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024-10-04 10:26:10 作者: 王哲士

  一連三天,愛丹臥床不起,水飯不進,任誰勸也不聽。白賈氏只得給楊福來捎了口信,讓他過來勸勸。

  沒等楊福來動身,身體羸弱的改樣,聽到愛丹的病情先倒暈了過去。請來先生,先生讓病人平臥,頭略枕高,再給蓋了被子,然後施以回陽九針穴法,又叫人餵了半碗紅糖水,約莫一頓飯光景方才甦醒過來。

  這廂楊福來把婆姨安頓好,沒顧得上帶人,匆匆來到永和關。

  見親家來到,白鶴年和白賈氏都出門迎接,並相隨到愛丹窯里。愛丹睜眼看見父親,未曾開口,淚水早在眼眶裡打開轉轉。楊福來俯身細看,愛丹精神萎靡,一臉病相,原先粉脫脫的愛丹哪裡去了?他在愛丹頭上摸了摸,微溫;再摸一摸手心,有點潮熱。他雖不懂得醫道,但跟上病秧子婆姨,也成了半個郎中。他猜測,娃是受了氣,肝氣不舒。問服了什麼藥,白賈氏一一說了。他看了看愛丹乞憐的目光,心裡一陣陣難過。他沒有勸愛丹什麼,而是果斷地對白鶴年和白賈氏說:「叔,嬸,讓愛丹跟我回去將息幾天,你們看怎樣?」

  白鶴年覺得這樣甚好,就滿口答應:「好吧,有你們照看,興許會好得快些。」

  白賈氏聽了,卻不以為然:「愛丹偶患小疾,調理幾天就會好。哪能動不動就煩勞你們。」

  

  楊福來見白家掌門人一個推,一個拉,不知該聽哪個的,有些左右為難。就這麼回去吧,愛丹乞憐的目光,分明在向他求助。強把愛丹接走,又怕傷了白賈氏的自尊。他知道,白賈氏是很要強的女人,也是很難對付的「女光棍」,本是順乎情理的事,在她那裡都會礙手礙腳,難遂人意。

  其實,楊福來並沒有猜透白賈氏的心思。白賈氏並不是不想讓楊福來把愛丹接回延水關,甚至比白鶴年更想這麼做,巴不得眼不見,心不煩呢。但是,眼下不能這樣做。發生在愛丹身上的事關乎白家的聲譽,誰能保准愛丹回去不說給父母聽?一旦性格粗魯的楊福來知道了這件事,還不興師動眾上門問罪,叫你乾瞪眼沒說的。為了掩人耳目,她只能婉言推辭,這樣既不失白家的體面,又會讓楊家放心。可是,白鶴年卻和白賈氏想到兩岔里去了。他想的是,愛丹回了娘家,省心不說,還能省下治病的銀錢,是一舉兩得的好事。可這個不通情理的婆姨,偏偏不讓人家接走,悶葫蘆里究竟裝了什麼藥?

  想到這裡,他拉了把白賈氏,說:「讓他們父女倆坐一會兒吧。」

  白賈氏覺得有理,就順從地跟著男人退了出來。

  一出窯門,兩人就干開了仗。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從院裡吵到窯里,還沒有吵下個結果。

  一個說:「紙里終究包不住火,這事遲早要敗露,做下虧心事,還怕鬼敲門?」

  一個說:「躲過一時算一時,走了一站算一站,只要避過這個風頭,把愛丹安撫好了,再讓她回娘家也不遲。」

  正在爭執不下的時候,楊福來提著包裹,拉著愛丹,來到白鶴年門上。

  楊福來說:「叔,嬸,娃想家了,還是讓我帶回去將息幾天,身子好了就送回來。」

  愛丹也趁機說:「爺爺,奶奶,你們跑前跑後的,叫孫媳多不忍心。我走了,省得二老操心。」

  看來,父女倆是商議好了的。白鶴年看白賈氏,白賈氏沒了主張。她從來沒有如此理屈詞窮過,如此狼狽難堪過。到了這種地步她才明白,要讓人不說,除非己莫為,最好的辦法不是堵而是泄,一河水開了,風浪也就會過去。想到這裡,白賈氏便落落大方地說:「剛才是為賢侄著想,如你不嫌拖累,把愛丹帶回去將息再好不過。你們放心,我們也放心。」

  白賈氏見風使舵,臨陣掉頭,不僅叫白鶴年感到突然,就連楊福來父女也有些困惑。短暫的面面相覷,便是皆大歡喜。愛丹跟上父親回去了。白鶴年長長舒了口氣。白賈氏卻有些撐不住,重重跌坐在太師椅上,長長嘆了口氣。

  楊福來父女來到河邊,見自家的船還沒過來,就搭白家的船過了河。愛丹因身子骨過於虛弱,剛才被河上的風一吹,就著了涼,身子發抖,牙齒打戰,連腿也睏乏得抬不起,剛上岸,人就昏了過去。乘船的人都圍攏過來,但誰也幫不上忙。白家老艄白三奴,看見楊掌柜急得團團轉,就走到跟前說:「楊掌柜,我來吧。」說著就去背愛丹。楊福來愣了一下,似乎覺得不合適,可又沒有辦法,只得緊跟著白三奴,一路小跑回到自家窯里。

  這裡愛丹養她的病,卻不知從哪裡傳來一股風聲:愛丹讓白三奴背了……

  白賈氏風聞,初時不信,也就按下不予理睬。後來,白鶴年說他也聽見這樣的傳聞。人言可畏,便不得不當回事。

  悄悄叫來白三奴問話。

  站在臉皮緊繃、面色鐵青的老夫人面前,壯實如塔的白三奴心裡有些發虛。他想,總是有什麼事情犯在人家手裡,要不,單獨叫他來做甚?

  白三奴怯怯地問:「老夫人叫我有事——」

  「沒事叫你做甚?」

  白三奴遲疑地抬起頭,斗膽瞅了一眼白賈氏,臉色似乎比剛才更陰沉,陰沉得比黃河裡的山水頭子還要黑。他似乎知道老太太要問甚,又似乎摸不准想問甚,只能試探著問:「是船的事,還是錢的事,是人的事,還是……」

  他知道這些都是老太爺管的,老夫人從不過問。那會是甚呢?

  「我來問你,三少奶奶過河是你抱回家的?」

  白三奴一聽,腦子不由「嗡」的一響,半晌回不上話來。

  「有,還是沒有?」

  「嗯,嗯,不是這樣的,是那樣的……」

  「是哪樣的?」

  「是,是,哦,三少奶奶一過河就昏了過去,不能走路,跟前又沒有人。楊掌柜,不,我看三少奶奶快要不行了,湊手幫著楊掌柜背回了家。對了,是背,不是抱。」白三奴特別強調了「背」。在他看來,背和抱是兩碼事,萬萬不可混為一談。

  「背和抱還不一樣,嘴犟!」

  「明明是背麼。」

  「還敢犟?」

  白三奴不言語了,但滿肚子委屈無處訴說,臉憋得黑中泛紅,紅中泛紫。

  「說完了?」

  「說完了。」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沒有別的什麼事?」

  「沒有呀,有楊掌柜作證,我要說了假話,天打五雷轟!」

  「你以前就認識三少奶奶?」

  「常年河裡來河裡去的,兩岸的人差不多都認識。」

  「有過來往?」

  「沒有,沒有!」

  「有也不怕,說清就對了。」

  「真的沒有,老夫人。人家是甚人,我是甚人,怎敢和三少奶奶來往。就算我想來往,人家能看得起我這個窮扳船的?」

  「你還想來往?」

  「不,不,我是打個比方,老夫人。沒有別的意思。」

  「你想過三少奶奶?」

  「這話叫我咋說哩!」

  「說真話,不說真話,小心打了你的飯碗!」

  「要說想,也想過。我還想過貂蟬,想過皇后娘娘呢,我不說誰知道?心在肚裡擱著,它要想,天王老子也管不了。」白三奴用了八石芝麻的氣力,才把見不得人的胡思亂想抖了出來。說這話時,脖子上的青筋鼓脹起來,仿佛一條條蠕動著的蟲子。

  「你是老實人,想想倒也無妨,只是不要做下見不得人的事。」

  「老夫人,看你說到哪裡去了。我是那樣的人嗎?」

  「好了。你走吧,小心做人啊!」

  白賈氏臨末一句,說得白三奴心驚肉跳,好像他已經做下見不得人的事了?不就是背了一回三少奶奶嗎?幫人反倒幫出不是來了。再說了,見死不救還算人嗎?原來,財主人家這樣小氣,這麼不通情理!出得門來,朝里看了一眼,狠狠地呸了一口:「我連你也敢想,怎麼著!」

  白三奴助人為樂的事,本來純屬偶然,也是情理中事。但人言可畏,傳來傳去就變成白三奴抱了一回三少奶奶、親了一口三少奶奶、還天天想著三少奶奶。除此之外,還有什麼白家嫌愛丹行為不檢點啦,犯了七出之條啦,越傳越離譜,越邪乎。愛丹的耳朵自然也不閒,很快就捕捉到這些信息。謠言是看不見摸不著的無形殺手,是把殺人不見血的軟刀子。愛丹原以為二哥非禮那件事過去了,所以就沒有給父母說破。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深陷流言怪圈的她,甚至比上次深陷洪水還可怕。上次有三少爺相救,這次只恐怕三少爺回來也無法救她。因此病上加病,竟真的臥床不起了。

  楊福來雖然不懼怕流言,但也無處訴說,只能在流言蜚語中小心度日。他見愛丹的病日甚一日,情知是患了心病。愛丹守口如瓶,他又不知當初的病從何而得。思來想去,還是讓白家把愛丹接回去妥帖。怕在楊家養不好愛丹的身,反而加重了愛丹的病,給白家人不好交代,親女兒反害了女兒。

  白家沒甚好說的,只得把愛丹接回永和關。

  白賈氏讓劉嬸陪著愛丹,好吃好喝不說,連人參、鹿茸也用上,仍不見好。

  絕望的愛丹,終於壯著膽子提出要見三娃一面。

  「這不好吧?三娃正在京城備考,哪有空回家。」白賈氏說。

  「奶奶,我到白家幾年,從來沒有向您提過一個要求。我知道三少爺的功名事大,天大的事也得給他讓路。可是這回不同,我病成這個樣子,恐怕這個身子就要打倒了,臨走以前我想見三少爺一面,也算是夫妻一場,給我送個終。」

  「你想多了,哪裡有那麼厲害?咱家甚也不缺,只管養你的病好了,三娃放了榜自然會回來。」白賈氏說完,不等愛丹開口,扭身走了。

  愛丹深深嘆氣,欲哭無淚。

  打這天起,愛丹湯藥不進,茶飯不用,柔弱的愛丹全然變了樣。劉嬸和陳嬸把這個情況稟告白賈氏,白賈氏前來勸說,道理講了多少,愛丹仍是湯水不進。白賈氏沒法,只得求白鶴年來勸。白鶴年心想,這事還不是壞在你身上?好好的一對,硬是往開拆,要不,愛丹能病成這個樣子,能做出拒藥絕食的事情。

  這是白鶴年第一次單獨出現在愛丹窯里。過去,白賈氏從不讓她的男人獨自在兒孫家裡隨便出入,特別是和孫媳婦們,孫媳婦中的佼佼者愛丹尤其近她不得。男女大防,她不得不防。故而,今天的單獨行動,不僅白鶴年自己感到不適,就連孫媳婦愛丹呆滯的目光里也現出一絲詫異。

  談話就在這樣的氣氛中開始。

  「愛丹,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還有什麼比命更值錢的嗎?」白鶴年單刀直入,沒有拖泥帶水。

  愛丹不語。

  白鶴年又說:「人常說,身病好醫,心病難療。有什麼心思儘管說,把肚裡的話吐出來,病就會好一半。只要爺爺能做到,儘量滿足你的要求。」

  白鶴年明白,孫媳婦受了不白之冤,想見三娃一面又得不到滿足,不得已時才這樣做的。他說這話是明知故問,牽強了些。他所以敢大大咧咧放言,膽氣來自內人的託付。不過,話是說了,可心裡老不踏實,自己能滿足愛丹的要求嗎?

  愛丹明白,白家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生意上是爺爺說了算,治家還得按奶奶的來。不過,奶奶常常逾規越權,不免凌駕爺爺之上。故白家老少,連用人在內,不怕老太爺發火,單怕老夫人發話。如今爺爺屈駕來勸,是很不容易的事,奶奶的面子她可以不給,爺爺的面子可不能駁回去,讓他老人家下不了台。

  白鶴年見愛丹半晌不語,以為這個面子愛丹是不給他了,就失望地起身準備離開,不想愛丹卻開了腔:「爺爺,不是孫媳婦不聽您老人家的話,是孫媳婦身在福中不知福。沒男人時想找男人,找了男人如同沒男人。平日寒窯涼炕孤燈伴著單身,倒也罷了;有了事、有了病,自己的男人都不在跟前,也沒人說個話,見他一面比見皇上還難,這是我的男人嗎?再說,夫妻兩口子的事都由不得自己,都要聽憑別人擺布,如果這樣,我活著還有甚意思,只好一死算了!」

  「三娃窯里的,別,別,千萬不敢這樣想。我知道有些事是委屈你了,可你也要明白,眼下的委曲求全是為了將來的錦衣玉食。等到三娃金榜高中了,你就會時來運轉,到那時輪上我們老輩人看你們的風光了。」

  「爺爺,金榜也不是專為三少爺預備的,說中就能中了。如若中不了怎麼辦呢?我就再守寒窯,再受冷落嗎?如三少爺一輩子高中不了,我就守一輩子活寡不成?」

  愛丹既然無所顧忌,話也就越說越大,人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

  白鶴年覺得話不對味,三娃窯里的確實不是善茬。想到這裡,他也來氣了:這娃沒大沒小,竟敢頂撞長輩!在白家,除了他的內人敢和他叫板,還沒有第二個人敢這樣放肆。正待要發作,又想到愛丹既然會以死相要挾,還怕你這個老朽不成?不能息事寧人,也不要弄得雞飛蛋打。內人的本意還是讓他來規勸愛丹吃藥治病,並沒有讓他逼著愛丹去死。所以,白鶴年還是放下架子,強把火氣壓了下去,說:「三娃窯里的,依你的意思呢?」

  「我不要金,不要銀,只要見三少爺一面,見了面,他該做甚就做甚去。」

  「別的都好說,這個嘛,這個……」白鶴年犯了難。本來,三娃回來小住兩天也不是什麼大事,可是一旦他當了這個家,白賈氏和他過不去怎麼辦?便說:「這件事容爺爺再想想。不過,該吃就吃,該喝就喝,該服藥時就服藥,可不要再使性子胡折騰了。有些事可以來回周旋,想不出去往回想,這頭不行走那頭。可人的身子只有一個,垮了,補救起來就很難。聽話,啊!」

  爺爺走了,愛丹靜等消息。從前晌等到後晌,從後晌等到掌燈,沒有回話。她依然藥水不進,這已經是第四天。眼看著氣息奄奄,快要不行了,白鶴年夫婦這下才慌了手腳。白鶴年說:「不能再這樣硬撐下去,出了人命可不得了。我這就修書讓三娃回來。」

  白賈氏見事已至此,用一聲長嘆來宣告自己的失敗。既然敗局無法挽回,也只得聽從男人安排。不過,愛丹那裡她要親自去安撫,她雖然做了一次敗亦蕭何的角色,但不能失去塑造一回成亦蕭何的機會——雖然敗在孫媳婦身上,使她的尊嚴受到褻瀆,威望受到挑戰,但送人情的事還得她來做。不然,愛丹對她的成見會更深,三娃回來得知實情,她的老臉又往哪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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