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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2024-10-04 10:26:14 作者: 王哲士

  「愛丹,我回來了!」白永和人未進門,話先傳了進來。

  昏睡中的愛丹微微睜開眼,門開處現出一個人影,因她久病虛弱,眼前的來人朦朦朧朧,看不清楚。她揉了揉眼,定睛細看,才知道是日思夜想的三少爺站在面前。不等她出聲,白永和早撲在她身上,見如花似玉的婆姨成了皮包骨頭的黃臉婆,心如刀剜,淚似雨下,點點滴滴落在愛丹臉上。愛丹哭幹了的眼睛也泛了潮,擠出兩朵渾濁的淚花。白永和要給愛丹擦淚,愛丹用手擋了擋,意思是說任由它滾,任由它流吧。這是久違的相逢,這是幸福的淚水,她願這股幸福的淚水似窗外洶湧澎湃的黃河,把長期積壓在心頭的鬱悶統統發泄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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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丹的病情因三少爺的歸來有了好轉,但因病久虛極,這種好轉並沒有質的變化,故而時好時壞,反覆無常,白永和窩煩得快要瘋了。一來怕愛丹久病生變,二來怕誤了他的科考。所以就有了出外延請名醫,救愛丹於垂危的念頭。

  白永和在渡口見到白三奴,無意中說了這個意思。白三奴告訴白永和,聽從隰州來的客商說,近日州城來了位臨縣籍的王先生,醫術高明,藥到病除。不長時間,救了好幾位醫不言治的危重病人,連州大老爺夫人中風的頑疾也治好了,一時間轟動了隰州城。白永和聽了,喜出望外,抱著試一試的態度,親自騎快馬來到隰州。

  本來,王先生是來隰州看望老友陳掌柜,卻被陳掌柜留了下來坐堂,暫撐門面。眼看著陳氏藥鋪生意日漸興隆,便有了歸去的念頭。白永和登門時,王先生正在打點行李,單等馱腳一到,即刻上路。白永和心想,人不走運,處處碰壁。不遲不早,正趕上人家要走。這可怎麼好?

  王先生問;「您想看病?」

  白永和說:「不是。」

  王先生又問:「您想問病?」

  白永和搖了搖頭。

  王先生遲疑地看著他:「那你是……」

  白永和吞吞吐吐,遲疑了片刻,取出一張名帖,緩緩遞給王先生。王先生好奇地展開一看,上寫:

  光緒庚子、辛丑恩正併科舉人永和縣永和關白永和謁見先生閣下。菲敬禮金紋銀二十兩。

  白永和一面請王先生看名帖,一面從行囊中取出一封銀錠。王先生見狀,擋了回去,說:「白舉人這是做甚?」

  白永和只是憨笑,並不說話。王先生想,不是十分緊要之事,一個素不相識的舉人老爺怎肯屈駕而來,又怎能饋送這樣的厚禮?於是忙讓座沏茶。並問:「不知白舉人大駕光臨,有失禮數,抱歉,抱歉。白老爺到此有何吩咐?」

  白永和道:「晚生久聞先生大名,無緣一見。今日專程拜會,不巧得很,先生就要起程歸里。既是這樣,我就不便叨擾了。」

  王先生問:「舉人老爺遠道來訪,定有緊要事,但說無妨。」

  白永和見王先生放了話,就壯著膽子說:「拙荊久病在身,延醫許多,皆無起色,現在已是骨瘦如柴,氣息奄奄,怕是要耽擱了。晚生為熱腸所迫,遠道而來,煩請先生大駕勞頓,過去一診,不知先生能否成行?」

  一位是歸心似箭的郎中,一位是救妻心切的舉人。白永和眼巴巴地看著王先生,王先生為難地搓著雙手,在地上來回走動。正在這時,陳掌柜滿頭大汗跑了進來,說:「先生,馱騾來了,請上路吧。」

  王先生起身,說了些抱歉之類的話,就要與白永和揖別。白永和無奈,說了句「先生走好」,又無限感慨地說:「先生您是隨意而來,隨喜而歸;我呢,卻是乘興而來,掃興而歸。我這樣回去,如何向拙荊交代?要知道,她的命就攥在先生您的手裡!」說話間,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

  不是愛妻之深,救人心切,一位舉人老爺何至於乞求他這個遊方郎中呢?王先生想到這裡,不禁也動了容。

  陳掌柜只好圓場:「白老爺,另請高明吧。先生出來日久,家中的事還得回去照料呢!」

  情急之下,白永和顧不了許多,竟伏在王先生腳下,長跪不起。王先生慌了,連忙把白永和攙扶起來,說:「折煞我也,折煞我也!好,我去,我去。」

  陳掌柜說:「腳雇好了,如何退得?誤了人家的生意不好辦。」

  白永和擦了把眼淚,快人快語地說:「這事好辦,讓腳夫改道永和關不就妥了?來回腳費我包了。」

  藥鋪里的夥計齊說此事甚好,只是委屈了王先生。就這樣,欲北上回家的王先生,卻折向西面的永和關去了。

  見名醫遠道而來,愛丹心想,她的病這下有救了。但是她什麼也沒說,只是聽憑先生把脈問話,做最後的判定。

  王先生望聞問切有條不紊,陰陽表里、寒熱虛實也察得仔細,又要來先前的處方看了,半晌無語。白永和表面平靜,但抑制不住內心的焦慮,手心和額角沁出了冷汗。愛丹也在犯疑,說:「先生,您看我這病還能治不能治?」

  非深思熟慮不貿然表態,是王先生的一貫醫風。而等待「斷案」的病家,總是心提到嗓子眼聽候「宣判」。王先生歷練既久,還能不知道白永和夫妻此時的心情,就笑了笑說:「依我看,三少奶奶的病暫無大礙。」

  白永和盼望的就是這句話,只要有救,就是上天捅窟窿,下河捉王八,他都在所不辭。所以,此言一出,提到嗓子眼的那顆心霎時就有了著落。他問:「先生見多識廣,醫術精湛,依您之見,她的病是如何得的,又如何下藥?」

  王先生說:「待一會兒再給你說。」

  愛丹見先生有意迴避她,就少氣無力地央求道:「先生,有話請講,不管好賴,我都能擔待。」

  王先生看了眼白永和,白永和點了點頭,示意但說無妨。

  王先生便打開了話匣子:「三少奶奶肌肉消瘦,往來寒熱,皮膚甲錯,飲食不思,且臍下偏右有塊,推之不移,按之疼痛,經水不來。依我看,皆在一個『氣』字。前醫以血枯經閉治,專用一派通經行瘀之藥,不但不能奏效,反而加重了病情。脈象寸關弦硬,尺中稍緊,病得之有所欲而不遂。」

  「哦,原來是這樣。愛丹,先生說得對吧?」白永和似乎有些明白——是愛丹想他想成這個樣子,臉上便蕩漾起幸福的微笑。

  愛丹想:你只猜對了一半,那致命的病根,只要我不說,你哪裡會曉得?她苦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王先生又說:「《素問》有言,二陽之病發心脾,致心氣不開,脾氣不化,則水穀日少,血乏來源矣。至於臍下積塊,大抵因氣鬱血滯,或外因風寒,內傷生冷,凝結而成有形之病。」

  愛丹聽先生這麼一說,句句在理,字字中的,不愧是杏林高手。但她還是沒有吭聲,只是靜靜地聽王先生剖析病情。她想,病根找到了,還怕治不了?

  白永和沒有想那麼多。他把王先生說的「有所欲而不遂」,簡單地理解為害上相思病,心裡怪痒痒地受用。而沒有往深里想,探討「氣」從何來、郁在哪裡,便單刀直入地請先生下藥。

  王先生四十開外年紀,身材修長,眼窩深邃,面容清癯,嗓音清亮,談吐儒雅。他邊開處方邊說:「大抵十婦九郁,能治郁就抓住要害。三少奶奶症狀雖多,總以解郁健脾為先,先以逍遙散加減試試。」

  在王先生的調養下,愛丹有了食慾,長了精神。王先生繼以溫經湯和桃仁桂枝湯加減,循環服之,寒熱皆退,病有轉機。又讓白永和每日帶上愛丹出外散步,鍛鍊體魄,幫助消化。伺機再投以歸脾湯、雙和飲,數藥交替服用。身體一日強勝一日,粗糙的皮膚漸漸滋潤,顏面也有了光澤。最讓愛丹欣喜的是,消失多時的「身上的」又悄然而至,生兒育女有指望了。掐指算來,王先生來永和關已經兼旬,要不是白永和極力挽留,也許此時已經在回鄉的路上。

  一日晚飯過後,白永和與王先生來到關亭散心。這是一座下洞上亭的建築,穿洞而出,就是古渡口;登亭眺望,遠山近水盡收眼底。亭曰「吟詩亭」,亭內有前人詩碑數幢,二人逐一品評,不免生發了雅興。

  白永和說:「來吟詩亭觀景只得一趣,來吟詩亭吟詩可得兩趣。先生以為如何?」

  王先生說:「在舉人老爺面前,哪裡敢班門弄斧?」

  白永和說:「你我之間,用不著客套。這裡備有文房四寶,雖陋且雅。以永和關入詩,各作一首怎樣?」

  王先生笑說:「好呀!」

  王先生四下眺望,天上白雲,腳下古渡,巍峨村堡,蒼勁老槐,一齊撲入胸懷。沉思片刻,一首七絕便傾瀉筆端:

  題永和關

  雄關古堡浮雲間,

  一抹斜陽浪里船。

  最是古槐幽夢處,

  婆娑起舞百年天。

  白永和讀畢,連聲叫好。說:「看似隨手拾來,卻句句有景,句句有指。雖不明言,卻道盡白家所在、所恃、所盛、所自,於大氣象中見雋永。先生的詩寫得好,字也飄逸俊秀,可謂珠聯璧合。」

  王先生說:「粗詩俗字,難登大雅之堂。獻醜了,獻醜了。我拋了『磚』,單等舉人老爺的『玉』出世喲!」

  白永和應著,隨口也吟出一首:

  永和關薄暮

  一水中分秦晉地,

  兩山夾峙大河流。

  稚童隔岸相呼喚,

  裊裊炊煙繞客舟。

  王先生反覆吟詠,亦擊掌稱妙,說:「首二句寫山川之景,有氣勢,有蘊含;末兩句寫薄暮之景,有境界,有情趣。前者雄渾,後者悠然,兩相比照,相映成趣。不愧是舉人老爺的大手筆。」

  天黑時,他們才踱回九十眼窯院。愛丹見兩人談興正濃,就泡了一壺釅釅的毛尖助興。這時,白鶴年和白賈氏相隨進來,大家忙起身問安,分賓主坐了。

  白賈氏見三人談興正濃,不知在談些什麼,也笑盈盈地問白永和:「好興致呀,能說給奶奶聽嗎?」

  白永和回道:「孫兒和王先生在關亭上吟詩作樂,還未興盡呢!」

  白賈氏雖然不善作文,卻是讀了些詩書。一聽賦詩,就觸動了她那根敏感的神經,頓時來了興致,說:「哦,快拿來讓奶奶開開眼!」

  白永和把二人寫的詩一一給老太太看了,白賈氏「好詩,好詩」贊個不停。與其說誇讚二人,不如說更青睞自己的孫兒,有這等才學,何愁魚躍龍門?白鶴年對寫詩作文沒有雅興,但也不好坐視不理。就湊過身子看了看,便不置可否地只管抽他的水煙去了。因王先生在場,話題自然轉到王先生身上。

  王先生淡淡地說:「和一般讀書人一樣,我也曾有過出將入相的美夢,也曾有過捐納做官的想法,但是,一切都在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中改變了。」

  王先生沉浸在深深的回憶中。

  「為了解救父老鄉親的痛苦,父親急召在省城備考鄉試的我回鄉協助救治。可當時正是六月光景,離鄉試不遠。此一去,鄉試的事十有八九趕不上了,十年寒窗不是白費了嗎?我思來想去不回為好。可父親卻接二連三地寄書催促。父命如山,人命關天,我不得不放下學業,日夜兼程趕了回去。

  「咱們兩家頗有相似之處。我們王家五百年前從關中遷來臨縣,靠務農起家,憑經商發家。如同一般發了跡的人,有了錢讀書,讀了書就夢想著做官,但始終未能如願。大約從我的高祖開始,把心收了回來,轉而學醫。他的理由很簡單,也很實在:『不為良相,便為良醫。』按照常人的看法,這兩個行當相去甚遠,當官的和治病的根本不沾邊兒。高祖自有他的行事準則,歷史上所謂的『扁鵲再世』『華佗重生』的名醫,多是求相不成轉而懸壺濟世。漢代的華佗,唐代的孫思邈,宋代的陳直,明代的李時珍等,無一不是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做出的抉擇。到我父親,已是懸壺四代、名重一時的醫學大家。可是,心高氣盛的我卻耐不住寂寞,不顧父親的反對,重新踏上入仕之路。不料一場瘟疫,硬是把我從仕途的邊緣拉了回來。不幸的是,父親在救活無數患者後倒在了那場可怕的瘟疫中,我也因為這場瘟災耽誤了鄉試。雙重打擊,心灰意冷,從此,斷絕了科舉念頭,醉心於濟世救人的生涯。」

  白永和聽了,若有所思,便問王先生道:「憑先生的家境和天賦,本有機遇去把握,為何一次偶然變故,竟做出天壤之別的選擇?入仕治人,可享榮華富貴,業醫治病,終生歸於平淡。先生這樣做,豈不枉費了十年苦讀,一腔熱血?」

  王先生回答道:「入仕與業醫,雖然高下不同,骨子裡做的都是一樣的事情。良相利天下,良醫利大眾,與其沒有利天下的機遇,何如做做利大眾的事情?對我來說,只有有所不為,才能有所為。父親所以召我返鄉,明里是因那場『家家有殭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的瘟疫,心裡想的卻是朝政混亂,官場腐敗,與其陷污泥難以自拔,不如在民間清清白白做人。我以後的親歷驗證了父親的遠見,所以我安心了,坦然了。」

  王先生侃侃而談,白永和頻頻點頭。

  白賈氏聽了,一方面為王先生的仕途夭折痛惜,一方面又對他的論調難以苟同,便問:「在先生看來,學而優是否就不必仕了?」

  「那倒不見得。這要因人而異,因時而異,因事而異。世上的路千萬條,入仕只是其中的一條。學而優了,做甚事也有了資本,來得容易。為什麼山西商人要崇尚學而優則商呢?就是靠學得的知識用來經商,經商成了氣候,連朝廷都讓山西商人幾分呢!說學而優則醫就更不用說了。古來有多少文人名士,不是落魄學醫,就是棄官學醫,就是這學而優,成就了中國醫學的煌煌成就。如今中外溝通,交流頻繁,興辦洋務,振興民族,學而優則工,學而優則農,行行得有人去做,可見文化人的重要。不瞞老夫人,我在從醫的同時,也涉足商界呢!」

  一提商界,白賈氏就像嗓子眼裡卡了一顆棗核,半天說不出話來。一直旁聽不語的白鶴年,卻像遇到了知音,忙吹滅水煙,參加到討論中來:「依我看,先生說的極是。以先生的才學和家境,考個官做做是輕而易舉的事。可人家就是不去追逐榮華富貴,落得一身清白自在,光景不是過得也挺如意嗎?」

  白賈氏怕白鶴年把話題引向歧途,便正色道:「人各有志,不能死搬硬套。」

  「就是嘛,蘿蔔白菜,各有所愛。」白鶴年話裡有話,白賈氏狠狠剜了他一眼。

  白永和素知在業儒和經商上,爺爺和奶奶一直心存芥蒂,相互牴牾,一有機會都想表達看法,尋找市場。他怕兩人爭論不休,在王先生面前出醜,就接過話問:「先生淡定從容,十分難得。為弟身陷科場,難以自拔,到頭來還不知混成什麼樣。先生能否點撥一二?」

  王先生說:「以愚之見,競逐榮勢、企踵權豪之心人人難免,但人人不可都做。唯名利是務,不免被名利耽誤。須知功名二字如浮雲在天,飄忽不定,誰能把握得住?其實——」

  「其實,有能耐的人審時度勢,奮志儒業,定能把浮雲變作祥雲。」白賈氏不等王先生把話說完,就搶先扭轉了對方的話題。

  王先生尷尬地笑了笑,沒有說什麼。白鶴年見談話不諧,就說天不早了,請先生歇息吧。

  大清早,白賈氏把白永和叫到窯里,沒頭沒腦地說:「以後少聽王先生的話,他自己不求上進,反倒來渙散人心。」

  白永和說:「王先生說的也在理。」

  「在什麼理?儘是些歪理。學而優則仕是老祖宗說的話,誰能變得了?」

  「我看爺爺就不在乎。連愛丹也說先生說得好。」

  「又是愛丹!說得好,你們都和王先生過活去!你是為白家活著,還是為愛丹活著?動不動愛丹長、愛丹短的。你心裡裝滿了愛丹,還有我們的份?當心點,那可不是省油的燈!」

  「我不過就那麼說說,您看您……」

  「我可告訴你,回來時間不短了,你該走了。那個王先生也該走了。」

  「您以為人家想在咱們這個窮地方住?是我一再求人家留下來的。至於說我嘛,既然回來了,就多住一些時日,等愛丹的病大好了,再走也不遲。」

  「說的屁話!你要是不給我用心去考,小心我翻臉不認人!你以為白花花的銀子就是給你花的?你以為我處處慣著你是我怕你……你……」說到激動處,白賈氏渾身顫抖,話語也不甚連貫。

  白永和見把奶奶氣成這樣,邊打自己的嘴巴邊說:「是孫兒不孝,惹您老人家生氣。讓我再住兩天,等——」

  「還等什麼?還等那個小妖精甜言蜜語誆哄你,她把你的魂都勾走了,你還有心思科考?你要是我的孫子,明天就走!」

  白永和沒有了退路,賭著氣回了自家窯里。愛丹見三少爺剛才還一臉陽光,為甚在奶奶那裡轉了一遭,愁雲就爬滿了額頭?就問:「三少爺,你這是怎麼啦?」

  白永和只是唉聲嘆氣,並不說話。

  愛丹再問,白永和憋不住了,就衝著愛丹說:「還不是為了你!」

  「為了我?」愛丹不解地問。

  「為了你的病,我不該回來硬是回來了;為了你的病,我不該多住硬著頭皮往下住。惹得老太太不高興了,讓我明天就走。」

  「這是你心裡話,還是老太太的話?」

  白永和本不是這個意思,但話到嘴邊卻說走了。所以,沒有好回答上的,坐在那裡發愣。

  愛丹想:老太太容不得我,連三少爺也見不得我,這個家還有我的活路嗎?一氣之下,卷了包袱就往外走:「我早看出來,我在白家是多餘的,是你成名的累贅。你不該回來,你不該多住,甚至你不該娶我。好,我不拖累你,我走,好讓你無牽無掛鬧你的功名去!」

  這還是成親後的第一次爭吵,白永和說過之後就有些後悔。如今奶奶那裡逼著他走,愛丹這裡被逼得自己要走,他把愛丹死死拉住,說:「我不是說說氣話嘛,倒叫你犯了疑心。我要是心裡沒有你,能扔下學業回來嗎?為了奶奶的意願,你知道我心裡有多苦?」

  「你活著就是為了奶奶,就不能為自己痛痛快快活上一天?」

  「是的,我是為奶奶活著,而不是為自己活著,我這樣活著有多累呀!」白永和心裡說。

  可是,一想到功名,為誰活著反倒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儘快進京備考。這一走又得好長時間,丟下尚未康復的愛丹,能放心嗎?想到愛丹,他內心有愧,臨別之前,應該給她撫慰,說:「好,就讓我們好好活上一天!」

  白永和展開雙臂,把愛丹緊緊抱在懷裡。愛丹的滿腹怨氣,在自家男人的緊緊擁抱中被排擠得無影無蹤。她摟住男人的脖子撒起嬌來,放肆地親著自家的男人,唯恐面前的這個男人跑了。她壯著膽子說:「好好放開活一天,好好放開活一天。」

  好一陣纏綿後,白永和忽然正色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愛丹聽了,沒好氣地說:「我連朝朝暮暮都逮不著,還能指望有人給我長久!」

  白永和說:「看看,又來了。暫時的分別,是為了將來的團聚。」

  愛丹說:「我要將來,更要過程。一個連過程都享受不到的女人,哪裡敢奢望將來!」

  她推開她的郎君,好像不認識似的呆呆看了片刻。他不無歉意地笑了笑,雙手一攤,做出兩難的手勢。兩人長時間默默相對。

  白賈氏從沒有訓斥過三娃,見三娃生氣走了,心裡好一陣失悔,讓劉嬸陪著她到三娃窯里看看。不想,大天白日,三娃兩口既放縱地苟且,又放肆地嗔怪她。當著劉嬸的面,白賈氏雖然怒不可遏,但又不便發作,強壓著心頭的火氣扭頭就走。走著走著,天旋地轉,眼裡冒開了金花,身子東倒西歪,幸虧有劉嬸攙扶著,好不容易才回了窯里。劉嬸打開鋪蓋,讓白賈氏平躺下,白賈氏卻不耐煩地擺擺手。打發劉嬸走後,她又陷入了沉思。

  作為女流之輩,她並不甘平庸,但命運把她推向了平庸。怨只怨不該錯上花轎,與這個目光短淺庸碌無能的土財主廝守一生;怨只怨不該為三娃的功名前程引來眾多的冷嘲熱諷,成了白氏家族裡的孤家寡人;怨只怨不該耳根一軟讓愛丹做了三娃的媳婦。若只是自己錯上花轎也就罷了,又來了個上錯花轎的楊愛丹。她本來就不配做白家的媳婦,可是她做了;既做了,安安分分地過活也就罷了,可是她不安分;因為她的美貌輕浮,吸引了三娃,勾引了二娃,連那個水鬼白三奴也像蠅子一樣叮上了她。這還不說,她竟敢裝死弄活地要挾自己,把就要參加會考的三娃攛掇回來,躺在溫柔鄉里不想離去。這個小狐狸精,終究是三娃前程的絆腳石。有她在,三娃就不要想遠走高飛;有她在,白家就不要想安寧。

  白賈氏在炕上躺了一天,胡思亂想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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