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都病了
2024-10-08 17:19:45
作者: 劉兆林
心情也如天氣一樣陰鬱著,身體仿佛被天氣和盛委的病所傳染,我也發燒了,劇烈咳嗽。咳得頭、咽喉和氣管都像被注射了毒藥,難受的滋味甚至使我產生被誰注射幾隻麻醉劑失去知覺算了的想法。可是不僅不可能失去知覺,反而那特別鮮明的難受滋味越發蔓延到手指、腳趾甚至發稍。很想吃幾片安定藥繼續睡上一天,可電話也像吃了安眠藥休息了似的,往辦公室打了多次都一點蜂鳴音沒有。這幾天事兒都挺重要,情況也複雜微妙,別讓盛委、鐵樹甚至工作組誤解我在躲矛盾耍滑頭,所以還是空腹吃了兩片撲熱息痛藥,騎車上班了。出門先找了個公用電話,探問盛委病情。盛委口氣冷淡而生硬說,還活著,一時半晌怕還死不了。我一聽他果然已產生了誤會,忙解釋說這兩天家裡電話壞了,是在街里公用電話打的,問他用不用住院。他仍很生硬說不用,我說到家去看他,他口氣更生硬說,不用不用,你們都挺忙的,你忙吧!
我放下電話,心濃烈地一酸,緊跟著,眼睛、腦袋和胸腔馬上都有了一股酸透了的感覺,這感覺強烈得體內容不下了,又通過眼睛流落出來,流經嘴角跌到胸襟之前,我重又嘗到了它的滋味,不過已比在體內有了變化,不光是酸,而且十分苦澀。
我匆忙咽了那滋味,騎車去盛委家。也許發燒糊塗了,本來記得的道路卻繞了好多彎子,耽誤好長時間,才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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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委的確病得不輕,我進屋時,他正在發燒中語無倫次地罵著。被罵者的名字不具體,但隱隱約約可以聽出,主要指向鐵樹及其周圍的人,有些話似乎也涉及我。比如他罵忍氣吞聲甘做奴才,我懷疑是指我,他會認為我沒站他一邊旗幟鮮明地和鐵樹鬥爭,是忍氣吞聲做奴才。他還罵,除非有刻骨仇恨,不然不會不來看看……這些都罵得讓我摸不著頭腦。他已看見我了,也沒主動和我說話,還是罵。忽然有一句罵得我心哆嗦了一下:抬轎子還沒抬夠,人家自己都不想坐轎了,還有人想抬人家當副主席!
他莫不是指副部長問我鐵樹當副主席行不行,我說了行,被他知道了?若如此,看來部里啥事都和他溝通的。
喬小嵐像是聽習慣了他的罵,也不很在乎了,就那麼不避諱地跟我說,他這都是自找的,六十好幾的人了,退休多好!省委也是,為什麼非把該退休的幹部安排當主官兒,難道群團機關就不是機關嗎?
盛委也不知是不是針對小喬話罵的,反正罵聲里有了新內容:哪兒都有奸細,叛徒,吃裡扒外,搞小動作……
等盛委最相信的老中醫來了,給他號脈量體溫時,他才停了一會兒罵。
醫生在方子上簽名時我發現他竟然姓賈,加他那過分的自信,我想到了假字。小喬和他說話時,他的熱情也有些過分。盛委便又有了罵聲:君子之腹雷達磁共振機,什麼東西都可以查出來……
他發高燒中的語無倫次和指桑罵槐,使我想到患精神病已經去世的父親。我父親在世時,一犯病,神態就像此時的盛委。我想和他懇談一次的機會今天肯定又是沒有了。
老中醫見狀,握了握盛委的手告辭了。
小喬盛來熱粥餵盛委吃早飯,盛委不用她喂,側起身自己呼嚕呼嚕地喝。我早晨沒吃飯,被粥聲逗引得忽然很餓。我的餓感剛一產生,小喬競說看你臉色肯定也病了,是不早晨也沒吃飯哪?我心裡一熱,說吃了,於是就劇烈咳嗽起來。
喬小嵐也給我盛一碗熱粥並且加了糖,讓我和盛委一塊吃。我推辭不吃,盛委忽然說男子漢大丈夫別總違心,這麼好的小米粥,我重病號都特別想吃,你為什麼不吃?
我只好端過來和他一同吃,邊吃邊想,他忽冷忽熱的精神狀態,真的就像我已故的瘋父親。喝粥聲中,小喬和盛委竟同時問到我妻子。小喬說,女的跟了你們這些人,都得跟著遭罪。盛委則說,你家小黃是賢妻良母啊,有功夫帶她來玩兒!
我心裡正散發著的甜和熱,擴及到鼻子時,又多了一股酸味,並且又要往眼睛擴散,便起身快喝兩l:3,說有急事走了。
渾身無力,好歹騎車回到家中,直到中午妻子回來。她掀被摸摸我額頭,吃驚說發燒了!不容分說往部隊門診部打電話叫醫生,然後就跑下樓去買水果。她幾乎是和醫生同時回來的,醫生提著藥包,她抱著西瓜。這時的西瓜很貴,是我最想吃的水果。
醫生打完針走後,妻子就給我頭上敷了一塊熱毛巾,然後一勺一勺餵我西瓜。西瓜十分清涼,但也像熱粥似的生出濃烈的熱來,使那甜味熱乎乎的流遍全身。
妻子上班走時囑我一定好好躺一天,可她一走我就給小喬打電話,囑她給盛委買個西瓜,說退燒效果好,然後就下樓上班了。盛委那可怕的像我父親犯精神病時的表情,既令我恐怖,又令我無可奈何和同情,不管怎樣,我和他拴在一條繩上了,這條繩上還有鐵樹。他倆在這根繩上痛苦不安地劇烈抖動,我能安靜得了嗎?我不能不由衷地帶著恐怖、厭惡和同情,盼望換屆會能快點開。人事安排小組找作協機關人員的談話已經結束,機關又冷冷清清淒淒涼涼沒幾個人了。走廊昏昏暗暗無一絲動靜,忽然一隻老鼠從眼前逃走,才聽見一絲響動。我用鑰匙開門時,鎖的轉動聲都很清晰。門開了,只見求實在屋伏案坐著(我的辦公室倒出來供人事考核小組用了,所以又和求實暫用一屋),剛從睡中抬起頭來。求實永遠是這樣忠於職守,越是領導不在時越如此,我想到了部隊偏僻角落裡看倉庫的哨兵。我動了感情說,你身邊不就是床嗎,幹嗎不躺著睡一會兒!
他揉揉眼,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夢見在部隊站夜崗了。我說,加小心,別感冒了。
他說,接電話還得爬起來,更難受。我說,有重要電話嗎?
他說沒有,我才在他對面相隔很遠的桌前坐了。他實在是需要躺下睡一會了,我一坐下,他就躺下了,大概也病了。
當月的《小說選刊》已在桌上放了好幾天,一頁都沒看呢,為集中一下心思擺脫煩惱,我決定看完一篇小說,情況允許的話爭取看兩篇。不能坐下來寫小說,再不看小說,這不完了嗎,還叫什麼作家協會副主席!
讀了有十多行吧,電話就響了,我沒接。第二次響時我猶豫了一下仍沒接,第三次一響,求實起床接了。
是喬小嵐的電話,她說盛委吃了老中醫的藥,燒不僅沒退反而更厲害了,已經住進了醫院,醫院催馬上交錢。
財會人員都不在,我電話交代內務部辛主任,馬上找人張羅支票,然後和求實趕往醫院。
我掏自己錢買了個西瓜,又自己掏錢打計程車,那時我還不懂,一個單位的領導看本單位的病人都是用公家的錢。後來才知道,領導自己掏錢看本單位的病人,那是很被笑話的。
拎著一個沉重的西瓜,去看一個重病號,我自己馬上就不是病人了似的。到了盛委病房,見他在打吊瓶,只他和小喬在。小喬給他頭上敷了毛巾,他閉眼靜靜承受著藥液,很安詳的樣子。我當場將西瓜切開,叫小喬餵盛委吃。盛委吃時,我不由想到,離家二十多年來,無數次看望別人的病,無數次參加別人的追悼會,而對自己的親人,反倒幾乎沒盡過一次這方面的責任,自己也沒在病時被別人看望過。
盛委今天沒罵什麼,吃西瓜時還關照我也得注意身體。他這一說,我的病便被逗引出來了,忽然感到自己燒得堅持不住了。離開時盛委囑我說,你回去馬上找辛主任和羅墨水開個會,別人籌備作代會,他們得抓緊建房,別跟著瞎忽悠別的!
我幾近昏迷地連說了幾個好字,一出病房淚就流淌開了。我怕誰看見,低了頭沒敢坐電梯,從人們不願意走的階梯溜下樓去。盛委的話之所以能讓我難過得淚如泉湧,是我想到了父親。父親的確是我的親人,但他不近情理的固執性格,常常讓我狠得直咬牙根兒。不知道關心人的父親,只知嚴厲而又嚴厲地要求人教導人,偶爾關心誰一下,又讓人承受不了。盛老師啊,你知道你給你信任的人帶來多少傷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