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4-10-04 10:26:03
作者: 王哲士
永和關地僻,婚俗也怪。說是迎親,男方並不親自去迎,不像愛丹夢裡夫婿乘轎迎娶那樣,雙雙對對,風風光光。而是新娘乘轎獨往,新郎在家坐「等」,叫作「等婚」。
鄉俗就是規矩,規矩就得照辦,愛丹自是無可厚非。只是缺少了夫婿迎娶的禮儀和熱鬧,婚禮就少了一點氣氛。愛丹一夜沒睡,一來是當地有女子出嫁前夜要熬眼的風俗,意思是多看娘家一眼;二來和排排相處一場,有好多話要說。這一別,排排因沒事可做會被辭退,以後能不能見上面恐怕難說。主僕二人姐姐長妹妹短地拉呱了一夜。
次日早晨,愛丹在拜過祖宗、拜別父母之後,被蒙上紅蓋頭,穿上紅襖紅褲紅繡花鞋,戴鳳冠,著霞帔,十分靚麗地上了轎,上了船。轎是四抬軟衣式花轎,四周罩著綾羅綢緞質地的紅色轎帷,正面繡著大紅喜字,兩側繡著丹鳳朝陽、麒麟送子,轎後繡著富貴牡丹、金魚荷花等吉祥圖樣。再看船,裝扮得五彩繽紛,一隻船中央搭起帳子,用來罩轎;帳子系四條紅綢挽於船的四角,迎親和送親婆姨們穿得花紅柳綠,左右簇擁;陪嫁物品隨轎而放,響公們站在船頭。時辰一到,領隊的「開船嘞」一聲吼,只聽長號三聲響,鼓樂齊鳴,彩船緩緩啟動,向東岸迤邐而去。另一隻載迎送親隊伍和騾馬的船隨後跟進。鼓樂聲掩蓋了黃河的波濤聲,黃河裡映照出畫樓彩船的倩影,聲音悠遠而氣氛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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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坐轎中的愛丹盡情體味著這一切,享受著這一切。人在轎中,轎在船上,船在水面上顛簸。轎在船上搖擺,人在轎里盪悠,心在胸間蕩漾,說不來的快意。不多時船靠了岸,又聽一聲:「起轎了!」送親婆悄悄告訴她船到了永和關,要起轎了。她心猛地一緊,這麼快就到了白家的地面,再過一會兒就要和三少爺拜天地。她又驚,又喜,又盼,又怯,又奇,又急。只覺得,一股幸福的熱流在體內涌動。
片刻的遐思被轎外的吹打聲打斷,被紅蓋頭遮著的臉綻開了甜甜的笑意,誰也看不到,只有自己能感覺到。她偶爾從窗簾的縫隙中往外偷看,只見夾道觀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指指點點,比比畫畫,吵吵嚷嚷,不知是說長呢還是道短呢。她坐直了,微閉上雙眼,心裡說道:「到時揭了蓋頭,讓你們見識見識三少奶奶的風光,只怕是永和關沒有,延水關唯一的好婆姨咧!」
再往前走,有人攔轎,要看熱鬧。隊伍不得不停下來,響公們向圍觀的人大吹大擂,大顯身手,一袋煙工夫不換氣。顯擺過後,再往前走;再往前走,又得顯擺。如此三番兩次,二三里路直走到日頭快要落山才來到九十眼窯院。
愛丹還想掀開轎帷偷看,忽聽一聲「落轎」,鞭炮炸響,嗩吶高奏,她慌得把頭縮回去,正襟端坐,不動聲色。迎親婆把她扶下轎,早等不及了的新郎官白永和,長袍馬褂,披紅掛花,走上前來相迎。白永和牽著紅綢子的一端前行,愛丹挽著紅綢子的另一端跟著。一根紅綢,仿佛牽著兩顆心,一世情。她想,她的身子,她的人生,她的這一輩子算是交給三少爺了。霎時間,那種不可名狀的幸福感、依賴感和安全感一齊湧上心頭。正這麼想著,有人上來把五穀往新娘身上撒,口裡念念有詞:
一撒金,二撒銀,
三撒新娘進了門。
進大門大吉大利,
進二門萬事如意。
大門口放著一盆炭火,一具馬鞍子,新娘要逐個跳過去。跳火盆象徵日子過得紅紅火火,跳馬鞍象徵日子過得平平安安。愛丹知道,走進這道門,就成了白家的人。接下來,新郎新娘踩著苫著紅布的毛氈,一步步進入洞房。愛丹原本平靜的心馬上跳得「唿咚唿咚」:就要和三少爺拜天地了?正想著,司儀高喊:「吉時到,拜天地嘞!」早有陪伴的婆姨左右攙扶,和新郎官白永和雙雙步出洞房,一拜天地,二拜祖先,三拜高堂。司儀高聲唱道:
一拜神靈送福來,
白家今日喜氣來;
二拜四方甲乙丁,
兩家兒女合成婚;
三拜公婆福壽長,
財錢萬貫福澤長……
司儀唱完,經人指點,才知唱走了嘴。愛丹沒有公婆,只有爺爺、奶奶,是公婆的公婆。應該改成「三拜爺爺、奶奶福壽長」才對。好在,白鶴年和白賈氏沒有說什麼。也許,他倆默認了這個事實。
好不容易等到司儀喊「夫妻對拜」,夫妻雙雙入了洞房,輪到新郎官給新娘揭蓋頭。白永和手晃動著,心狂跳著,連腳跟都有些站不穩。揭呀揭,蓋頭讓鳳冠掛住了,沒有揭起來;再用心揭,這才露出廬山真面目。這一揭,讓新娘愛丹嬌態亮相百媚生;這一揭,讓新郎白永和惦記了一生;這一揭,讓在場的白鶴年、白賈氏和親朋好友大開眼界:郎有才,女有貌,天作合,地設造!真是滿窯生輝,眾目亮堂。
一天的熙熙攘攘,一天的任人擺布,一天的繁文縟節,直到月兒西斜才算告一段落,人們戀戀不捨地散去,洞房裡霎時靜了下來,靜得有點可怕。但這種靜是屬於他們的,也是他們求之不得的。
進來一個婆姨,續了兩根長長的蠟燭,叫作長明燈。今夜不讓入眠?他倆都這麼想。婆姨又把零亂的炕上整理好了,再把兩床緞被鋪好,還安頓了今晚的忌諱等,衝著三少爺和愛丹瞥了意味深長的一眼,款款地說:「三少爺,三少奶奶,早些歇息吧。」
此時的白永和心像就要脫韁的野馬,不安分地突突狂跳。幾乎在同時,愛丹也覺得渾身的血呼呼往上涌,燭光下的她,心慌意亂地把頭深深埋在懷裡。見愛丹這樣,白永和也是手腳無措,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一會兒又站起,朝愛丹挪動了兩步,又退縮了三步,最後落座在後窯長明燈下的太師椅上。
白永和強烈渴望著的愛丹終於坐在他的炕上,成了他「窯里的」(婆姨)。一旦心上人成了「窯里的」,強烈的渴望反倒變得優柔了,從容了,他要盡情享受這一過程,一生只有一次的美妙過程。
他壯著膽兒瞅了一眼愛丹。愛丹端坐在炕上,頭還是不敢抬,兩隻嫩藕般的小手在那裡不住揉搓著。他想說什麼,嘴囁嚅了一下又止住。愛丹微微抬了抬頭,飛快地瞟了一眼做了她丈夫的三少爺,燭光里的這位英俊書生就是她朝思暮想的那個人嗎?白永和也舉目打量對方,後炕里的美貌嬌妻就是將要和他廝守終生的那個她嗎?愛丹抬起頭,正好與白永和投來的目光相會,雙方在短暫而深情的一瞥後,慌忙收回了各自的目光。窗外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們明白這是聽房的人在作祟。他想:這就是洞房花燭夜嗎?人生的三件快事我正在經歷著第一件,那金榜題名在何時?他這麼想著,禁不住朝她望去。只見她盯著那兩床做工精緻的丹鳳朝陽和並蒂蓮花雙鴛鴦的緞被發愣。他也順著她的目光掃射到了那裡。她知道,這條炕,這床被,就是今夜他們的共同歸宿;他也明白,這條炕,這床被,是他們今生今世的共同歸宿。他們都明白,洞房花燭夜,對他們來說意味著合二為一,永不分離。
白永和站起來,輕輕地走近愛丹,壯了壯膽子,牽著愛丹的手,深情地說:「愛丹!」
愛丹應聲道:「哎,三少爺!」
白永和伸出另一隻手,把愛丹的另一隻手牽了,四隻手緊緊地握著,溫情便在瞬間傳遞到彼此的心扉。
白永和用火辣辣的目光注視著愛丹,愛丹在三少爺熾熱的目光中,仿佛就要羽化,就要升騰。白永和步步緊逼,愛丹若即若離;白永和把愛丹攬在懷裡,愛丹嬌滴滴,情脈脈,姿媚盡現。
白永和緊握愛丹的手,神情莊重地說:「執子之手——」
愛丹信誓旦旦地說:「與子偕老!」
兩人緊緊相擁,兩顆心緊緊貼在一起。
他們知道,洞房誓言,再沒有比這兩句神聖和莊嚴的了。這兩句話,既是心心相印的寫照,也是兩姓結合的盟誓。從今夜開始,他們的一切都將會被它驗證。
夜未央,心如潮,燭光搖曳……
光陰是條鬆緊帶。因為企盼,老嫌日子過得慢;因為甜蜜,只怕時光逝得快。婚後,見過大小,回過門,對過七,甜言蜜語還沒說夠,柔情蜜意還沒嘗夠,眨眼間蜜月已過,白賈氏給她的孫子設定的期限到了,白永和該起程赴省城備考去。架窩子預備好,本該派一個隨從料理起居,可白永和嫌開銷大就沒帶。白家的架窩子把白永和送至隰州,又雇腳走了六七天才來到太原府。白永和租了房子,安頓下來,開始了鄉試前的備考生涯。
說話間秋去冬來,年關將至,白永和好不容易熬到和愛丹見面的一天,便捎書說要回家過年。愛丹聽說,見天掐著手指算,翻著皇曆查,等人的日子是這麼難打發。白鶴年不只是自己想見三娃,要緊的是三娃有了媳婦,「每逢佳節倍思親」,小兩口團聚也是人之常情。可是這樣順情順理的事,到了白賈氏那裡卻駁了回去。
白鶴年問:「這是為什麼?」
白賈氏說:「因為明年就要鄉試,滿打滿算也只有八個月時間,回家住上個把月,再去掉路途耽擱的時間,只有六個月多一點。這還不算,你就沒看見小兩口多黏糊,就像兩根麻繩擰到一搭里,成天價不是嬉皮笑臉,就是瘋跑野逛,魂早讓那個小妖精勾走了,哪裡還顧得上研習?三娃好不容易才把心安下來,讓他回來,不是心亂意迷,沒事尋事?」
白鶴年說:「這話言重了,兒女情長,誰也難免。就說咱倆剛成親那陣,還不是熱親得死去活來,過後我還不是做我的生意,誤了什麼啦?」
白賈氏說:「你還有臉說?我過了門,你守著我幾個月不出門,不是把解州的一筆潞鹽生意給誤了,把汾州的一筆洋布生意給吹了?兩頭下來白白扔掉幾百兩銀子!」
白鶴年連笑帶說:「婆姨漢子,蜂蜜罐子!」
說著,在白賈氏臉上輕輕吻了一下。
白賈氏口裡說:「老眉老眼的,不害羞!」可是心裡著實感到舒坦,婆姨人、男子漢原本就應該這樣。但轉眼一想,就把男人推開,正兒八經地告誡男人:「別忘了,富貴溫柔鄉,也是玩物喪志地,只要貪圖享樂,就會倒在這把殺人不見血的軟刀子下。」
白鶴年自討無趣,心中不悅,說:「這哪兒的事啊?照你這麼說,女人都是軟刀子?連你也不例外?」
「憑你的良心說,我是哪號人?我拉了你的後腿,還是誤了你的事?」
「這麼說,愛丹是那把壞三娃的事的軟刀子?」
「那是你說的。」
「你不樂意的事別人就不能做,真是的!」
白賈氏不容分辯地告訴男人:「三娃的事就這麼定了,再給捎些銀兩,用度上不要缺著。還是那句老話,什麼時候應了舉,什麼時候回來。」
在家務上,白賈氏的話就是聖旨,容不得別人反駁,就連自己的男人也不例外,更何況小媳婦愛丹呢!愛丹聽說奶奶不讓三少爺回家過年,小嘴連噘都不敢噘一下,只得忍氣吞聲,暗暗哭泣。
這一年春節,白家因添了一個漂亮的孫媳婦顯得精彩,同時,也因缺了才華出眾的三少爺而有所遜色。
這一年是光緒二十五年,農曆己亥年。
到了光緒二十六年,一心備考的白永和撞上了庚子之亂。
義和團幾十萬眾進京圍攻各國使館,八國聯軍伺機攻占了北京,慈禧太后挾持光緒皇帝倉皇出逃,本應在這一年舉行的全國性的鄉試遂告流產。白永和不得不一路嘆息回到永和關。
九十眼窯院以清冷的氣氛迎接了他。白賈氏落寞無奈,白鶴年心慌意亂,楊愛丹喜中有憂,其他人表情複雜,如同廟裡形態各異的塑像。白永和不得不隨著這些表情複雜的臉面,不斷變換著自己的臉色。家居時間越久,他的心就越往下沉,臉色也越來越難看,只有嬌妻愛丹盡其所能給他撫慰,而這種撫慰不過是無關宏旨的男歡女愛,片刻歡娛過後,便是無邊的茫然。在他看來,永和關仿佛成了一個功名利祿的世俗堡壘,他只能任由世俗雕磨著自己,而無一絲反抗之力。此時,他才覺得洞房花燭夜的甜蜜,並不能代替金榜題名時的快意,前者只是床笫之歡,而後者才是讀書人的終極之樂,為了實現這個夢想,他要韜光養晦,捲土重來。
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經過山西一直跑到西安,直至光緒二十七年底才回到北京。光緒二十八年,也即壬寅年,光緒皇帝下詔補行庚子、辛丑恩正併科考試,白永和在全家人的期待中再度赴試,也即他與王必高在村姑面前受挫,對對不成,賭氣回家後的第三年。
三年一次的鄉試,因在秋八月舉行,故叫秋闈。鄉試時間是鐵定不變的,即從八月初八日開始至八月十六日止。秋闈共分三場進行,每場三天,三三得九。九天時光都要在貢院度過,雖說是辛苦了些,可畢竟是最牽動天下舉子們的時刻。
山西貢院設在太原府東南隅的起鳳街。
白永和和蒲州府考生王必高相約趕考,雖然就近住宿,但也不敢大意。因此,天不明就與臨時雇來的書童,拿著被褥、衣服、碗筷、茶具和裝著紙墨筆硯的考籃,形同負載累累的行者,來到貢院門外等候。
貢院宏敞,設八千號舍,三門四柱石牌坊,頭道門額「貢院」,趕考的生員在這裡接受檢查。書童送到這裡,把大包小包的東西給了他們,他倆艱難地背著、扛著、提著,巴不得快點放行。約莫等了一個時辰,才聽有人高喊放行。考生簇擁而上,皂隸也呼啦啦而出,例行入場前的檢查。有的把考生的行李打開,里里外外翻個底朝天。有的喝叫著讓考生把衣褲解開,渾身上下搜。還有的叫他們脫帽去鞋,看看裡邊有沒有可疑的東西,比戰時搜查敵方的細作還要細。
有位瘦弱的生員被搜身時,下意識地用手去捂前胸的扣子,引起皂隸的注意,對他渾身上下反覆搜查,就是看不出有什麼破綻。因為光線昏暗,只是從白淨的襯衣上看見密密麻麻的黑點,就大叫:「這人身上的虱子真多!」這位生員一聽就嚇得癱在地上,渾身晃悠。皂隸越發疑心,就用馬燈照了照,那些虱子搖身一變成了文字。原來,襯衣上事先寫滿了應考的各種文章。只見負責檢查的官員把他的考籃往外一扔,厲聲說道:「此人作弊,不准入內!滾!」那位生員像霜打了的茄子,蔫蔫地走了。
二人見狀,交換了下眼色,不免心驚肉跳,額角沁汗,心頭湧上兔死狐悲的憐憫。白永和暗暗慶幸,多虧自己有幾分自信,沒有夾帶,要不也是這樣的下場。可悲!可嘆!這時,聽得皂隸嚷了一聲「搜過」,就放他們進了頭道門。走過題著「開天文運」門額的二道門,前面就是第三道門「龍門」,也即士子們視為「桂樹曾爭折,龍門幾共登」的神聖殿堂所在。譙樓響起五更的梆子,龍門緩緩打開,生員們在這裡還要等待唱名。那些執事的官員和皂隸不是吵嚷,就是叫罵,如同老子訓兒一樣。參加了監考官主持的開考儀式,聆聽完監考官的訓示,好不容易走了進去,正面矗立的三層亭閣,就是貢院的標誌——明遠樓,那字是燙金的,言「明」旨「遠」,耐人尋味。白永和生平第一次看見深居貢院的明遠樓,身入皇帝為國求賢的場所,禁不住雙腿打戰誠惶誠恐感恩戴德起來。抬頭望時,晨光微曦中,一副由山西巡撫張之洞撰寫的楹聯映入眼帘,上聯是「秋色自西來,雁門紫塞」,下聯是「明月幾時有,玉宇瓊樓」。聯是集前人的名句,但頗有氣韻,且工整耐讀,只是他現在沒有那份閒心細品深究。明遠樓後是主考、同考官和一干執事官員的辦公地點。樓兩側密密排列著考生號舍,因為與王必高是同鄉,貢院自然把他們分得老遠。到了這裡,二人相互祝福「一帆風順」「馬到成功」,就分手找各自的號舍。白永和找來找去,好不容易從數千個鴿籠般的小房子裡找到屬於自己的那一間。
早聽人說,號舍如囚籠,不得一見。今日見了,方知此話不假。他估摸了下,號舍寬不過三尺,深不過六尺。他家的窯洞,能裝得下十個這樣的號舍。舍內有兩條活動的木板,上面是作文章的地方,下面的用作坐凳,睡覺時,上下兩層板拼在一起當床用。帶來的行李堆了一地,人就沒有了迴旋的餘地。九天三場考試,寫蠅頭小楷,作八股文章,吃喝拉撒睡,都要在這裡度過。
第一場試題是史論五篇,憑他深厚的功底沒有費什麼力氣。只是身子骨不給他爭氣,偏偏在這關口,因為此前的暴飲暴食,致使小腹疼痛,里急後重,拉起了肚子。剛坐下要寫,肚疼如約而至,一疼就得去瀉,幾番折騰下來,已經精疲力竭,小小斗室臭氣熏天,殃及左鄰右捨不得安寧。幸虧他隨身帶了時令藥,勉強挺了過來,卷子總算是交了。
第二場是各國政治藝術策五道,這是清廷對科舉考試的重大改革,怪不道今年應試的生員比往年要少。他雖有所準備,但畢竟不是輕車熟路,心裡一急,病更來了勁。他想退場,可是考場一經關上大門,不到考畢不准放行。貢院戒備森嚴,四周院牆布滿荊棘圪刺,即使你有飛檐走壁的功夫也難以出去。聽說,有的考生病得實在不行,考官就讓差役把人綁了,從荊棘牆上吊下去放行。監考官見白永和病得不輕,問他願不願意這樣出去?他說,只要有一口氣,就要從大門出去。他搜腸刮肚,儘自己所知所思寫結交卷。那個「苦苦苦苦苦,明遠樓上鼓」,「一二三四五,明遠樓上鼓。姊在家中樂,弟在場中苦」的民謠在他耳旁迴旋,身苦心苦病苦交織在一起,果然非同一般啊!
第三場考的是四書五經三題,這是他的強項,心情好了,病魔也漸漸退卻。就這樣,三場辛苦雖沒有把他磨成鬼,也讓他脫層皮。白永和好似在地獄裡走了一遭,終於從貢院大門出來,重見了天日。
白永和將息了幾天,身體是痊癒了,可頭腦並不輕鬆。這是因為秋闈三場疾病的折磨,恍恍惚惚中不知道到底考成了什麼樣子,底氣就有些不足,便和王必高說:「如果能夠高中,就不必說了;如果名落孫山,無顏以見高堂,索性繼續溫習,準備下次秋闈。」
王必高說:「那不是又得熬一個三年?」
白永和說:「三年怎麼了?就是三十年我也等得。康熙時,廣東有個叫黃章的人,從二十歲一直考到一百○二歲,還不服輸,仍讓重孫帶著他赴京應試,燈籠上書四個大字:『百歲觀場』。看人家是何等抱負,何等執著!」
王必高說:「我年過不惑,就覺得力不從心,哪能比得上人家黃章。要是我有那樣的家境,早就棄讀拒考了,放著清福不享,受那份罪做甚!說起來,咱們這些士子,大多是死讀書的人,終其一生,不是死讀書,就是讀書死。白兄才俊我不敢說,至少我是這樣的人,那個黃章更是這樣的人。雄心再大,還得看你的天賦如何,還得有相馬的伯樂,還得有天時地利幫襯。我想,黃章老爺子就是一個死讀書不開竅的人。你不覺得悲哀,倒替他唱起讚歌。這樣的人,我可不敢恭維,這樣的事,我才不能效仿。」
白永和想:你不敢恭維,我敢恭維;你不能效仿,我能效仿。人生在世,就是活一口氣,沒有了精神,還說什麼應舉入仕?還說什麼飛黃騰達?面對精神委頓的王必高,白永和現出自信和活力。他說了些鼓勵的話,便拉著王必高來到街市散心。
二人在街市毫無目的地踅來踅去。一天下來,只覺得很累,直到夢裡,還是眼花繚亂地在人流中穿梭,在琳琅的貨物里賣眼。後來,他們又去了晉祠,看了魚沼飛梁、古柏齊年、宋塑侍女、李世民碑、傅山先生隱居處,滿腦子古色古香和對古人的崇拜。按說,這都是省城極好的去處,但在他倆看來,景致雖好,卻不是他們那顆好高騖遠的心的棲息之地。商者太俗,古者陳舊,他們要的是登堂入室、衣錦榮歸的那一天。想到這裡,二人懶洋洋地回了旅舍,整日看書閒聊打發時光,期待著神聖一刻的到來。
這一天終於來臨。
聽說放榜了,白永和、王必高扔掉手中的書,拔腿就跑。四條腿頻繁交替,兩條辮子舞來擺去,全沒了往日的瀟灑。他們一口氣跑到貢院,門前榜示的地方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兩人顧不得斯文,喘著粗氣、冒著熱汗,毫不客氣地撥開人群,一頭擠了進去,瞪起兩隻核桃般大的眼睛,直勾勾地搜尋,恨不得一眼就把最想要的名字鉤出來。
白永和先從榜首看起,數了二十多名,還不見自己的名字,心就有點發虛,腿也軟了,不敢挨個往下數,便從榜末往前看,數了約莫二十來名,還不見自己的名字,心裡就打起了鼓,不敢往前數。不敢數也得數,硬著頭皮往前,往前,再往前看。看一個不是,再看一個還不是,這心就懸得老高,目光游移不定,頭腦也有些麻木,他預感到什麼,又不願往那裡去想。心想,世上事不到最後,就不能輕言失敗,就不能放棄。突然,有一個似曾相識的名字赫然入目——白永和!這是誰?他自問道。眼睛不由得定格在那裡。
這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人邊看邊念,當有人拉長聲音念到「白永和」時,他這才意識到念的是自己:白永和就是我呀,我就是白永和。立時兩行熱淚長流,一臉喜色不禁,前後都不看了,兩道犀利的目光如射出的兩支箭矢,死死釘在「白永和」三個字上,連拔都拔不出來。多麼熟悉,多麼親切,多麼亮堂,多麼爭氣的名字!他依次往後數著,數來數去,數不清他是多少名。不知數了多少回,才知道自己是第三十三名,不前不後,居中而列。榜上有名,喜形於色,白永和懸著的心終於如一塊石頭落了地。他自言自語道:「啊,中了!中了!」黃榜朱字,十分搶眼,他臉紅了,眼紅了,連天也仿佛耀紅了半邊。
有人聽見,問:「榜上有名?」
白永和幾乎是帶著哭腔,點頭應了一聲。
又有人問:「高中幾名?」
他抖動著手,好不容易伸出三個指頭。眾人「啊」了一聲。就聽有人說道:「這位爺,你是第三名了?」
白永和又舉出三個指頭。有精明的人會意說你是第三十三名?有好事者一直數到第三十三名高聲念道:「這麼說,您是白永和白老爺了?」
白永和謙遜而又自得地應道:「在下正是白永和。」
周圍一片躁動。
人們說什麼的都有。聽來聽去,不外乎是說年紀輕輕的就高中了舉人,將來前程不可限量云云。
有的問:「您是哪裡人氏?」
白永和回說:「平陽府隰州永和縣。」
「什麼?永和縣?山西還有這麼一個縣?」人們又是一陣喧譁。
有個知情的人道:「永和縣那可是山西省最小的、最偏僻的縣,人稱沙圪坦。沙圪坦能出位舉人,如同深山飛出了俊鳥!」
白永和只顧自己的事,忘了還有王必高王兄。誰知道王必高比他還要糊塗,他是第三十三名,王必高緊挨著他,就是三十四名了。可是,一個因太專注,只看自己的名字,不管別人的事情,滾瓜爛熟的名字變得熟視無睹。一個因為緊張,念到自己的名字竟然不知不覺,還是旁邊有人高聲念出「王必高」三個字,這才如從夢裡醒來。心中想,意外事,雙雙現身眼前,二人禁不住擊掌相慶,歡呼雀躍。從日頭上山看榜一直看了約莫兩個時辰,才一蹦一跳相攜離去。
這一日,白永和把平生最好聽的話都聽了,最動情的風景都享受了。他只記得,自己是在眾人驚嘆的、艷羨的目光注視下離開的貢院。他只覺得,身後烏黑油亮的長辮子上拖著無盡的風光,他要把這道風光帶回永和關,讓黃河與他同享小登龍門的愉悅,讓爺爺奶奶,讓愛丹,讓全族人,讓岳父母同享中舉榮耀。過了這道坎,金榜題名、魚躍龍門就有了指望。
不等白永和回到永和關,永和關已經嚷嚷成一片。
先是報子前來鳴鑼報捷,張貼報條。白老太爺、白賈氏攜白家大孫子白永平、二孫子白永忍和楊愛丹妯娌幾個紛紛走出院門,接應報子,觀看喜報。只見報條上寫著:
「捷報貴府少老爺白永和應本科山西鄉試,高中第三十三名舉人。」
白家請報喜人用過飯,又賞了二百喜錢,恭送村外。
剛送走報喜人,聞訊前來道喜的永和關白姓族人潮水般湧進九十眼窯院,把白老太爺和白賈氏忙得暈頭轉向,有點應付不過來。白賈氏吩咐白管家寫了大紅帖子,上面是「某月某日,因小孫秋闈僥倖,薄具小酌,敬請惠臨」等字樣,發給關里關外的近鄰遠親和縣裡士紳。等白永和馬不停蹄地回到永和關,大門口早有兩根木做的旗杆豎在那裡,門額上懸著「文魁」匾額,在高高掛起的大紅燈籠映襯下,現出十足的神氣。
白永和一走進九十眼窯院,就被前來祝賀的人圍了個水泄不通。再看眾人時,爺爺紅光滿面,樂得合不上那張沒牙虎的老嘴。奶奶頭上插花,身上衣錦,明晃晃的一對金耳環不停擺動,人們難得一見的紫羅蘭手鐲也不時露出崢嶸,要多麼優雅有多麼優雅。大哥白永平一臉憨厚地緊貼著白永和站著,有些唯馬首是瞻的樣子。二哥白永忍只是淡淡地道了喜,就站在一旁看熱鬧去了。再看大嫂馮蘭花,只顧呆呆地看著,別人高興她高興,別人激動她激動。二嫂祁嬌嬌手挽著愛丹的手,瞄一眼白永和,瞅一眼楊愛丹,丟眉弄眼,擺姿弄勢,說不夠的親昵話,直想把人家的金往自家臉上貼。愛丹呢,不用說心裡樂開了花,只是人多嘴雜,沒她說話和撒嬌的機會,時不時給夫婿一個飽含激情的飛眼。白永和看見了,不用說是多麼受用。
縣學教諭是屢試不第之人,憑資歷熬了個附貢,花銀錢捐了教諭做。知縣老爺也不過是納捐例貢出身,他們都不是正途出身,對科舉的酸甜苦辣深有體會,故而對正科出身的白老太爺賢孫不免高看一眼。教諭不僅代表自己,也代表不能親來的知縣大老爺,極有分量地說道:「三少爺學精慮遠,後生可畏。既能秋闈折桂,金榜題名也為時不遠,踏上仕途指日可待。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留著一綹山羊鬍、行止哆哆嗦嗦的遠房族叔白敬齋,也忙附和說:「學官大人說得極是。我家賢侄,訥於言而敏於行,眉宇間英氣逼人,說不準來年文魁的匾額會換成進士及第的匾額呢!」
教諭有些討好地說:「他日做官為吏,可別忘了在下啊!」
白永和謙恭地說:「豈敢,豈敢,永和還要仰仗學官大人多多提攜呢!」
眾人點頭稱是,一片恭維之聲。
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多吉言美語的白賈氏有些撐不住了,親自拿起酒壺,給席上名士鄉紳斟酒,自己也多喝了幾杯,臉上越發紅潤起來,話也多了,嗓音格外地瓷實,平日少見的白賈氏的另一面,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白永和想,這就是揚眉吐氣,奶奶的表現比他還要精彩,好像今日酒席宴不是為自己慶功而是為她慶功。自己能夠高中,來自奶奶的痴心不改,奶奶的得意,來自自己的爭強好勝。白永和有些飄飄然了。
白永和的岳父楊福來也來道喜。他端端地坐著,只是聽眾人說笑,偶爾也附和一兩句,對這位舉人女婿既不夸,也不貶,像個沒嘴葫蘆。看他臉色,快意中有幾分失意,明亮中不免疑慮。白永和看見,心裡不禁咯噔了一下:岳父這是怎麼了?
怎麼了?楊福來見女婿風光,心裡自然十分得意。得意之餘,便是悵惘和失落。「你是榮耀了,岳父我心卻提起來了。三娃你一旦做了官,眼裡還會有我們楊家,有我們愛丹,原先簽過的以子過繼的協議還認不認帳?」這是此時深藏在楊福來心中的話。
白永和顧不得想、也不可能想到這些瑣事,他正在興頭上,正在人生的光彩處。他依次給長者斟了酒,說了些謙恭謝忱的話,眾人再次賀喜,氣氛就達到了高潮。高潮淹沒了楊福來的隱隱擔憂,前所未有的喜慶氣氛籠罩著新科舉人家的各個角落。
入夜,白永和才有機會和愛丹相聚。小別勝新婚,更何況此去小一年、適逢高中桂榜榮耀回鄉的喜悅呢!兩人喜上加喜,愛上加愛。白永和一個深吻,把愛丹擊得渾身痙攣;愛丹竭力奉迎,又讓白永和熱血沸騰。一個恣意汪洋,一個癱軟如泥。此時,他們只覺得拆不開你,分不出我,只覺得這世界只有他二人存在,只有他二人在表演。全然不覺夜闌中秋蟲此起彼伏的鳴唱,黃河流水嘩啦啦的伴奏;不知窗外彩雲追月的親昵,明月銜水的嫵媚。當然,更不知雲翳蔽月的黯然……
次日一早,白賈氏讓劉嬸把白永和叫來,說了些勖勉的話,發了些感慨,然後言歸正傳:「三娃,鄉試這道坎總算順順噹噹地邁過去了,會試這道坎可是你今生今世最最要緊的一道門檻,過得去,出將入相,封妻蔭子,什麼好事都把不準會有;過不去,雞毛蒜皮,磕磕絆絆,什麼煩心的事都把不準會尋著你來。正因為難,才要摒棄雜念,清心寡欲,一門心思讀你的書,應你的試。奶奶翻了一下皇曆,後天是初六,諸事適宜,就起程備考去吧。想帶用人就帶,不想帶,到了京城找個書童也行。」
白鶴年萬萬沒想到,三娃昨天才回家,後天就要趕他出門,這是哪裡的話?他這個內人越來越不近人情,越來越不可理喻。何況,這樣的事也不和他商量就擅自做主,眼裡還有沒有他這個一家之主?可礙於面子,又不能當面教妻,就對三娃說:「你去吧。」
白永和淡淡地說了聲:「知道了。」求助似的看了看爺爺,見爺爺沒有表示,就噙著幽怨的淚水走了。
白永和的瞬間變化,白鶴年和白賈氏都看在眼裡,疼在心裡。白賈氏是恨鐵不成鋼,不得不做有悖常理、絕情寡義的事;白鶴年則認為,親情與趕考是兩回事,要讓馬兒跑得快,還得先餵點草料。他激動地說:「過門幾年了,娃們在一起有數的幾天,這樣做是不是有些不近情理?是不是在棒打鴛鴦?」
白賈氏聽了,氣得臉色鐵青:「棒打鴛鴦?我不就成了惡婦?謝謝掌柜的抬舉!」
白鶴年自知失言,忙糾正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要體諒娃們……」
「就您懂得體諒!您是菩薩心腸,我倒成了鐵石心腸!凡事出來,總是您送人情我討嫌,我把白家的人都快要得罪完了。人常說,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歷來成大事者,誰不是拋妻別雛,誰不是吃盡苦頭?撂不下熱炕頭,就考不上狀元郎!為了白家,我不心硬點能行?」
「要讓我說,只要有志,在家溫習也一樣。古人囊螢、鑿壁、映雪,不也成了氣候。他人在外心在家,任你把他趕到天涯海角也不濟事,何必讓娃受那份苦呢。」
「他守著那個嫩娘娘,哪有心思溫習?古人所以那樣艱苦,是沒法子的法子;我們並不缺錢,不用受那份苦,但要忍受這份難活。要知道,現在的難活是為了將來的好活。」
「話好說,情難卻,連你也一樣。當初過門那幾年,你就像用繩子拴著我,連一步也捨不得讓我離開,害得我誤了生意和你廝守。人同此情,情同此理——」
「去,老不正經!咱是咱,他是他,你是不要功名的人,不要功名了就得要媳婦。他是要功名的人,要功名就要捨得下媳婦。再說,愛丹是個痴心的主兒,讓她迷得太深,咱三娃就難以自拔了。」
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
白永和在和愛丹相擁、相訴、相泣中度過了難忘的三個夜晚。他們都說不來,他們的結合是苦,是樂,是福,是禍。難道為了功名,連妻室也不能近嗎?難道為了渺茫的前程,連情愛也要割斷嗎?得不到答案,只好等金榜題名的那一天,也許一切會見分曉。
村前老槐樹下。
白家人聚集在這裡為白永和送行。這是一棵四百多年的老槐,是白家祖上從汾城經洪洞遷來此地時移植來的,它與永和關白家一齊落地生根,一齊見證了白家從草創到發達的風雨歷程。大槐樹當道而立,身高十數丈,腰身四五圍,枝葉婆娑,形如巨傘,濃蔭覆地,十分誇張地把足有半畝大的地方都收入它的勢力範圍。樹幹中間裂開一個大洞,洞裡幽深,據說曾有巨蛇盤踞,呼風喚雨,時常顯靈,村人敬畏,故視為神樹。傳說,槐樹是天上文昌帝君下凡變成,故白家人遇有大事或遠行,都要來這裡祭拜和辭行,以求得神靈庇佑。
記不清在這裡祈禱過多少遍了。白鶴年、白賈氏和愛丹等一干人,不管懷著什麼心情,有什麼想法,一旦站在老槐樹下,都是心照不宣地一致:但願此行金榜高中,衣錦榮歸。
白永和向爺爺、奶奶和兄長們作揖辭行。偷著掃了一眼愛丹,愛丹早已淚眼模糊,感染得他鼻子發酸,不敢再看,扭身踩鐙,上了架窩子。隨著腳夫的吆喝,兩頭馱騾蹄聲「嗒嗒」,一步步朝歡喜嶺爬了上去。
爬到山腰,白永和掀開架窩子門帘朝回看,大槐樹下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還一動不動地定在那裡,遙望著山上。他的愛丹孤零零地站在一邊,以手貼額仰面瞭望。馱騾漸行漸遠,直到爬至歡喜嶺與天際相接之處。再回首時,不見了親人的身影。但見群山蒼茫,綿延不絕,黃河如帶,奔騰不息。一抹霞光塗在山山嶺嶺,山山嶺嶺就活了;映在河面,河水也靈光了。雄渾的母親河頓時給了他豪邁之氣,他那看不見摸不著的翅膀又要鼓翼而飛了。他知道,此次出行不同往常,無疑是一次壯行,看白家老老小小神情莊重無限祈盼的神情,他不禁有種不成功便成仁的悲壯感。他明白,他的未來在於此舉成敗,失敗雖然並不會影響白家的生計,但卻會挫傷白家人的殷切期望和毀掉奶奶精心描畫的圖景。想到這裡,神聖的使命感油然而生,剛才繾繾綣綣的離愁,難捨難分的別緒,都一掃而光。為了這些,該捨棄的就得捨棄,當割愛的就得割愛。不過,他心裡的捨棄和割愛只是暫時的,權宜的,一旦功成名就,一切都會從頭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