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的燈塔
2024-10-04 10:24:21
作者: 劉兆林
水是生命的源泉,有時也是生命的劊子手。誰能計算得清,光是人類就有多少生命死於水的屠刀?1888年,遼寧發生過一次特大洪水,境內大小河流紛紛衝出堤垠,滔滔滾滾肆無忌憚,有的村莊被它一口吃去大半。今年七八月之交,水又一次在遼寧扮演了劊子手的角色。它趁著幾天連綿不斷的大雨把幾百萬人呼隆隆推上了斷命台,雖然已被劫了法場,但許多水利專家們測算說這次水比1888年那次大多了,惡多了。怎麼個惡法,我不想描述,「百年不遇」四個字已足夠讀者去聯想。我要說的是洪水中還流有許多淚水。
我是在水正退著的時候和幾位作家結伴兒趕到重災區遼陽市燈塔縣的。說句實話,開始我真沒怎麼當回事,覺得自己參加過唐山大地震搶險救災,還到過老山前線和興安嶺大火災現場長時間採訪,各具形態的死人和形形色色感人事跡聽得見得太多了。我們在縣委縣政府找不到書記和縣長,就直接找到縣抗洪救災指揮部,我有災區採訪經驗,這種時候想等人坐下來給你談情況是不可能的。我們未經允許悄悄溜進會場。開會的幾十個人一個特點:嗓子都是啞的,眼睛都是紅的,臉色都是疲憊的,說話都是短的實的。後來才知道,這些縣委常委和各鄉鎮一二把手們一直在水情最危險的位置指揮,六天六夜沒回家休息了。雖然身在會場,大概腦中仍是轟轟隆隆的水聲吧,不然我們五六個生人在會場聽了一個多小時,怎麼會沒人攆,也沒人招待呢。會一散,幾十人呼呼啦啦都奔大食堂去了。大鍋飯也沒人安排桌。我瞅准縣委書記和縣長那桌擠了個座兒,端著飯碗請求書記給指定個重災區去採訪。胡忠雄書記說重災區水深過不去,我問他怎麼過,他說乘大卡車,我說我們也乘大卡車,他說目前最高級的就是卡車,領導們還分不過來。我說我站在他卡車車廂上,他才答應了我跟他的車到前面去。
轎車在水災面前害羞了,沒臉見人了,尤其是豪華轎車。我擠上大卡車。一米多高的車輪立時沒去一多半。許多地方水還齊腰深;莊稼肯定是全完了。我看見不少老鄉在房倒屋塌的黃水中網魚。有幾個網魚的小伙子還舉著魚嬉鬧。我想到了唐山大地震後熟人們相逢時的情景:「你家咋樣?」「死了一個。」「那真不錯。我家死倆。還有死三四個的!」死一個的人家竟受到羨慕,那真叫重災。我問胡書記,這次全縣共淹死多少人?他說全縣被淹面積達八十多萬畝,水深一般都在兩米多,最深的地方人站房頂還沒膝蓋。受災人口四十多萬,可只在水中發現一具屍體,但那屍體是用繩子拴了胳膊綁在房山的。這說明全縣不僅沒淹死一人,連水前死人的屍體也保住了。
「唐山那傢伙……」我順嘴說了半句玩笑馬上就止住了。胡書記似乎覺得我口氣里流露出不以為然的意味,特意向我強調了一下災情燈塔縣是全國淡水魚養殖重點縣,肉食雞養殖量占全省四分之一。過水的地方雞一隻沒剩,魚倒是都活著,但統統自由了。五十四萬畝莊稼絕產,一百七十八個村莊遭洪水圍困。水都上來了人還守著豬圈雞棚不走,咱們各級幹部一個個攆、拽、背……」說著說著胡書記眼圈紅了,還擦了擦眼睛。
這時我心也沒動,甚至還閃過一絲不舒服的感覺:這胡書記-是不是在給我們作家弄景兒看?不一會兒,我們遇上了遼陽市委書記傅克誠和代市長龔尚武。他們也是坐大卡車上來的,嗓子啞得和鄉幹部差不多,他們問站在水中的老鄉眼下最急需什麼時,老鄉沒有一句怨言,卻安慰他們說:「看你們急這樣,急需什麼我們也不好意思催了!」聽了這話,我看到書記市長眼圈也紅了。我已在電視上見過他們在飛機上俯瞰汪洋大水時流淚的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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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們又遇上也是乘坐剛拉過煤的大卡車趕來的副省長肖作福。這位管過多年農業的常務副省長看見四周是水的公路上晾著好些糧食,急忙叫卡車停住。他驚喜地捧起糧食一看,臉色又陰沉了,他手中的稻子顆顆都生出了細芽。他以為天晴了,被水泡過的糧食曬乾了還可以吃的,不想都生了芽子,接連看了好幾處都是這樣。他把老鄉叫到一起,又把市縣領導叫過來,問還有沒有能吃的糧食了,市縣領導說正在調集。肖省長又問老鄉,調集來就能吃上飯嗎?老鄉說沒有電沒有柴來了糧食也沒法吃。「那就同時送煤氣罐來,送煤來……」肖省長說這話時聲音嘶啞。有人遞給他一瓶水,他喝了一口,半晌沒再說出話來。我看見他眼裡又溢出了淚水。我最見不得成年人的淚水了,尤其比我大的成年男人的淚水,我曾認為,見著重病人就落淚的醫生肯定是新醫生,並以此類推,遇著老百姓有難事就嘴起泡淌眼淚的也準是新幹部。可眼前這幾位省市縣官們已不年輕了!我把這想法跟省里下派到燈塔鍛鍊的一位年輕副書記說了,他說看來你們作家太小瞧人了,你打聽打聽,看到決堤洪水時,胡書記他們是不是痛哭失聲了?胡書記可是當縣級幹部十好幾年了。晚上我打電話想找胡書記聊聊,他說這有什麼好聊的,你問尚傑洪縣長,還有牛廣濤、郝國增副書記,哪個不是七天七夜一直在水裡跑,一人包一個鄉,誰沒流過淚?
後來我們在沈旦堡鎮核災現場遇見牛廣濤副書記,真的問了他。他說,渾河決堤那會兒他正往災情最重的沈旦堡奔。來到一座渠橋時,正好看見決堤之氷滾滾而來,不一會兒胡書記還有一位副市長也先後抓乘個體戶的車奔到橋頭。水頭一過,大片豐收在望的玉米立刻沒了棒子。一具爛棺材就在這時衝到他們腳下。「完了,完了,這回莊稼全完了!」胡忠雄書記當即失聲落淚,副市長和副書記雖沒失聲,淚也急流而下。他們帶領全縣人民苦幹了多半年的血汗付之東流了。三位縣官市官伴著一具爛棺材在洪水中落淚的情景,使我激動起來,眼睛也有些濕。我想到了白居易《琵琶行》詩中那句「江州司馬青衫濕」來。同時我在責問自己,面對貧民的疾苦,古之江州司馬尚且哭濕了青衫,共產黨的縣長市長們面對洪災流淚我竟不大理解,怕是我自己感情機制出了毛病吧。寫這篇文章時我特意查了査資料,從醫學角度看,流淚是健康人的一種機能。淚水有促進傷口癒合的作用。屬於感情機制的眼淚更是治療精神創傷的妙藥。這些幹部能在災情面前流淚,說明他們的思想感情和精神狀態是健康的。西馬峰鎮黨委書記張懷守,五天當中,淚水竟然流了四次,他這樣的人思想感情就尤為健康了。
西馬峰鎮災情在全縣不是最重的,但也是重災區之一。全鄉有四條河,兩條溝,地勢低洼,防汛地段達一百二十四華里,險谷地段二十七處。水最大那天,河堤壘加草袋子的速度趕不上水上漲的速度,河水處處漫堤,全鄉四面告急。7月29日夜,張懷守在交加的風雨中召集鎮黨委班子會。到處是險情,這工怎麼分?他沒想到工分得從未有過的順利。副書記、鎮長景玉文正發高燒,也主動要求去「前指」了。副鎮長武樹顯,自家院子已進大水,也沒回家打個招評,馬上去離鎮十一華里的勝利村指揮。他是自己擺著木筏子去的。水深,站木筏上頭快碰高壓電線了,他伏在木筏上穿過去,他的一條筏子救了上百人。副鎮長趙洪德負責保衛鎮裡的工業設備,但工廠險情不大,他主動替別人上前邊護衛大堤。大堤決口後,有個老鄉嚇呆不會動了,是他給扶到房上。他們倆一塊在房上站了兩天兩夜。還有遇了險情的後戈村沒有黨委成員分工,黨委秘書孫文漢代表黨委去了。後戈村離鎮十華里,但直走已過不去,他在已漫頂的大堤上跑了二十華里,兩個多小時才趕到。這些黨委成員在各村和群眾在房上手拉手站了三天三夜。水隔著,黨委成員們三天三夜杳無音信。水退一截後,他們劃著名木筏到鎮裡為群眾取食品時,大家才得以相見。這時候張懷守書記流下第一次淚。
黨委一班人匯報了各自的工作後,一致推舉張懷守趕到縣裡去報告災情。匯報完災情剛回到鎮裡,縣上派給他的十五條汽船就到了,有解放軍的也有外市的。汽船一到,困在水中的鄉親們就有救了。他望著這些船隻又一次落淚了。
困在深水中的災民被汽船送往燈塔,送往遼陽。不能走的還在餓著,空投的一點兒餅乾早已吃光。他在為鄉親們衣食上火時,本溪市領導帶領本溪水洞的遊船趕來了,大連市領導帶領金石灘的遊船趕來了,還有營口市領導帶領的鮁魚圈遊船也到了,都裝著滿滿的救災物資。張懷守書記第三次流了淚。
張懷守親自帶上船去送東西,去救鄉親。他帶的那條船是位六十八歲退休老工人駕的,是條承包船。駕船老人自稱是共產黨員,一定讓張書記分配他點艱巨任務。張書記說他那麼大歲數自己不出事就燒高香了,老人有些生氣,自己找人往船上背。他在一家房裡背出個六十二歲老頭,剛一出屋一腳踩空,掉進坑裡。他怕張書記看見,連忙爬起又將六十二歲老人背上。這位六十八歲黨員一連背了二十七八人。他把這數字報告給張書記時,張書記熱淚盈眶,給他深深鞠了三個躬,淚珠子都甩到老人臉上了。張懷守是硬辦人,二十歲那年花甲之年的母親去世都沒怎麼哭,今年已五十五歲的他卻被一場洪水催下四次淚來,這簡單嗎?因為他們這許多淚水,滔滔洪水才淹不死老百姓的。
若是面對人民的災苦眼睛濕也不濕,這幹部怕是完了。是不是這百年不遇的水災也該醫一醫有些已無淚了的幹部們呢?包括有些麻木了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