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4-10-04 10:25:46
作者: 王哲士
春風吹綠楊柳梢。
河開了,船通了,客商的駝鈴又響徹永和關,白鶴年見三娃無所事事,便打發他到渡口去照料。一來想讓他散散心,二來想叫他長點見識,三來還有更深的用意。他沒有明說,白永和也沒有多想,反正閒著也是閒著,給爺爺幫點忙理所應當。因此,二話沒說就去了。
剛走到渡口,就見白三奴直起脖頸和延水關的老艄百家鎖抬槓。白三奴和白永和同歲,因家貧自小就上了船,風裡來浪里去,練就一身好水功,能踩水,會潛水,還能在洪水裡撈東西。有一年,兩岸的後生們比賽游水,別人游兩三個來回就氣喘吁吁,他一口氣遊了四五個來回面不改色,兩岸看熱鬧的人齊聲喝彩。有人說三奴是梁山好漢張順,張順綽號「浪裏白條」,三奴就是永和關的「浪裏白條」。別看他長臂大腳,粗服髒辮,卻有些心計,人也實在,又捨身子。東家白鶴年看上了這個後生,不僅讓他當了擺渡老艄,還把渡口的事情都託付於他,收多多交,收少少交,從沒有閒話。
二人見三少爺來了,兩張大嘴如四扇窯門緊閉,頓時沒有了聲氣。
白永和問因為甚置氣。白三奴說:「便宜都讓楊家占了。從前兩家渡船都是一對一,二對二,過河的人少了,兩家齊減,過河的人多了,兩家齊加,誰家載客誰家收錢,公公道道,從沒有爭議。誰知,近來楊家壞了規矩,我們出一隻船,他就出兩隻,我們出兩隻船,他就出三隻,總比我們多一隻,明著搶我們的生意。一天下來,總比我們多掙一隻船的錢。三少爺你說該咋辦?」
白永和問百家鎖:「真是這樣嗎?」
百家鎖閉口不語。
白永和再問,百家鎖只好回答:「三奴說的不假,這是東家吩咐的。我一個下人,管不了這麼多,東家怎麼吩咐我就怎麼做。你白三奴和我再抬槓子,頂個屁用?有本事,找我們東家去!」
這話既是對白永和說,又是和白三奴說,把麻煩往楊掌柜身上一推,料他們也不敢上門去責難。因為,白家欠下楊家一筆良心債,這是明擺的事。
白三奴還要說什麼,被白永和瞪了一眼,只好不樂意地合了兩片厚實的嘴巴,扳他的船去了。
白永和暗暗思忖:發生這樣的事,全因為他把愛丹休了。不,是打發了;不對,是平等分手了;也不對,是放了她。不過,形式上是放妻,實際上是休妻,明放暗休。不管怎樣,白家總脫不了以勢欺人的干係,白永和心頭總有抹不去的愧疚。愛丹確實是受了委屈,白家確實做得不近人情,特別是他白永和,久不在家,聽信奶奶和二哥的一面之詞,不分青紅皂白,違心地做出了對不起愛丹,對不起楊家的事來。顯然,渡口發生的事是楊掌柜的報復之舉,白家人眼看著受氣,誰也不便和楊掌柜說長道短。這時,他才明白,爺爺讓他照料渡口,其實是給了他一個燙手山芋,意在考量他的能耐。想到這裡,白永和老大不自在。睜隻眼閉隻眼吧,有負爺爺的信任;過河去理問吧,無異於飛蛾撲火,自找苦吃。怎麼辦?他定篤了一下,心裡就有了主張,便平靜地朝正要起錨的百家鎖說:「告訴你們楊掌柜,就說我不日親自上門看望他。」
百家鎖驚奇地看了白永和一眼,應了一聲。
改日,白永和照舊來到碼頭,等百家鎖的船靠了岸,問:「把話捎到了沒有?」
百家鎖大聲回應:「捎到了。」
「楊掌柜說甚?」
「沒說甚。他讓我告訴白老三,哦,不,不,是三少爺,說少來這一套,他不想見你。」
百家鎖幾乎捏住鼻子傳達了這個信息,要是白三奴在跟前,少不了臭罵他一頓。但白永和還是忍了,忍得心裡痒痒的,十二分的不好受。
天黑,白三奴收船回來,嘟嘟囔囔說受不了這口窩囊氣。白鶴年牙根咬得「咯吱吱」響,說:「一天少收百八十個錢,十天上千,百天累萬……這還了得?三娃,既然讓你照料渡口,你就看著處置去吧。」
白賈氏聽說了,就勸三娃不要攬這個差事。說:「你不管,自有人管,再說,這不是你能管得了的!」
白永和想,愛丹和楊掌柜都有恩於他,是他做下對不起人家的事,兩家恩怨既然因他而起,這個結理應由他來解。不然,今天因船摩擦,明天就會因貨摩擦,後天還會因人摩擦,親戚朋友還要斷了來往,毀了千年的秦晉之誼。所以,不顧奶奶的極力反對,悄悄備了禮品,過河拜會昨天的岳父、今天的對手去了。
楊家的大門緊閉。叫來叫去,非但沒有叫出一個人來,反倒引逗得滿村雞鳴狗叫,驚動得婆姨女子跑出來看熱鬧。白永和好沒味道,只得蔫蔫地退了回來。
回到窯里暗自琢磨:放著書不讀,何必尋這份氣受呢!誠如奶奶所說,這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何必去敗這個興?回頭一想,覺得不妥。人常說,解鈴還得系鈴人,我不親自解開這個疙瘩,讓誰去解?雖說爺爺給自己出了個不大不小的難題,但是也給了他歷練和補過的機會,我倒要看看,我滾燙的心,能不能焐熱楊家這塊冰冷的「石頭」。
這應該是「三顧茅廬」了。大清早,白永和就出現在楊家門外。躊躇間,忽聽大門「吱呀」一響,從門縫裡出來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他急切想見的楊掌柜。
楊掌柜一頭撞見白永和,先是愣了一下:「嗯?面前站著的可是白永和?他三番兩次上門來做甚?」就有點不相信。但一聽對方開口喊「岳父」,再也不懷疑自己的眼睛,他大餅似的臉隨著臃腫的身子困難地扭了過去,回了院裡。白永和緊跟著邁步進院。楊掌柜沒好氣地說:「你白三娃到我這個破廟裡來做甚?」
白永和滿臉堆笑地說:「一來是看望您老人家,二來是賠情道歉來了。」
楊掌柜不語,自個兒進了窯里。白永和緊跟著進門,留著齊耳短髮的頭被楊掌柜用力閉上的門狠狠地拍了一下,霎時眼冒金星,門上的灰塵落了一身,搖搖晃晃有些站立不住。
楊掌柜沒好氣地訕笑了一聲,心裡閃過一個念頭:鳳凰落架不如雞。你白三娃也有敗興的一天?不過,想是想,做是做,楊掌柜還是極不情願地把白永和拉了一把,順手遞過一把笤帚,讓他自己打掃身上的灰塵。
不管人家是怨,是恨,甚至於要打,要罵,白永和都豁出去了。
楊掌柜不管不顧地坐在後室太師椅上,二腳蹺起,雙眼圓瞪,沒有讓座上茶,就劈頭蓋臉地訓斥開來:「你把我們家愛丹害得好苦啊,你白永和白三娃還有臉登楊家的門?」
坐在後炕的婆姨改樣,是個病秧子、藥罐子,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見從前的女婿上了門,也跟著男人紅了眼,像服了一碗人參湯,立馬提起精神:「三娃——啊,三少爺,你團弄了我們楊家,也丟了你們白家的人。哪裡聽過放妻……放妻……啊?這是好人做的事嗎?」
說得激動時,呼吸急促,一口氣一口氣地討著。楊掌柜慌忙給婆姨在脊背上輕輕拍打著,又在胸脯上款款揉著。白永和欲近前幫忙,被楊掌柜擋了回去,只好沒趣地站在一邊。一會兒,改樣終於討回就要斷線的游游氣,只見嘴巴不停嚅動著,但說不出話來,眼痴痴地瞪著白永和。
「虧你還是知書識禮的舉人,就是我們這些粗人,也做不下你這等傷天害理的事。你不是人,你爺爺、奶奶不是人,那個二娃更不是人!明明是你們白家的不是,反倒訛到我們家愛丹頭上來。你不分好賴,不辨黑白,一紙協議幾乎要了愛丹的命!」楊掌柜氣咻咻地說。
要不是念起三娃是舉人,沾了文曲星的邊,他會毫不留情地扇這小子倆耳刮子,再飛起一腳,把這個東西踢出門外。
楊掌柜夫婦輪番數落的時候,白永和只是赧顏地洗耳恭聽,即使連老祖宗一起受辱,也只能忍著性子往下聽,表現出最大的耐心和誠意。
等楊掌柜夫婦搜腸刮肚把鬱結在心頭的話道盡,火發完,楊家窯洞裡頓時陷入難堪的冷清之中。出了氣的身疲力乏,如同絲盡繭成的蠶,再無話可說;受了氣的,滿肚子的話兒打著滾,又不知從何說起。三人面面相覷,一個比一個臉灰。原來,暴風驟雨叫人恐怖,鴉雀無聲也令人難堪,動靜之間,情態盡現。楊掌柜用餘光掃了一眼,這才發現這個曾經的女婿還在一旁畢恭畢敬地站著,禁不住心就軟了,便不冷不熱地讓了座,又喊來用人沏了茶。白永和盼著雨過天晴,但不知曾經的岳父母接下來會不會給好臉看,他心裡沒數。
白永和輕輕抿了口茶,清了清嗓子,看了看楊掌柜夫婦的臉色,終於鼓起勇氣開了口:「岳父母大人——」
「少來這一套,誰是你的岳父母——」楊掌柜一聽這個稱呼就覺得彆扭。
沒等楊掌柜說完,改樣便接上口:「掌柜的,不要這樣麼,三娃也挺恓惶的……」
其實,楊掌柜何嘗不是這樣想。這個前女婿,為人厚道孝順,人又有才。只是耳朵軟,沒主見,聽上那個不通情理的白賈氏的話,把事情做絕了。今天這火,不只是朝他發,更是朝白賈氏那裡發,也讓她聽聽楊家的聲音。
白永和被嗆得臉紅一陣白一陣,要說的話被噎了回去。他略一思忖,便一頭跪在地上,說:「二老在上,受晚輩一拜。我白永和對不起楊家,對不起愛丹!」
楊掌柜見舉人老爺下跪,慌得溜下椅來,說:「你這是做甚哩麼?我們哪裡受得起!」
說著就去拉白永和,白永和也不強撐,順勢站了起來,重新入座。
「愛丹在我們白家,沒過過幾天順心日子,這我知道。我原想,只要我金榜題名,謀得一官半職,就帶她出去,同享福祿。誰能想到,事與願違,這條路不通了,其間又聽信了愛丹的傳言,晚輩遠在京城,不明事理,就做下對不起二老、對不起愛丹的蠢事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今天,晚輩就是賠情道歉來了,你們理問我,我沒怨言,要是能打我一頓,解了你們的心頭恨氣,我才痛快呢。要不,就這樣疙里疙瘩下去,我會悔恨一輩子的!」
白永和邊說,邊朝門外瞅,希望愛丹能現身眼前,給他一個安撫。院裡寂靜無聲,連個人影也沒有。他有些泄氣,收回目光,對楊掌柜說:「給二老賠了情,我還要給愛丹道歉,如果二老能念舊日情分,讓我倆見上一面,我就是死也心甘情願!」
白永和為了負重而忍辱,楊掌柜念其誠懇而開恩,他思來想去只有一句話:得讓人處且饒人,原先比鐵還硬的心便漸漸軟化。改樣也覺得三娃也挺恓惶,不看僧面看佛面,就饒了他吧,故用徵詢的目光看著男人。楊掌柜心領神會,但沒有理會。他畢竟是男人家,想得更遠些。人常說,有理不打上門客,得理還要讓人哩。事情已經做下,只能這樣出口氣,發發火,還能把人家怎麼樣?再說,人家是舉人老爺,聽說,舉人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轉的,哪裡敢罵,哪裡敢打呢?罵人家一句,折壽一年,打人家一摑,折壽十年。生意人最講「買賣不成人情在」,不走的路還要走三回,更何況兩家守著一個渡口,誰能離得了誰?為人處世總得留條後路,把事情做絕了,對誰也沒好處。楊掌柜想到這裡,聲調徐緩地說:「三娃,實情告訴你吧,自那天簽了放妻協議,愛丹就像瘋了一樣,幾次想投河自盡,幸虧看得緊,才沒有出人命。後來就送到綏德縣她姨家去了。你不要去打攪她,讓她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吧。人常說,覆水難收,天下沒有賣後悔藥的。說開了,想開了,就過去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還是在功名上多操點心吧。」
白永和一聽愛丹遠走綏德,如同迎頭潑了一盆涼水。那種想給愛丹當面賠情道歉重溫舊情的衝動,被這盆涼水沖得蕩然無存。他遲疑了片刻,才喃喃說:「不管晚輩走到哪裡,做了甚,我都忘不了你們對我的好處,忘不了愛丹對我的恩情。」
負荊請罪,求得諒解,白永和算是過了一關。可是,渡口的事怎麼開口?白永和躊躇了片刻,還是鼓起勇氣說:「永和還有一事想求岳父開恩。」
「甚事?」
「回來後沒事,爺爺讓我照料渡口,才知道渡口有點小小麻煩。咱這邊的船每天總比那邊多一隻,老艄們為這件事總是抬槓。歷來兩岸對等行船,老規矩壞了,免不了惹出事端,我怕岳父不知情,順便稟告一聲。」
楊掌柜心想,這個三娃鬼精鬼精。原來賠情是假,求情是真。本來,他也不是那種見利忘義的小人,只不過略施小計,藉此引起白家重視,上門求情,最好不過是老太爺能當面道歉,也好擺一擺楊家的威風,以挽回女兒被休而丟了的面子。誰知道,白家就是不吃這一套,不用說白老太爺,就連下人也沒來一個。既是白家做了錯事不認帳,那我楊福來也來個將錯就錯,看你能把我怎麼樣?沒想到三娃親自上門來了,人家給你說了好話賠了情,還下了跪,窩在心口的氣總算有個發泄的地方,還不順坡下驢,見好就收?於是裝聾賣傻地說:「老規矩是先人定的,誰敢亂來?這幾天沒去渡口,此事你不說,我也不知情。不大點小事,捎個話就行了,還用你親自過來?」
白永和心想,得了便宜還賣乖,岳父這戲演得不錯,就說:「不是的,今天是專為二老和愛丹賠情來的,渡口上的事只不過是順便提提,不當緊,您不要往心裡去。」
禮盡到了,話挑明了,楊、白兩家的芥蒂不能說從根本上消除,至少,不會再朝惡化的地步發展。白永和這麼想。
可是,楊掌柜另有所思:且放你一馬,兩家守著一個渡口,用著楊家的時候多著哩,白永和是要出外做官的人,日後再有麻纏事,看你白家誰來求情,誰來和事?
白永和見楊掌柜知趣地下了台階,也就不再說什麼。此行,一石二鳥的目的總算達到。不過,處心積慮醞釀的一場悲喜交集的激情戲,因為缺少了愛丹的捧場而有些乏味。他知道,世上的事,總是得失相連。以他現時的心境,得到的未必就能高興起來,失去的則令他無限悵然。
白永和來到渡口,還沒開口,白三奴就喜滋滋地稟報:「少帥出馬,一個頂仨。昨天你找了楊掌柜,今天立馬見效。我和百家鎖說了,這幾天來往馱騾多,一家各出兩隻船。」說完,正要走,又想起什麼,神秘兮兮地問:「見她沒有?」
「誰?」
「還有誰,你的愛丹嘛!」
「沒見上,人家不在。就是在家,又能怎麼樣?梧桐樹倒了,鳳凰飛了,兩不相干了,還提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做甚!」
「嘴裡說的不是心裡的話,你不想愛丹才怪哩!」
白永和揮舞著拳頭,白三奴躲了開來。二人說笑了一陣,白永和安頓三奴道:「渡口是咱白家的飯碗子,你可要上心點啊!」
白三奴揚了揚手說:「放你的一百個心吧,有我白三奴掌舵,保准咱白家順風順水!」
正說著,從歡喜嶺下來一隊馱騾,清脆的鈴鐺聲由遠而近,叮噹悅耳。只要這叮噹聲一響,白家的店就有人住了,飯有人吃了,過河錢就有得收了,生意就活道了。白永和等馱騾走近,便問走在頭裡的人從哪來的,回說是從南路汾城上來的。白家四百年前從汾城逃難來到此地落腳,至今,祠堂里仍供著一隻海碗,那是老祖宗要飯用過的。每逢祭祀,白氏後人都要朝這隻布滿斑痕、寫滿辛酸的老海碗頂禮膜拜,意在不忘根本。所以,白家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凡是汾城人過河,只收半價。汾城人經商出了名,加上永和關白家開恩,只要從平川上來,哪怕多繞幾步,都願意走永和關。白永和看著十幾頭騾子上了船,正準備離開渡口,聽見領頭的和白三奴說:「白老艄,今天身上帶的錢不多,可好夠去延川三天的盤纏,賣了貨返回來再給行不行?」
白三奴說:「早不說,遲不說,牲口上了船才說沒錢。過河錢已經讓了一半,還想全免了是不是?」
那個領頭的客商賠著笑臉道:「我說的是真的,白家能照顧我們,我還能做下這等不講信用的事。返回來一準給,放心吧兄弟。」
白三奴見三少爺在場,不好當這個家,便逼著客商掏錢。正在雙方拌嘴之際,白永和發了話:「三奴,讓他們過吧,誰也免不了手頭緊缺的時候。」
那位汾城客商聽了,心裡一熱,忙問三奴:「這位是——」
「我家舉人老爺——三少爺。」
那位客商忙作了一個揖:「對不起,今天在舉人老爺面前獻醜了。」
「沒甚,小事一樁。以後有事儘管吭聲,出門在外不同在家。有錢給幾個,沒錢下次來。老鄉,一路順風!」
過了幾天,一隊馱騾走進白記客棧,領頭的搭訕著說:「不好意思,身上的錢在半路上讓人搶了,所幸馱的是生鐵,他們不要,要不,這趟腳就算白跑了。白掌柜,您無論如何要讓我們住下,過了河,這鐵就是錢,返回來雙倍還您,怎麼樣?」
店掌柜有些猶豫。雖說來往客商大都守信譽,講義氣,也免不了一半個奸猾小人,見白家樂善好施,就鑽個空子取個巧什麼的。如果誠如所說,下次補上還好說,如果上了當,讓東家知道了就得多費口舌。店掌柜說:「你說你沒錢,他說他沒錢,白家不就成了救濟所?這樣下去,我們的生意還怎麼做?」
可好,白永和從渡口回來經過白記客棧,瞅見掌柜的白滿囤站在院裡和一位客商嘰嘰喳喳吵著,便站在門外聽他們說話,原來又是一個沒錢的!
白永和信步進門,看了看那個形容落魄的商人道:「您在哪裡被搶的?」
商人見來了一位管閒事的,就不耐煩地說:「我已經給白掌柜說了,你又來問,多管閒事!」
白滿囤見客商出言不遜,急忙給白永和賠了個笑臉,像老子訓兒一樣呵斥客商道:「這是我家三少爺,有你這樣說話的嗎?」
客商一聽,嚇了一跳,邊用手打自己的嘴,邊不無歉意地說:「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三少爺,賠罪,賠罪!」
白永和說:「不知者不怪。怎麼回事?」
那位客商愁容滿面地把事情經過重複了一遍。白永和聽了,略微思索了一下,對白滿囤說:「白掌柜,讓住下吧。」轉身對客商說:「趕明,吃上兩碗面,送你上渡船。」
客商見三少爺通情達理,大仁大義,就作了一個揖:「多謝三少爺寬仁,不走的路走三回,日後但有生意,願與白東家合夥發財。」
白永和客氣地點了點頭,就踅轉身,手背在身後,頗有成就感地朝九十眼窯院走去。
一回到空蕩蕩的窯里,他的心就隨著空洞起來,碩大的窯洞竟找不到一處可以讓心靈棲息的地方。冷冷清清,死氣沉沉,好似一個冰窟,使他感到透心徹骨的涼。他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是外面的風光無意光顧寒窯,還是寒窯冷卻了外面的風光?他搖了搖頭,不由得苦笑一聲,頭往鋪蓋卷上一枕,又想開了心事。
白賈氏見孫子整天愁眉不展,面色蠟黃,心疼得吃不下飯,睡不好覺。白鶴年卻一如既往,吃飯香,睡覺甜,又見三娃不費吹灰之力擺平了渡口糾紛,更是另眼看待。認為三娃沒有白讀書,如要經了商,英雄就有了用武之地。所以,他認為皇帝廢止科舉未必是壞事,巴不得三娃再也不用去謀那看不見摸不著的官也宦也的,回來接了這份家業。
夜半,輾轉反側的白賈氏把熟睡的白鶴年推醒,說:「你像無事人一樣飽吃死睡,想沒想過咱三娃的事?」
「人家睡得正香,真是的……」白鶴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嘟噥道。
「你孫子三娃怎麼辦?」
「好說,放著舉人的招牌,還怕沒事做?」
「說得輕巧,讓他做甚哩?」
「出仕的道不通,就走經商的路。在商言商,這可是門裡出身,近水樓台啊!」
「那不委屈了三娃?十年苦讀,滿腹經綸,全成了一張白紙!」
「真是婦人之見。經商就屈了他的才?你沒聽說過祁(縣)太(谷)平(遙)介(休)人說的一句話?」
「什麼話?」
「生子有才可做商,不羨七品空堂皇。錢可通神,富可敵國,有了錢什麼做不成?」
「話雖那麼說,仕途總得有人走。我看咱三娃不是經商的料,還是讓他出去做事吧。」
「你錯看了三娃,你沒聽說渡口傳出的口歌?」
「什麼口歌?」
「說『到了永和關,先找白老三。吃上兩碗面,送你上渡船。有錢給兩個,沒錢下次來』。後頭還有,記不清了。三娃才管了幾天事,就落下這樣的名聲,我管了幾十年事,還沒人送個口碑聽聽。如果讓他操持了這個家呢,還不光宗耀祖了!什麼是信譽?客商的口碑就是信譽。別看幾句話,比金條元寶還貴重呀!」
白賈氏聽了,心裡比熨斗熨了還平整舒服。可是,她的舒服是看到三娃才小試牛刀,就落下一片叫好聲。如果做了官,做了大官,還不是治理天下的能臣?不管怎麼說,經商是大材小用,只有治國佑民才能施展三娃的抱負。
「三娃果真沒白讀書。不過,他的才幹,不在經商上;他的志氣,不在永和關。咱永和關彈丸之地,施展不開手腳,外邊天大地大,好叫他磨鍊。」
白賈氏說到這裡,滿臉都是得意的神色,那神色仿佛是粘在臉上的鮮花,如不去撩惹它,說不定會開在夢裡,開在明天或者更遠的日子裡。
可是,白鶴年偏偏要撩惹它:「三娃現在是不見進路,只見退路,都這樣了,你還執迷不悟。依你說,讓他出去做甚?」
「我想好了,捐個一官半職,給他鋪個底,以後好好賴賴任由他去。」
白鶴年一聽,光著身子坐了起來,幾乎吼叫著說:「你說甚?捐官不就是買官?買官離了錢不說話,使小錢不中用,使大錢咱沒有。再折騰下去,官做不了,還要把家當全貼上。你有錢你去捐,要想再讓我出血,不要說沒門,連窗眼也沒有!」
白鶴年說這話的時候,胸前的紅兜肚也跟著起伏,假如要是白天,就會看到他的臉漲得像紅兜肚一樣。話完了,氣可沒出夠,沒痰裝有痰地狠狠唾了一口:「真是官迷心竅!」
「看你那火燎毛脾氣,一提花銷就像抽你的筋,剝你的皮,我就不信,離了狗屎還不種地了!」說著說著,白賈氏也恨恨地回敬了一口痰,「你倒是財迷心竅!」
白鶴年見狀,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聲。半晌,才憋出一句叫白賈氏十分難堪的話:「三娃都快三十的人,還是光棍一條,火燒眉毛不顧眼前,還在做你的當官夢?與其在那裡虛抓,還不如給你孫子做點實事。」
一句話戳到白賈氏的軟肋,她咽了口唾沫,沒有了反駁的力氣。
睡不著,就思前想後,用她的精明丈量開時光,丈量著某年某月某日發生過的某件事情的是非曲直,丈量著,丈量著,就亂了尺碼,總也理不出個頭緒。
此刻,她的孫子白永和也在自家窯里獨自一人思前想後,丈量著過去的時光。不丈量,還好說,越丈量,越難過,淚水也知道他的心思,像決堤的河水一樣傾瀉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