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4-10-04 10:25:50 作者: 王哲士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不妨上溯十載,品味一番那些曾經讓人心動的故事。

  背山面河的永和關,本來氣候燠熱。入夏以來,又因三伏無雨,赤日炎炎,更是如在熱鍋上蒸騰。旱得水井見了底,為數不多的耕地也曬得裂了縫,干土足有一尺厚。大地冒煙,風吹塵飛,撲到臉上火辣辣地疼。在烈日灼烤下,禾苗枝黃葉枯,無精打采地垂下了頭,即使來場飽雨,也怕是無力回天,人們只能任憑無心無肝的日頭日復一日地揚威撒驕。在這些枯燥的日子裡,丰姿肥體的黃河來水銳減,日漸消瘦。一路豪歌的陽剛之氣,被淺吟低唱的小家子相取代。昔日壓著水面威風八面的渡船,像失去輪子的車盤,行也行不得,神又神不起來,只能蔫蔫地躺在河邊的沙灘上,晾著已然裂了縫的身軀。男人們盡可以挽起褲腿或穿條短褲蹚水過河。如若女人們過河,不是叫自家男人背,就是花幾個錢僱人背,黃河天塹,一下子變成了通途。男人們每日趁日頭還沒出山,河水還沒渾濁,或吆著驢,或挑著水桶,下到黃河裡取水家用。菜園子的菜則要用更多的精力和苦力整天去澆灌,才能在陽婆婆手裡奪得一口吃食。婆姨們見天到河邊淘菜、洗衣裳,如瞅見沒有男人在場,便壯起膽子,挽袖卷褲,下到水裡,洗濯不肯輕易暴露的白生生的胳膊和大腿。性野些的,索性脫了衣裳,鑽到水裡,只露個頭在外面,不時偷瞅著四下里動靜,順便瞟一眼同伴們光滑白淨的胴體,發出艷羨的驚嘆。娃娃們每到日頭毒曬、大人躲在窯里納涼時,一個個溜到黃河邊,把衣裳一扒,扔在岸邊,爭先恐後跳到河裡,學鳧水,打水仗,河面上漂起一層黑腦袋。運氣好時,還可摸幾條鯉魚或者鯰魚帶回家領賞解饞。這是大旱時節瘦了身的黃河呈現的一道難見的風景。

  永和關對岸的延水關隸屬陝西延川縣。按理說,永和關誕生時延水關也該問世了,二者是不分伯仲的兄弟,是溝通秦晉的古老渡口。一衣帶水,船來人往,你娶我嫁,祖輩沿襲。與永和關一樣,延水關也習慣於靠河吃河。不一樣的是,因延水關村大地多,並不全賴渡口為生;永和關是白姓一統天下,無論是東家還是船夫,無論是掌柜還是夥計,一律姓白;而延水關則是雜姓雜居,幾十門人家,十來個姓。姓雜,住得也散。一孔孔石窯洞在一二里路長的河邊擺下了長蛇陣。船東家楊掌柜住在臨河的一座院落里,十來孔窯洞,里外兩個院落,顯露出貧地富戶的小小派頭。

  

  按說,有了錢,可以衣食無憂,盡可在富貴溫柔鄉里消磨時光。可是,楊掌柜卻沒有那份閒心,總是心事重重、鬱鬱寡歡的樣子。原來,楊掌柜並不是延水關人,他本姓慕,大號根貴,綏德人。因家貧入贅延水關楊家為婿,不只改了姓,連名字也改成了福來,福來運至的意思。成了楊家的人,就得為楊家操勞,他一心一意過光景,把二老送了終,把家業鬧大了,兩口子也相敬如賓。只是年過不惑,還沒有子息,人丁不旺的楊家到他手裡絲毫不見旺盛,空負了福來運至的寄託。他急,他的病歪歪的婆姨改樣更急。有錢人家興娶二房,以延續香火。楊福來是丫鬟掌鑰匙,當家不做主,自然不能開這個口。一家之主的改樣,儘管不能生育,也容不得男人納妾娶小。世上的事說不清,娃多的人家沒錢花,有錢的人家又不生娃,楊福來每想起此事就窩煩。

  楊福來未到楊家時有個相好的,長得粉紅水嫩,有模有樣,一打面就會想起秋天熟透的果子,饞得人滴口水,故得了個外號叫「果子紅」,兩人相好得要命。可是,只因為一個「貧」字,就把二人活生生地分開。果子紅嫁了人,沒幾年,「忽里忽嗵」生了一堆女娃,叫什麼牡丹呀,鳳丹呀,靈丹呀的,陰盛得很,男人不愛見。楊福來借趕腳的機會,每年總要繞道去看果子紅,少則三兩回,多則七八回。除了重溫舊情,就是留點錢幫果子紅過活。果子紅的男人沒本事,還染了一身毛病,吃喝玩樂,樣樣在行,硬是把祖上留下的殷實家當給玩得穿了窟窿漏了底。所以,把楊福來當成財神,知道裝個不知,見了佯裝沒見,只要有錢花,任由他們折騰去。

  果子紅不爭氣,這一年又生了個女娃,懶得起名,隨便叫了個四汝,第四個女娃的意思。娃多了養活不起,果子紅的男人連看也不想看,就吵著要把這個娃給人。果子紅不依,兩口子天天慪氣。

  楊福來趕腳路過,瞅空探望果子紅。果子紅說:「你想不想養活這個娃?」

  楊福來說:「不想養活,我要養活也得抱一個男娃頂門立戶。」

  果子紅說:「可不要後悔。」

  楊福來說:「後悔個甚,你身上的肉,你都不心疼,我一個過路人有甚放不下的?」

  果子紅說:「這個娃可是你的骨血,給了人你不心疼?」

  楊福來說:「你胡侃哩,我一年才來幾次,哪裡有這麼巧的事?」

  果子紅說:「月推月,日推日,我可算得的的噹噹,別的不說,一看這雙大眼睛,就知道是誰的人了。」

  楊福來近前細看,果然不假,果子紅兩口子眼睛都不大,唯有這個娃特別,像他的他信了。

  果子紅的男人聽說楊掌柜有心養活這個娃,心想,減了人口增了收,說他想要就抱走。果子紅自不用說,二人相好了一場,也算有個結果。楊福來留了一筆銀錢,抱走女娃,告訴婆姨,可好遇上這麼個茬口,就抱了回來。一來省得你少說的沒道的孤悶人,二來說不定她能引弟拖弟。改樣一看,一雙大眼,忽閃忽閃,兩個臉蛋,如兩瓣桃花,還挺逗人喜歡。就說:「咱就親這娃吧。我人老花黃,靠我是不算了……將來給娃也招個親,也算了了我們的心事。」

  黃河岸邊最艷的花是山丹丹,夫妻倆就給這個女娃取名叫愛丹。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與果子紅的三個女兒串到一個「丹」字上,果子紅也跟上喜氣。

  不幸的生活往往度日如年,幸福的時光常常度年如日。

  不知不覺,愛丹已經長成二八佳人。楊福來是真親至愛,因為這是他的骨血;改樣也不含糊,把心血傾注在這個女娃身上,為的是頂起楊家的門。

  愛丹自來到楊家,楊福來先後雇過幾個使女,誰知,不是不聽話,就是做不了活,要不就是手腳不穩,像走馬燈似的你來我往,沒有一個塌心的。

  一個偶然機會,楊福來在延安府辦完事路過集市,見一個小女娃跪在地上,脖子後領里插著根乾草,身後站著一個蓬頭垢面的老漢,用乞憐的目光四下里搜尋。不用說,這是在賣人!這幾年連年大旱,本來地瘠民貧的陝北更是雪上加霜。河對過山西人少地多民殷實,饑民便成群結隊去了山西,剩下走不動的老人和不懂事的小娃,守著爛攤子苦熬日月。萬般無奈時,就忍痛去集市賣娃,給娃一條出路,換來全家人一條活路。從不光顧這種場合的楊福來,今日鬼使神差地看到了叫他難活的一幕。不等開口,老漢就拉住他的衣襟禱告說:「掌柜的,行行好吧,領走這個娃吧。你看多水靈的娃,做丫頭、童養媳都行。」

  楊福來眼大有神,虬須滿腮,身壯如塔,加上他穿著長袍馬褂,雖與腳夫相隨,一眼就能看出他是馱騾的主人。所以,這個老漢一眼就盯中了他。楊福來搖了搖頭表示不要。可老漢怕錯過這個機會,就是不肯鬆手。楊福來掙脫老漢的手,從褡褳里掏出幾個熱騰騰的燒餅,給了女娃兩個,老漢兩個。老漢見了,趕緊拉著女娃的手跪在地上,連著叩了幾個響頭,口口聲聲說掌柜的是好人,是親人,是世上難得的活菩薩。女娃什麼也顧不得,早大口大口嚼起了餅子。楊福來要走,老漢就是拽住不放,不停地叩頭,不停地哀告把娃領走,給娃一條活路。好多人也圍了過來看熱鬧。有的說,這人心還挺硬的,人家都跪下了還不應承;有的說,富人家省一口,就夠窮人家吃一天,買個娃算啥嘛;有的說,掌柜的,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我們大傢伙打勸的分上,就成全了老漢吧。

  這可難住了楊福來!

  領走吧,這么小的娃,不用說做活,還得人照料哩,添人添口添麻煩。不領吧,這一老一小也著實恓惶,何況還有這麼多幫腔的,不好執拗。怎麼辦?圍觀的人全盯著他,他不敢抬眼對視,他知道幫腔的人都是好心。他別無辦法,只能用心打量起這個女娃:只見她亂糟糟的頭髮上粘著密密的蟣子,臉上泥呀,土呀,鼻涕呀,經淚水調和,描畫成山村野孩子的經典臉譜。幸好,兩隻眼睛間或少氣無力地一轉,使人感到還有一絲生氣。一件扯掉褲腿的褲頭,一件看不出顏色的兜肚,就是她的全部行頭。只有瓜子般的臉形和直挺的腰板還有可取之處。說心裡話,這樣的娃他不想要。可是,不要,不但這個娃不好活,她家裡的人也不好活。好吧,權當是辦件善事。就問老漢要多少錢?老漢說五吊錢吧。楊福來伸手取出五吊錢給了,說:錢給你,娃你領回去。那老漢見了,說:掌柜的你就好事辦到底吧,娃你領走,我領回去上有老下有小,還是養活不了她。楊福來被逼上了梁山,在眾目睽睽之下不情願地領走了這個女娃。他騎著驢,小女娃放在馱里,就這樣,一路顛簸一路嘆氣到了家。

  一進院門,忙喊來用人郝媽,給女娃從頭到腳洗涮了一遍,再換上一身花衣裳。不要說,人憑衣裝馬憑鞍,這孩子進了楊家門,就變了一個人。不只臉蛋俊,而且還長著一雙花眼眼,楊福來看得動了心,這才把女娃領到窯里,窯里一亮,人眼裡跟著一亮。改樣說這娃買得值,不比愛丹長得差。愛丹聽了,嫉妒得直噘嘴。

  多了一口人,卻沒有名分。算是收養的女子呢,改樣不想認。說是童養媳吧,楊福來又沒有男娃。馬馬虎虎買的,就馬馬虎虎住下,和愛丹做個伴,大一些,伺候愛丹好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問多大了,女娃說八歲。問叫什麼名字,說叫四汝。楊福來想,抱了一個四汝,又買來一個四汝,陰盛陽衰,楊家還要靠四汝興家呢。改樣見小女娃長著水汪汪的大眼睛,還是雙眼皮,忽閃忽閃的,好像會說話,就起名叫花眼。

  就這樣,花眼有了一個新家。不管有沒有名分,沒有後路的她認準這裡就是她的家,楊掌柜就是她心目中的爸爸。花眼在與愛丹做伴和洗洗涮涮中,不覺就是兩個年頭,成了十歲的姑娘。愛丹大她六歲,兩人就以姐妹相稱,好得形影不離,村里人都說是一對耀眼的山丹丹花。

  這一天,天氣格外熱。愛丹跟上花眼,一同去河邊洗衣裳。

  黃河人家,出門下坡就是河,洗濯很是方便。不方便的是,大熱天,河裡洗澡的人多,赤裸裸的一絲不掛。女娃家,羞得臉紅心跳,低著頭,急匆匆地踩著河邊的青石板,往北面走去。延水關與永和關雖是一水之隔,但延水關靠南,永和關偏北。走了一段路,正要下河,忽見對面永和關的男童們一齊涌到河邊,邊走邊脫衣裳,把身體毫無遮攔地亮了出來,轉眼間「撲通撲通」下了水。花眼還好說,正值青春妙齡的愛丹又是一陣難擋的羞澀,索性再往北走,一直走到無人處才停了下來。

  因耽誤了些時辰,花眼趕緊把衣裳泡在水裡,用石頭壓住。先抽出一件放在青石板上,青石板是天然的搓板,有這樣的搓板就省了不少勁。花眼一會兒搓,一會兒揉,一會兒用棒槌捶打,不時還擦些豬胰子,年紀不大,幹活像大人麻利。愛丹想幫一把,花眼不要,只好一個人在河邊轉悠,撿起五顏六色的小石子玩。

  黃河不僅帶來大量泥沙,也帶來好看的石子,人們叫作黃河石。夏日裡,大水過後,孩子們總愛在河邊撿石子,有紅的,黃的,白的,綠的,藍的,紫的,還有雜色的,透明的,五顏六色,奇形怪狀,放在清水裡如同斑斕的石花。只一會兒光景,愛丹就撿了一掬。她把石子洗乾淨,放在河邊的小泉眼裡玩賞著,玩膩了,就挽起褲腿下了水,水的滋潤和涼爽一下傳遍全身,多舒服呀!猛然間想到,男娃能下水,女娃為什麼不敢?她向花眼說了,花眼笑了笑,沒搭理。再說時,花眼一本正經地說:「這可不是玩的,咱女娃沒那個水性,弄不好會嗆水的。再說,咱金貴的身子能讓日頭看見嗎?能讓那些男娃看見嗎?」

  愛丹聽了,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來:「喲,人不大,心眼還不少。你不洗我洗。」說著就動手脫衣裳。

  花眼見愛丹野性子上來,就著了慌,連忙過去拽住愛丹的後衣襟說:「姐姐,可不敢這樣,萬一出了事,我怎麼向媽媽交代?就是不出事,一個大小姐,光溜溜地把身子露在外面,你不害羞,我還害羞哩!要讓媽媽知道了,我可要挨罵哩!」

  不管主人認可不認可,時間一長,花眼對楊家二老也以父母相稱。

  愛丹不識勸,你越是勸她,她越要去做,哪怕碰個頭破血流。所以,見花眼這個樣子,就越發耍起了性子。三剝兩脫就鑽入水中,只露個頭在外邊。任憑花眼叫死叫活,就是不出來,還邊玩邊洗邊笑:「真好活!真痛快!花眼,你不下來好活好活?」

  花眼知道,這個姐姐可不是好惹的,雖說平時她們以姐妹相稱,可是,愛丹畢竟是楊掌柜的女兒,身貴得像金子,氣盛得如牛犢。自己畢竟是人家買來的沒有名分的使女。愛丹那牛脾氣犟起來,連父母也要讓三分,自己骨頭有幾兩重,敢指點人家?她驚覺地看了看四周,沒有人影;看了看天上,滿天通紅,一切都安寧如常,就順從地說:「姐,麻利些,來了人可就羞死了。」

  「能有什麼事?大不了讓他們見識見識。」愛丹一滿心野了起來。

  花眼盡到了一個「使女」的責任,就不再說什麼,只管埋頭洗她的衣裳。她知道,這麼一大堆衣裳得費些功夫洗,回家遲了,爸爸媽媽會責怪她的。

  愛丹和花眼洗濯的地方正好在黃河的迂迴處,往下,是一帶開闊的河谷,一直能看到黃河消失在蒼茫的群山之中。往上,被兩架大山扭了麻花,擋住了視線。夏日是這裡最浪漫的時節,也是最危險的季節。尤其是今年大旱,人們頻頻在河裡活動,上游千里水道,誰能說得來什麼地方、什麼時候突下暴雨,突發洪水?所以,有經驗的人常常遠觀天象,近察水文,不至於讓突如其來的洪峰吞噬。她倆畢竟是深居閨室的女娃家,自然腦子裡少了一根弦,何況愛丹正玩得十分地爽快,花眼洗得十分地投入呢。

  正在這時,忽聽河對面有人高喊:「不好啦,上邊發水啦!」

  花眼隱隱聽見,不由得向灣道看去,只見河面漂來一座山,黑壓壓地向她們湧來。當下驚得丟魂落魄,下巴骨抖擻得連話也不會說了:「快,快,愛丹姐,水來了!」

  愛丹不以為意地笑道:「怪事,沒水怎麼叫黃河?」

  「不是,不是,你往上看,發水了,發……」她一面指點,一面急得跺腳。

  愛丹順著花眼指的方向剛剛扭頭,那座大山似的洪峰已經涌著、擠著、推著「嗚嗚」地撲來,這才感到大事不好。顧不得那金貴的女兒體,「唰」地從水中站起來,拔腿就往岸邊跑。花眼從沒有見識過這個場面,嚇得六神無主,腦袋麻木,不知該做什麼,只是順手摟了衣裳,一面放聲呼喚著,一面本能地往後退。

  再看愛丹,像狼攆上一樣沒命地跑。但腿上像吊了千斤秤砣,一股勁往下拽,跑不了幾步就跌一跤,連滾帶爬,還捎帶著穿她的衣裳。因為太慌張,手也不聽使喚,老是穿不上。花眼急紅了眼,聲嘶力竭地叫:「不要穿,不要穿,上來再說。」眼看就要上岸,眼看就要抓住花眼的手,排山倒海的洪水貼近身邊。花眼身子一閃,跌倒在地,兩隻鞋被洪水沖跑;再看愛丹時,剛爬上岸,還沒有來得及站立,就被一股大浪捲入水中,只聽「啊呀」一聲,便沒有了影子。

  花眼大聲慟哭,急得亂蹦亂跳,如同瘋了,魔了。想了想哭也沒用,就用盡渾身的力氣向對面喊叫:「快救人,山水推人啦!山水推走人啦!」

  對面永和關那裡,正處在下游耍水的頑童聽見呼叫,「呼哧哧」地出了水,提上衣裳撒腿就跑;遲鈍點的,連衣裳都顧不得拿就上了岸。這時,在河邊洗衣裳的婆姨們也摟起衣裳,慌不擇路地往岸上瘋跑。

  剛才還安寧的黃河灘,頓時亂了方寸。

  白永和想睡個午覺,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怪了,平白無故的,難道瞌睡蟲不管用了?便信步來到黃河邊散心。火辣辣的太陽盤踞在頭頂,像一隻滾燙的鍋蓋;熱烘烘的沙子透過鞋底燙得腳板生疼,如同踩在熱鏊子上。不多時,汗水與河水較起了勁,也竟涔涔長流起來,薄薄的衣衫被洇濕一片,心想不如回去。轉眼見大人洗濯,村童戲水,身上也痒痒起來,也就忘了生員的身份,尋覓適宜的地方,下河沖個涼。

  往下遊走吧,河裡不是媳婦們在洗衣裳,就是娃娃們游水玩。看來只能往上遊走。來到僻靜處的大樹底下,正待要解衣下河,一串女娃們銀鈴般的說笑聲隱隱傳了過來。循著聲音望去,原來河對岸有兩個女娃,一個正在那裡洗衣裳,一個分明脫光了衣裳正準備下河。嚇得他趕緊偏過頭,邊系扣子邊抬腿,像羊見了狼,一溜煙離開了此地。走得很遠時,還不忘回頭瞭了一眼——不是想窺視人家,而是怕人家看到他,罵他偷看女娃家不正經。他畢竟是儒雅秀才啊!他在河邊走來走去,汗水仿佛流成了油水,這是何苦呢?他想。與其在毒日頭下受罪,倒不如回窯里去涼快。

  正想回返,忽聽有人叫喚「發水了」。他回頭向上游望去,水面隱隱約約有那麼一點異常。再看河灘里,男的女的紛紛往岸上跑,他也跟著往回跑。跑了幾步,站在高處,見本村的人都上了岸,這才放了心。可是耳畔又傳來聲嘶力竭的喊叫:「快救人,山水推人啦!」推走了誰?永和關這面,山水還沒下來時人們就上了岸。難道是對岸出了事?他不由得往遠處看去,晴天紅日頭底下一條黑龍正貼著水面滾滾而來。再往對岸看去,岸上站著一個小女娃,難道是她的夥伴出了事?想到這裡,心裡禁不住發毛:「莫不是那個下河洗澡的女娃……」正這麼想著,黑壓壓的山水頭子,夾著柴草圪渣、帶著泥腥味、呼嘯著涼氣,從人們面前蜂擁而過。接著狂濤翻滾,惡浪飛濺,呼嘯聲在峽谷中迴蕩。突然,不知誰尖叫了一聲:「水裡有人!」他隨著那人指點的方向看去,果真有一個「泥人」在洪水裡翻滾。所幸的是,她緊緊抱著一株被山水衝下來的小樹,小樹被大水一衝,改變了方向,竟朝著永和關這面的河灣里悠悠蕩蕩地漂了過來。

  白永和急忙喊叫岸上看山水的人:「誰下去救人?」

  沒人應聲。

  他想,他是白家三少爺,危急關頭,說話竟沒人聽,真是威望掃地。便又高呼一聲:「誰下去救人?」

  眾人見了,慌忙叫喚:「三少爺,你不敢這樣,我們去就是了!」

  話音未落,白永和已縱身一跳,融進滾滾波濤里。在瞬間的震動、自責和感染後,白永和兒時玩友白三奴和白疙瘩也下了水,隨後,又有幾個水性好的後生也跟著跳了下去。

  黃河救人不易,黃河發大水救人更不易。水性好,有膽量,有心眼,手麻利,缺一不可。白永和雖是一介書生,因自小在河邊長大,像別的孩子一樣,練就了一身搏擊波濤的好水性。儘管這樣,他一下水,還是讓滾滾惡浪沖得悠來擺去。黃河發大水時,是一桶河水半桶沙,水既渾又稠,如一河糨糊,人游起來十分吃力。故而白永和在浮沉起伏間,嗆了兩口水,岸上觀看的人臉上變了色。但他很快把握住了自己,向那棵漂浮的小樹急速游去。

  此時的黃河,已不是剛才瘦得奄奄一息的黃河,而成了一條迅速膨脹怒氣沖沖的黃龍。水急浪高,狂呼亂叫,恣意汪洋。以人之柔弱渺小,怎能與野性十足的黃河抗爭?白永和因救人心切,全然顧不了這些。不過,平日練就的水功幫了他的忙,歷經波峰浪谷顛簸,他還是步步逼近了小樹,逼近了溺水的人。

  這時的愛丹,雖然抱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但肚子裡分明喝飽了渾濁的泥糨糊,人也逐漸昏沉起來,除了下意識地死死抱住小樹不放,滿腦子空白,死亡的陰影正步步逼近。

  猛然間,尚有一息的她,覺得有一隻「鐵爪」緊緊把她摳住,把她緊抱小樹的手掰開,好像要帶她到什麼地方。隨後,又覺得有好幾隻「鐵爪」摳住她,這些鐵爪拽她、拖她、扶她……然後就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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