開紙,寫下「立永絕休書」幾個字,就再也寫不下去。

  他想起了洞房花燭夜。

  他那「執子之手」的深情表白,愛丹「與子偕老」的莊嚴承諾,又迴旋在腦際。那一刻,兩姓合好,二心合一,人如鴛鴦交頸,神似彩雲追月;那一刻,他還說要為愛丹遮一輩子風雨,愛丹說要為他暖一輩子被窩。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生死之交、山盟海誓的伴侶,竟會分道揚鑣,而且分手來得這麼倉促,這麼蹊蹺,這麼殘酷。可惜他身處異地,無法與各方溝通,特別是未能聽聽當事人愛丹的表白,就這樣莽撞行事,難免失之偏頗。他推開窗戶,向西望去,家在重重關山深處,愛丹在悠悠浮雲背後,他恨不得變成傳說中的飛天,眨眼工夫回到永和關,撥開籠罩在心頭的團團迷霧。

  一天過去了,沒有寫。

  兩天過去了,仍然沒有寫。

  三天過去了,財旺等不及,就催促道:「老夫人讓我帶上回信即刻上路,回去晚了叫我怎麼回復?三少爺,您是舉人老爺,說話就是進士,什麼文章沒寫過,寫封信比生娃娃還難?我要是有你那兩把刷子,不用一碗飯的工夫就揮就了,算個甚哩!還用把您憋得吃不香,睡不甜,眉頭皺成一疙瘩。」

  白永和不耐煩地說:「少廢話,你懂個屁!」

  「我是不知道信里說的甚,可是我懂得即刻回去向老夫人交差。你就麻利點吧,好我的三少爺哩!」

  白永和無奈,把財旺支走,艱難地寫完了「立永絕休書」。他反覆默念,越讀越覺著不是味。什麼夫妻反目,懲戒不悛,夫妻情乖,毫無度日之心,純粹是子虛烏有的事嘛,怎麼能強加在愛丹頭上?況且,休書須得家族議定,須得叔伯和舅家畫押簽字,自己雖說沒有叔叔、伯伯和舅舅,但沒經家族議定,怕是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一紙休書,輕則讓她背上惡名,永世不得翻身,重則說不定會讓她自絕於人世,生死攸關,草率不得。家信上只是說了斷,又沒說如何了斷,自己何不來個變通呢?身為舉人,生平沒有經手過這樣的文書,他得好好翻翻書籍,找個依據,於情能說的下去,於理能說的過去,不要過分傷害愛丹。嗨,這不是自欺欺人嗎?

  又一個三天過去了。財旺把京城的繁華地方都逛遍了,還不見三少爺打發他走,再也忍耐不住,急匆匆地說:「我來京城快六七天,不用說寫封信,就是打金條、鑄元寶也早弄就了。三少爺,您哪怕開個路條也行,有個憑執就能上路,再等下去,急得可要尿到褲襠里了。」

  一句話把白永和逗樂:「那你就尿吧,尿濕了我去大柵欄給你買新的。」

  「我都急得要死,您還開玩笑哩。您就高抬貴手,讓小的早日回去吧。」

  白永和這才收攏起苦中作樂的笑容,難意地交付了信件,打發財旺上路。

  他知道,財旺帶走的不只是一封信,而是一隻斷線的風箏,一顆隕落的星辰,一縷永世不歸的魂。

  白賈氏盼來的不是三娃的休書,而是從未聽說過的《放妻協議》:

  凡為夫婦之因,前世三生結緣,始配今生夫婦。若結緣不合,難歸一意,快會及諸親,各還本道,互不耽擱。願妻分離之後,重梳嬋鬢,另擇高主。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立字人:白永和

  在這之前,白賈氏已經給白鶴年吹過風。白鶴年以為婦人之見,說說而已,沒想到她竟真的給做出來了。白鶴年沒想到事情能惡化到弓斷弦絕的地步。他拿著《放妻協議》,手不由得哆嗦,只掃了一眼,就再也看不下去。他衝著白賈氏大發雷霆:「縱然愛丹有失檢點,也不像你說的那樣面目可憎,非到讓三娃放妻的程度。放妻,還不是休妻?不過是糊了一層牛皮的燈籠,照里不照外,能糊弄了人?再說啦,這休妻之事,事關重大,被休的敗興,休人的也不體面,是兩敗俱傷的醜事。這麼大的事也不和我商量,擅作主張,眼裡還有我這個當家人沒有?啊?」

  說罷,目光在金戒指掃了一眼,用手在上面拭了拭;拿起水煙壺,想吸卻未吸。忽聽「咣當」一聲,水煙壺重重摔在地上,水呀,煙呀,灰呀,灑了一地,一片狼藉。

  白賈氏見狀,老大地不自在,一聲沒吭,彎著身子去拾水煙壺。收拾好了,倒進水,裝上菸絲,雙手遞給白鶴年。白鶴年連看也沒看。白賈氏再遞,白鶴年才勉強接了過來。白賈氏吹著香頭,就往煙鍋上點。白鶴年勉強噙住了菸嘴,邊吸菸邊發火,氣頭子大,煙霧也沖,平日的裊裊青煙,成了呼呼直冒的狼煙。煙霧順著窯頂迴旋著,繚繞著。白鶴年只管狠狠地吸,「噗噗」地吐,白賈氏只管一鍋接一鍋地裝著菸絲,任白鶴年吹鬍子瞪眼睛,白賈氏只是不吭聲,擺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等到白鶴年把窩在肚子裡的話道盡,火氣衰了時,白賈氏才慢條斯理地開了腔:「事情不在你頭上,體諒不到我的難處。家裡事你從不過問,里里外外我一人照料,惡人的事是我的,為人的事是你的。就說這個愛丹,遲早不能留。留下她,你還要不要二娃當家了?留下她,連一男半女也不給三娃生,你就眼睜著讓三娃絕後?留下她,眼裡沒我這個奶奶,我惹不起還怕不起?只好捲鋪蓋出門,尋我的方便去。是的,沒有你的尚方寶劍,我是先斬後奏了,因我在氣頭上,一時情急,有失考慮,這是為妻的不是,要殺要剮,任憑處置。」

  說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淚水撲簌簌落了下來。

  白鶴年見狀,心裡軟了幾分。本想扶她起來,又想起白賈氏平日作威作福的樣子,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仍舊繃著臉,連著吸了幾鍋水煙,看著裊裊青煙想開了心思。

  要是就那麼幾條捕風捉影的事,白鶴年也不會在意。就連愛丹不生育的事,他也並沒有放到心上去。他早給白賈氏說過,過門六年,把三娃放出去五年半,人家娃獨身一人,和誰生娃去?要讓母雞下蛋孵雞,還得有個公雞伴著。不過,一想到自己年屆花甲,精力欠佳,大娃不中用,三娃喜功名,只有二娃可以撐起這個攤子,遲早要交到他手裡,護愛丹的心就淡了,保二娃的心卻重了。二娃品行不端,也只是一時糊塗,情有可原。可是,一旦二娃主了家事,大權獨攬,目中無人,再行非禮誰能管得了?如三娃高中回來,知道了這事,豈能輕饒了二娃?那時,白家還不亂成一團麻!一旦鬧騰起來,老的丟人,小的敗興,在永和關還怎樣做人?看來,白賈氏雖說強詞奪理,但也不無道理。愛丹人長得過於標緻,人標緻了就容易惹是生非。自古紅顏多薄命。這是命,三娃沒這個福氣,愛丹更沒有這個福氣。放了她,讓她一走了之,也算三娃想得周全。想到這裡,白鶴年緊繃的臉漸漸鬆弛了,對白賈氏說:「起來吧。事情已然做出來,除了叫人心寒,還能有甚法子?誰屙下的屎誰收拾,就依你的意思辦吧。這個面子給足你了吧,嗯?不過,話說回來,你可虧了人家愛丹。只因人心不公,才有斗滿秤平。你掂量去吧。」

  白賈氏擦了淚,心裡十分不痛快,喲,看當家的把自己比成什麼人了?可是,歷來成大事者,哪個不忍辱負重?想到這裡,倒也不通自通,就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不過我要告訴你,把人家娃趕出門,拔掉你眼中的釘子,你心裡是痛快了,三娃和愛丹卻落下心病,他們能不埋怨你一輩子?家和日子旺,爭鬥是非多。你就等著瞧吧,以後有你的好戲看哩!不要看平時嬌慣你,我心裡甚不清楚?要不是為了白家的門風,我豈能輕饒你!」

  白賈氏見男人依了她,並沒有和她撕破臉皮大鬧,知道這一刀捅到當家的軟肋。親不過的婆姨漢,胳膊肘只能往裡彎。這才鬆了口氣。人一站起,淚收了,話也順溜了,臉上現出淺淺的愧意:「謝過老爺不罰之恩。」她猶豫了片刻,看著白鶴年的臉色說:「您看這事怎樣處置才好?」

  白鶴年說:「主意是你出的,你看著辦吧。可好,十月初十是老佛爺慈禧太后的壽辰,官府催著進貢,我又得去送趟貢棗,這一走得費些日子。」

  說起貢棗,白賈氏知道,這可是朝廷指定的貢品,不敢耽擱。她雖是陝西那邊的人,那邊也出紅棗,可是,自小就聽說永和縣的紅棗多,多得走遍全縣走不出棗林子;紅棗好,好得叫人吃了還想,想了又吃。就在永和關下首幾十里的黃河邊,有個叫尉家窪的村莊,戶不過百門,棗樹卻有上萬畝。那裡的棗子不僅多,而且好得出奇。個大溜圓,肉厚汁甜,核小精黏,外頭像塗上油似的光亮,內瓤如蜂蜜般的金黃,掰開,縷縷細絲,拉扯不斷。最令人稱奇的是,這裡的紅棗沒有蟲子,是延年益壽的上等補品。故白賈氏自嫁到永和關,每日早晨吃三顆大棗、兩顆核桃是鐵定不變的習慣,數十年下來,直養得面潤色艷,吉健十分。她逢人就說,這是沾了尉家窪貢棗的光。

  那年,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避八國聯軍之亂逃來山西,沿汾河一路南下,就嘗過此棗,並大為讚賞。還留了句「南棗北棗,甜不過尉家窪的貢棗」的話。這一下,永和縣的紅棗名氣更大了。每逢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壽辰,山西撫台都點名要尉家窪貢棗。因為白家離尉家窪不遠,且又是縣裡第一大商家,做事可靠,知縣衙門就把這個差事交給白家辦理。白家不敢怠慢,年復一年地精選上好大棗,年復一年地由白老太爺親自押送至太原府,再由巡撫衙門著人送至京城。

  白賈氏想到這裡,自豪感便油然而生。黃河兩岸,有誰家能親送貢品?只有白家。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她本來想請白鶴年親自出山,把愛丹的事擺平,即使落罵名,還有個墊背的,看來是不可能了。儘管心裡罵這老滑頭又溜之大吉,可是嘴裡不得不連連應承。

  白鶴年雖然脫了身,但對白賈氏放心不下。此事非同小可,牽一髮而動全身。他想了想,又囑咐道:「得容人處且容人,該讓著人家的,就讓著些。更何況兩家守著一個渡口,岸上不見水上見,以後打交道的日子多著哩。千萬不要鬧得雞飛狗跳鴨子叫,讓滿天下人都看笑話,到那時,你就是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了。」

  白賈氏心想:這些道理我還不懂得,主意是我拿的,尺寸當然能把握得住。馬蜂窩雖然可怕,總得有人去捅,便說:「就聽您的。好好賴賴就這一回,以后里外不是人的事,您就是想讓我管,我也不會沾邊。」

  白賈氏喊來白管家,把事情經過一一說了,想取得白管家的理解,進而取得他的支持。白管家雖然與白鶴年同出一宗,但支系甚遠,是百年前遷到外地的一支,要不是憑他的精明能幹被白家聘為管家,恐怕與永和關白家都不大可能走動。

  白管家不管天氣涼熱,總是長袍馬褂核桃帽,總是跑前跑後,總是忙忙碌碌。刀條臉上嵌著兩隻滴溜溜轉的小眼,鷹鉤鼻子呵護著微凹的小嘴巴,誰見了也覺得凜然背後深藏著乖巧。他自小聰明好學,六歲入學,九歲外出學徒,十二年摸爬滾打,成了鋪面里獨當一面的夥計,二十八歲時熬成了二掌柜。在與白家做一樁皮貨生意時,因不滿東家以次充好的奸詐而被辭退。白鶴年見他誠實可靠,便聘來白家,先做鋪面掌柜,他精打細算,深得白家的信賴和器重,後來就做了管家。打里照外,應付自如,白家凡有大事都必與他相商,是白鶴年離不得的智囊人物,故一待就是二十年。他對愛丹的事雖有耳聞,但不知就裡,因涉及白家聲譽,他佯裝不知,得過且過。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為了三少爺的前程,老太太竟然使出了撒手鐧。

  在這之前,他雖然知道財旺出門去了,可財旺沒有告訴他去哪裡,做什麼,說是老太太讓他當趟差,不讓他說。什麼事情用這樣神神秘秘呢?原來,老夫人趁白東家出門不在做起手腳,連東家都被蒙在鼓裡,更不用說他一個替人跑腿的下人。白賈氏拿出白永和的《放妻協議》,讓他看了,他先是吃驚,繼而蹊蹺,為難地直撓頭,不說話。

  白賈氏明白他心裡在想什麼。不管他想什麼,解鈴還得系鈴人:既然你把兩人繫到一起,對不起,那就再麻煩你解開,還人家兩便之身。誰叫你當時不多長個心眼呢!

  「少不了再辛苦你一趟。你看怎麼樣?」

  「紅臉我唱了,白臉還能再讓我唱?叫人家說我這人出爾反爾,說話不算數。」

  「算數也罷,不算數也罷,都與你無關,天塌下來由我頂著。瞌睡離不了眼裡過,遲早得走這一步。至於說愛丹嘛,不休她就算便宜了,她還有甚好說的?一紙放妻協議,算是給足了楊家面子。」

  「老夫人,人常說,事不三思總有悔。您看這樣行不行,說話冬去春來,等三月會試完畢,三少爺回來再說怎麼樣?」他意思是說,能拖則拖,等三少爺回來,還不一定怎樣呢!

  「你是說我不三思而行?」白賈氏有些惱怒地說。

  「不,不。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協議是三少爺寫的,三少爺遠在京城,而三少奶奶回了娘家好長時間沒回來,兩個當事人不照面,這協議可怎麼簽?再說,楊掌柜不點頭怎麼辦?要來鬧事又咋辦?解鈴還得系鈴人,三少爺回來,一切由他出面,老太太您不只少操心,也少受氣。」

  「不行!這件事我管定了,惹人受氣我情願。不管你說了多少個怎麼辦,我只要你這麼辦:既把事情辦了,又不失白家體面。」

  白管家還要說什麼,白賈氏早不耐煩了:「去吧。」

  白管家回到自己窯里,想來想去沒有好辦法。俗話說,成一家婚姻蓋一座廟,拆一對夫妻壞一座橋。世上只有成人之美的,哪有棒打鴛鴦的?自己這是做的什麼事?說得輕點是缺心眼,說得重點是缺德,缺了八輩子的德。況且,明人不做暗事,何必這樣鬼鬼祟祟?將來一旦真相大白,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唉,吃了人家的,就得替人家跑腿。白管家縱有多少疑慮,多少不悅,也只能硬著頭皮替東家拆這座「橋」去了。

  白管家兩袋煙的工夫就過了河。走了沒幾步,楊家的石頭窯院直愣愣地豎在眼前。往常這是一個福地,只要過來,楊家滿接滿待。今日仿佛成了一個虎口,此行是福是禍,他心裡全然沒底。他不由得放慢腳步,讓提著大包小包禮度的財旺前面帶路,自己卻在後面再三斟酌了一番,這才跟了上去。誠然,是吉是凶與自己無關,他也不會傻到把自己當炮灰的程度。但既受人之託,就要圓滿復命。今天,他只能察言觀色,相機行事。

  愛丹回娘家已經一個多月。本來鬧著要回家去,可是,一來父親聽說女兒受氣,不想讓就這樣回去,要回,也得他們白家來接;二來是母親病重,也不便離去。她人在娘家,心在白家,情系京城。什麼是如坐針氈,什麼是度日如年,這才體會得真真切切。所以,一見白管家來了,心頭不覺一喜:是接她回永和關?還是三少爺有信來啦?六年前,白管家一根紅線把他倆拴在一起,六年後,白管家還會做鴻雁傳書的好事嗎?

  楊福來把白管家請到客窯里。沏了茶,上了點心,彼此問長問短,噓寒問暖,然後就是一陣難堪的冷場。平時能說會道、辦事果斷的白管家,今天倒沒有了章程。不是說天氣如何,就是說黃河怎樣,不是說東家長,就是說西家短,要不就天南地北地亂扯一氣,弄得楊福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白管家究竟是做甚來了?

  愛丹似乎覺察到什麼,剛剛放晴的臉又轉了陰。

  楊福來疑惑地看了眼白管家,白管家給他使了個眼色,示意愛丹在場,楊福來會意,便找了個藉口把愛丹支走。

  楊福來問:「不要東拉西扯瞎侃了,此番來我家,要是沒猜錯,就是為愛丹的事來的吧?我知道,沒有要緊事,您白大管家哪裡肯屈駕我們楊家。」

  「看您說到哪裡了,我不過是個跑腿的,哪比得了您。算您精明,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果真讓我猜著了。你就毛褳里倒西瓜,痛快點!」

  「楊掌柜,我是痛快著哩,不知您痛不痛快?」

  「我這人一向直來直去,不繞彎彎。只要你痛快,我哪有不痛快的道理。」

  「咱有言在先,不管這事是好是賴,您都不要怪我。我是受東家指使來的。」

  「你就直說吧,繞那麼多彎做甚!」

  白管家再沒說什麼,神秘地從懷裡取出一件用布包裹的東西,把布層層打開,露出摺疊得方方整整的麻紙,再小心地把麻紙打開,取出一張文書,雙手呈給楊福來。楊福來不看則已,一看,就像坐了蹺板,霎時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他聲色俱厲地說:「這是哪裡的事嘛?我就知道你們白家做不出人事來,與其說放妻,倒不如痛痛快快地休了。這不明不白地耍地什麼花唿哨?」

  「您別急,有話慢慢說……」

  「你們要人家的命哩,我能不急嗎?白三娃你是甚東西?啊,才中了舉人就喜新厭舊,要是中了進士,還不成了六親不認的白眼狼?」

  「楊掌柜,您消消氣,聽我把話說完。」

  「還說什麼,這不是白紙黑字寫得一清二楚嗎?我們家愛丹做下甚了,要你們這樣糟踐。不行,我和你一同過河去,和這個白老婆子討個公道!」

  白管家好說歹說,總算把楊福來強摁在椅子上,賠著笑臉說:「楊掌柜,我就知道您一見這個東西就會發火,這事擱在誰頭上也會氣惱。不過,凡事都不是無緣無故的,總有個道理在裡邊。你聽我說完,覺得在理,就依我;覺得不在理,您就往我臉上唾兩口,我也沒怨!」

  楊福來瞪了白管家一眼,鼻翼翕動,嘴唇也抽搐不停。但他終究是場面上的人,面對此等境地,只能強忍著,且聽下文。

  「這事既不能怪老太太,也不能怪三少爺,要怪只能怪三少奶奶……」

  「啊?你說的甚話?」

  「三少奶奶過門都快六個年頭了,連一男半女也沒給白家生下。古人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說這事——」

  一提到生育的事,楊福來就像蠍子蜇了嘴,便無話可說。他何嘗不想抱外孫?外孫不只是對他的安慰,更是維繫愛丹家庭的紐帶,當然更是他後繼有人的依賴。明擺著嫌棄你,找不下茬茬,雞蛋裡頭挑骨頭哩。可是,愛丹你偏偏不爭氣,如能生個一男半女,一切不就好說了?咳,我楊福來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了!入贅婆姨是騍騾,抱的女兒不開懷,上一輩造了什麼孽?楊福來雖然這樣想,但他豈是任人揉捏的軟柿子,眼睛眨巴了幾下,就來了詞:「六年了?六年是多少天?兩千一百九十天啊。他白永和在家停了幾天,你還不知道?只怕連半年也沒有吧!人常說,孤陰不生,孤陽不長,我們不怨白家,你白家倒尋起我們的不是來了,真是豈有此理!」

  「說到男女之事,延水關和永和關在外做生意的也有幾家吧,哪一家不是按店規三年回一趟家,哪一家不是男娃繞膝女娃跳?要說這事,三少爺做得仁至義盡,人家甚也沒說。其實,三少奶奶也有不是的地方,頂撞老太太,不經請示就回了娘家,走一兩個月也不回來,這還有個禮數嗎?還有個孝道嗎?把這幾條擺出來,按照七出之禮,哪一條都夠得著休妻。如今,人家三少爺念起楊家對他的好處,念起三少奶奶的舊情,不用休書用協議,不說是非說不合,也給足了楊家面子。再說,憑三少奶奶的天資和容止,還怕找不到比白家更好的人家?與其別彆扭扭相處,倒不如一別兩寬,各找方便。楊掌柜,識時務者為俊傑,我看還是讓三少奶奶畫了這個押吧。」

  叫白管家這麼一說,楊福來真是有理沒處說。明明知道自家的女兒在白家受了委屈,明明知道白家起了異心,藉故託詞,讓你走人,可人家豬八戒的耙子倒打一耙,全是他的理。不說吧,滿肚子話噎得難受,這口氣咽不下去。說吧,僅無後為大一樁事就把你治住了,治得你張口結舌。楊掌柜火氣沖天,呼呼喘著粗氣,臉憋得像豬腰子。眼睛死盯著那張《放妻協議》,盯著盯著,手「噌」地伸了出去,只聽「哧」的一聲響,《放妻協議》便一撕兩半,還不等白管家反應過來,又聽「哧」的一聲響,另一張也成了兩半。楊福來還不解氣,又扔到地上,狠狠踩了一腳。心底的話伴隨著唾沫星子一齊噴了出來:「索性鬧個魚死網破,我叫你好簽不成!」

  白管家慌了手腳,一邊說:「你這是做甚哩,買賣不成仁義在嘛!」一邊忙彎下腰去撿協議書,並正色道:「楊掌柜,誠仁奉勸您一句,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啊!」說畢,夾起布包起身出門。

  正在這時,只聽門外有人高喊:「白管家慢走,我簽!」

  隨著兩扇窯門「啪啪」推開,進來怒氣沖沖的愛丹。她二話沒說,從白管家手裡奪過協議書,把兩份破碎的文書對在一起,看了又看,念了又念,冷笑一聲,提起飽蘸濃墨的毛筆,「唰唰」畫了押,並在其中的一份上寫了如下幾句:

  事出有因,非是因我。欲知甚因,等到來春。

  楊福來和白管家看得目瞪口呆,似有領悟。楊福來說:「你這是做甚哩,這不便宜了白家?」

  白管家在驚訝之餘,連說:「三少奶奶真女中丈夫,佩服,佩服!」

  愛丹淡淡一笑:「鑼鼓長了沒好戲,遲了不如早了。從此,我愛丹孑然一身,無所掛牽;三少爺再不用為我為難,老夫人也可以睡安然覺,你也再不用叫我三少奶奶了……哈哈,好一個一別兩寬,好一個各生歡喜!」

  楊福來對女兒的膽識暗暗敬佩:這才是我楊福來的女兒!轉念一想,雖然人有骨氣,協議較休書體面了許多,可畢竟背上了被人拋棄的賤名。過河去和白老婆子鬧一頓吧,一則自家理短,越鬧越丟人;二則,恐怕愛丹不會答應,倒不如就此拉倒,另搭台子重唱戲。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咱走著瞧!

  白管家見愛丹如此痛快,欽佩的同時,也為卸掉這頂愁帽竊喜。他迫不及待地拿起文書,往懷裡一揣,說聲「告辭」,便叫上在門外等候的財旺匆匆離去。剛走了幾步,又匆匆返了回來,乾笑著說:「哦,幾乎忘了,既然是一別兩寬,三少爺簽的那份《過繼協議》也就沒用了,讓我一併帶回去交差吧。」

  楊福來愣了愣神,醒悟過來,從箱子底下的一個包裹里取出來,使恨地扔給白管家。白管家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楊家。

  白賈氏得到消息,如釋重負。但在解脫人情重負的同時,隱隱間好像又背上道義的重負。想著,想著,神情又沮喪起來。轉念一想,嗨,長痛不如短痛,這是遲早的事。愛丹她人不足惜,只可惜了那雙步步生花的三寸金蓮!

  人一生會淡忘許許多多日子、許許多多事情。因為,平淡的日子和平庸的事情,是人一生中最冗長最淡泊的生命年輪,它只能留下過程的痕跡,卻留不下更多的故事為人記憶。可是,光緒三十一年八月初四這一天,最叫白永和刻骨銘心,至死也沒有忘記——因為這一天他接連遭遇兩次致命打擊。

  凌晨,天上忽然響了幾聲悶雷,就像三眼銃隆隆轟響,把熟睡中的白永和驟然驚醒。已經是秋末冬初時節,哪來的雷聲?他披衣下地,推開窗戶往外瞅,天地一片混沌,什麼也看不清。接著扯起了風,黃葉、雜草攪得滿天飛舞。每年這個時節,北國暑退秋涼,雷公早銷聲匿跡。今年卻怪怪的,一反常態。白永和站在窗前,一臉的納悶。

  正想著,有人敲門。門開處,遞進來一封信。人在千里外,家書抵萬金。打開,急閱,得知愛丹毅然簽字畫押,與他決裂,不由得捶胸頓足,大哭了一場。

  淚痕未乾,又是轟隆隆幾聲巨響,比前一次來得更凶。他的哭聲淹沒在雷聲里,是那樣的微弱,以至於連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哭泣還是在哆嗦。心頭「咚咚」亂跳,頭髮根根直豎,這是不祥的徵兆,還是有什麼說法?不等他擦乾淚痕,便傳來光緒皇帝詔令天下廢止科舉的消息。他顧不得打雷和就要來到的驟雨,如喪考妣地來到順天府貢院,果然,皇帝的告示言之鑿鑿,不容置疑。舊病新痛一齊暴發,就有了貢院門前摧肝裂膽的一幕。就有了他獨臥寒窯,浮想聯翩,丈量時光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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