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在於不平庸
2024-10-04 10:25:03
作者: 劉兆林
同一題材在不同小說作者筆下形成作品的結果不會是相同的。這說明小說沒有一定之規。「各式各樣的小說」一說很對。
那種被讀者交口稱為一般的小說,肯定不是「各式各樣」中的一式,而屬千篇一式中的一篇。最可怕莫過於總寫讓人都說「一般」的作品了。「一般」的作品,也有個特點,就是平庸。那麼不一般的關鍵就在於如何擺脫平庸。
我想,首先作者總得有不平庸的生活理想和美學追求,對生活常有不平庸的感覺、不平庸的發現,他的小說才可能具有獨特的氣質和靈韻。單把眼光盯在小說本身,從小說到小說,恐怕不行。每一篇獨特的小說大概都不單是技巧方面用功的結果。蘇聯的舒克申,美國的海明威,俄羅斯的契訶夫,中國的魯迅……他們都是短篇小說的大師。了解一下他們的經歷和閱歷,研究一下他們的思想和行為,再看他們的小說,就可明白了,不平庸的小說一定出自不平庸的人之手。法國存在主義文學創始人薩特,他的短篇小說《牆》曾引起強烈的世界反響,這絕不單是他苦心研究短篇小說的結果。他還是個哲學家、思想家,甚至社會活動家。所以至關重要的是作者要努力培養自己發現生活、認識生活、開拓新生活的非凡思想和藝術洞察力。舒克申的短篇小說太好了。他就認為,應當把生活擺在首位,而不應把技巧擺在首位。他說,「寫作方法是技巧,是完全可以獲得的。如果作者敘述者不是一開始就竭力在他的寫作中把它當作首要的,而是把生活當作首要的,把他所見的,記憶中的美和丑的東西當作首要的,然後再加上技巧的運用,他就可能成為一位出眾的,不雷同於任何人的作家。」是這樣的。一個普通讀者,他不會為了看技巧而讀小說,而是通過小說所反映的生活來啟示、認識、愉悅自己的生活。內容俗舊、思想平庸、審美價值甚微的小說不能幫助讀者達到那樣的目的。海明威還打過一個比喻,說一篇小說好比海上的冰山,作品只是露出海面的山頭部分,重要的根基部分則在海面下邊。這比喻說明,一篇好小說的形成,最重要的是不平庸的生活積蓄,對生活的深長思索、積澱與提煉。他們所指的生活,不是一般意義的生活素材的搜集,而是包括人生哲學在內的生活態度、生活實踐和對生活的美與丑的認識。思想平庸、眼光短淺,勢必將那些無關緊要、可有可無、毫無新意的東西信筆寫進去,不臭、不長、不一般、不如無根基的瘦假山才怪呢。古語說,英雄所見略同。對於寫小說,我倒覺得英雄所見獨到,庸人所見卻是略同的。那些所見略同者便寫出一篇篇毫無特色的平庸之作來。
對生活不平庸的發現,也需借不平庸的語言來表達。毫無新意的陳言濫語,會使對生活的新發現表達得蒼白無力。現在的小說語言,已經發展到高度感覺化階段,不再是單純客觀地敘述情節、交代事件,刻畫人物,更多的是表達人對客觀事物強烈的主觀感覺。多使用自己發現的感覺語言,能增加作品的力度和深度,同時還能充滿「你的小說」的味道。這樣,語言就變成小說藝術魅力的直接組成部分了。最近看了阿城發表在《上海文學》四月號上一組總題《遍地風流》的短篇,每篇一千二三百字,讀後印象很深。原因就在於儘是極不平庸而又很準確的感覺語言。如《峽谷》篇中,他這樣寫道:「森森冷氣漫出峽口,收掉一身粘汗。近著峽口,倒一株大樹,連根拔起,似谷里出了什麼不測之事,把大樹唬得跑,一跤仰翻在那裡。峽頂一線藍天,深得令人不敢久看。一隻鷹在空中移來移去。峭壁上草木不甚生長,石頭生鐵般鎊著。一塊巨石和百十塊斗大石頭,昏死在峽壁根,一動不動。巨石上伏兩隻四腳蛇,眼睛眨也不眨,只偶爾吐一下舌芯子,與石頭們賽呆……」這完全是人對峽谷的感覺。人身上的粘汗與森森冷氣何干?冷氣收去一身粘汗何用?大樹任出了什麼不測之事也不會唬得跌了一跤而仰翻在那裡的。石頭本無生命,也無所謂昏死,作者卻非把它們當作有生命、有靈魂一樣去寫。更令人叫絕的是兩隻一動不動的四腳蛇竟會在那裡與石頭們賽呆,這些完全都是人在峽壁上膽顫心驚的感覺。設若改成這樣寫:「冷氣漫出峽口,吹乾了人身上的粘汗巨石上伏著兩隻四腳蛇,呆呆地,眼睛一眨也不眨——」這便不會留下什麼印象。又如他寫過怒江溜索時的感覺,「牛鈴如擊在心上,一步一響,馬幫向橫在峽上的一根索子顫顫移去。那索似有千鈞之力,扯住兩岸石壁,誰也動彈不得,仿佛再有錙銖之力加在上面,不是山傾,就是索崩。」這等精當的感覺語言在不足六千字的三篇小說里比比皆是,而在有的長篇里竟很難找到一句。也有些雖能引起轟動,卻缺少精彩的感覺化語言,轟動過後再讀二遍時便無魅力的短篇小說不足效法。寫短篇小說,作者尤其應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追求精神。
我還這樣想過,為了擺脫平庸,甚至可以不必在改正缺點上下功夫(但這缺點須不是致命的),應該把心血集中用在發擇自己的特長(即優勢)上。打個比喻,長處好比山峰,缺點好比山谷。如果把有限精力都用在填山谷上,即使把山谷填平了,也才和山頭一般高,那就等於你這座山高度沒變。而把精力用在加高山峰上,加高一點,水平就提高一點。寧可產生畸形的美,也不要完美的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