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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最苦 沒有寄出的信

2024-10-04 10:21:29 作者: 劉兆林

  一再克制,還是沒能扼使自己不給你寫這封信。信紙是鋪開了,卻不知寫完後能否寄出。

  幾天來就被一股莫名的煩躁糾纏著,看不進書,寫不成東西,思想也無法集中,總盼著能天降暴雨或:下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傘也不打,帽也不戴,穿著單衣在露天裡任雨雪淋個痛快,哪怕淋得大病一場。或身邊生出一個大海來,不管海水是冷是熱,跳進去,嗷瞰叫喊著拼命地游啊游,直到力氣耗盡了,然後爬上岸來,沉科昏睡一場,醒來好換個心境。

  我明明知道,現在是初冬了,哪會再下雨啊!我明明知道,現在只是初冬,不會有鋪天蓋地的大雪。這幾年怎麼了,北方的深冬也沒有太多太大的雪。今年只在上星期日去你家卻沒見到你那個下午飄了點零零星星的雪花兒。

  身邊是不可能有大海的,北海公園也早已禁止游泳了。上長城去吧,迎著從燕山北面刮來的凜冽長風在高高低低的城牆上狂跑,跑向高處,再高處,直到腿抖得癱軟了……可是大家有約定,這些天誰也不能外出,不能,出去了有違於集體的利益。那麼誰來冤枉我一下吧,我藉機罵他一頓,或突然闖來個歹徒同我揪斗一場,也好集中一下思想,換換心境……

  就在這時,淡藍色窗簾遮余的玻璃上划過一道閃電,深藍色的閃電,只有一秒鐘就消逝了。倏忽間,我整個身心都感覺出那是你的身影,一定是你的身影!同宿舍的人不相信,說我肯定看錯了,那麼窄窄的一條窗縫,-一閃而過了,怎麼就看出是你?我不跟他們解釋怎麼就看出來了,只說絕對不會錯。我就叫他們到樓上去叫你。叫你的人下來後服了,真的是你!他們深深地、一點不開玩笑地表示了感動,不得不承認說我是一部雷達,你的一點點蹤影兒也逃不脫我螢光屏似的眼睛。其實我不是用眼睛辨認出來的,是用心靈感覺出來的。

  等了你好半天,其實也就十幾分鐘(那十幾分鐘裡我的思想已完完全全集中了,集中在你那兒),你終於下來了,提著一兜兒從資料室借來的書,臉上沒有一點病態,還帶著笑容。我心裡那股糾纏了多日的莫名情緒瞬間灰飛煙滅,整個兒心境換了,像春日溫暖的一片藍天。只說了幾句話我們就都笑出聲兒來。我說,:因為你十幾天沒來,上星期日下午我去你家了,你不在。你母親說你和你父親都病了。好了嗎?你說你好多了,只是你父親還在醫院裡。我們又說了不少大家的事,說得很認真也很愉快。可只是一會兒,你就急急忙忙要走,說要去醫院看你父親。你一邊說著就走出去了。我追出屋叫住你:「我買了點人參,你帶回去吧,或者哪天我給你送去,老人生病,人參可以補一補!」你卻說:「是給別人帶的臨時改了主意吧?」我受了莫大的委屈,但卻忍著,看似平靜說:「不是,特意給你爸爸買的!」你說:「你去我家?送人參?我媽會想,怎麼你對我這麼好?」「這是藥眭,病人很需要!」

  「我知道很需要,可媽媽會想我們啥關係。還是別給我吧,別給我出難題,你自己留著用吧!」

  我春日藍天一般晴朗的心境頃刻間又變壞了,不知說什麼才恰當。見你急匆匆要走的樣子,我不知是用怎樣複雜的心情說出來的:「那就算了,我不影響你了。」我看見你看了我一眼,其實是我們對視了一秒鐘。那一秒鐘說明了什麼我說不清。我們各自轉了身。你走了。我回到宿舍。

  我不知你走後心情怎樣,我卻更亂了。思緒一個勁兒在心裡核裂變一樣膨脹,任我怎樣壓也壓不住。算了吧,不要影響人家了,何苦給人出難題呢!不管我怎樣勸阻自己,還是不行。我出了什麼難題呢?是在做件卑瑣見不得人的勾當嗎?卑瑣!我最怕這兩個字了。我並不粗糙並不堅硬也並不虛偽的心開始真誠地反省。

  

  我們認識以來我為你所做的哪一件事兒不是不由自主而又正正經經的呢?沒圖過利益,沒說過謊言,也沒有過私慾,只是忍不住想說說話時才找你。見面時沒握過手,分別時也沒握過手,不管見面還是分手後,都因為我們的交談而變得心地純潔了,力量也比原來多起來。所以我就時時想到你。你有了成績,我分外高興,同時也產生一種壓力,大概也是動力。我也不能落後,也要創造些成績來,否則就不好意思見到你。那麼,要是你病了,我理所當然地就會焦急。快些好吧,快些好吧,你有許多計劃要完成呢,你的每一個計劃都是於美的事業有益的。我需要美,人們都需要美,我覺得我的焦急也是美好的。我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情去看望你,帶了一本書,我認為那書比藥更珍貴。你的母親代你把書收下了,我想你也會同意收下的。事實證明是同意的。你媽媽說你大概是去看病了。我問病得重不重。她說不太重,倒是你爸爸重些。我想,既然不太重你是不會去醫院的。你就那樣,小病寧可加強戶外鍛鍊也不去擠醫院。記得你說過你有一張你家附近公園的月票,天氣好時就常到公園去讀書。我固執地認為你一定是帶著病去公園看書了,那兒環境好,心情就會好些,比去醫院效果還好。

  我就去公園找你。每一塊充滿陽光的草地,每一張被陽光照射著的長椅我都看過了。除了銪把幾個相似的人認為是你外,沒有看見你的影兒。我在初冬沒有了綠草的公園裡找了一個半小時,實在看不見你了,我便走到回音壁前,伏在堅如磐石的牆上呼喚你的名字。前幾聲是默默的,後來就喊出聲兒來了。我靜靜地諦聽,似乎是聽見了回耷。我又問自己,真的聽見回音了嗎?我安慰自己,會聽見回音的,這是回音壁!你說過,想見到誰而見不到時就默默在心裡呼喚他的名字。我是用心靈在呼喚你,即使聽不見回音你也會感覺到的。我心情輕鬆些了,可天上卻忽然飄起了零星的雪花兒。

  回到宿舍,一閒下來,心情又有些煩亂。到底病咋樣了啊。後來聽說你爸爸住院了,你還要帶病來回去看望他。我知道你不會讓我幫忙做什麼,因為你從來就沒提出過讓我做什麼。可我這時候非常想幫你做點什麼。我能幫你做點什麼呀,明知是什麼也做不了。不是沒能力,正如你說的,別人會想,連你爸爸媽媽都會想,我們是什麼關係,我也這樣想過不知多少次了,每想過之後都覺得沒什麼,但我還是無法幫你做點什麼。

  正好有機會可以買到家鄉出』產的人參,我就買了,我想,給病人買藥總不會有什麼不對的吧?你爸爸的病早些好了,你也早些輕鬆了。我正惦著啥時送去的時候,今天看見了你,可你卻又說了那句話:「媽媽會想我們是什麼關係的,別給我出難題了,你留著自己用吧!」

  我怎麼也不明白,這是一道什麼難題。我有卑瑣的目的嗎?反覆思考,我明確答覆了自己,沒有,一點沒有。自從認識你後,我最警惕的就是自己是否有什麼卑瑣的地方。我不圖什麼,完全出於不由自主的友善情緒。你不也曾為「地久天長」的美好友情而涌過滿眶淚水嗎?

  我還是只好勸解自己,不管怎樣,這樣做給人添了麻煩,為了自己解脫一種情緒就不顧人家是否麻煩,總還算自私吧?

  心情照樣煩惱著,我就開始恨那人參。人參啊人參,你不該賣到我手裡。我留你有什麼用啊?要是我有個母親,我可以把你寄給母親吃,母親生前多麼需要你,要是有你,她不會那麼早就離我而去,還不到五十歲就走向了另一個世界。不管我把藥放在山坡上媽媽那座大雪覆蓋的墳頭怎樣痛哭,媽媽也不會醒來了。媽媽啊媽媽,您吃了多少苦把我養大了,還沒吃過兒子自己掙錢買的藥就去了。那一年雪化春深時我帶著藥為母親上墳去,春風裡輕輕搖頭的墳草告訴我,媽媽再不會吃藥了,人參也不會吃奏是我有個理智健全的爸爸,哪怕他在千里萬里遠,我也會把這人參寄給他吃。可爸爸已沒有了正常的理智。多少年了,多麼好的藥他都會認為是毒藥。兒子的良苦用心爸爸怎麼也無法理嫡了。留給自己吃嗎?我還不到靠吃人參維持生命的年齡,妻子、兒子都不到。

  把人參扔進垃圾堆吧?它沒有錯兒呀,為什麼要扔掉它呢?可憐的人參,你好好地長在青青山野,呼吸著沒受一絲污染的大自然氣息,承受著溫暖的陽光和養參老人慈愛的哺育,聖潔而自由地活著,為什麼偏偏被我買來喲?可憐的人-啊!可憐的人們啊!

  燈影里寫下這封信,還不知明天是否有決心把它寄出。如若寄出了,期望理解。匆此,祝早日健康

  父年X月父曰

  (原載《青年作家》1987年1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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