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一圈電話
2024-10-08 17:19:00
作者: 劉兆林
我正想上班去,忽然接了名譽主席朱簡老的電話。朱簡老給我打電話這是第一次,我心為之一振,也為之一緊。他是全省資歷最老名望最高的作家,要不是有他獲獎,頒獎會省委書記是不會到場的。他住延安窯洞時就發表過名篇小說,他的代表作和其他有影響的作品,我都讀過,以前看他,神秘得很。自從作代會換屆,鐵樹在雷鳴的掌聲中替代了他的職位,雖說神秘感少了,但頒獎會那天,他只連連稱讚我年輕,卻不知我寫過什麼作品,又恢復了我對他視若神明的感覺。他畢竟是全省最有名望的文學老人,他沒聽說過你的作品,那就是你的知名度不夠哇。
電話里傳來的朱簡老的聲音極慢,極輕,每個字都有較長的間隔。他說,我是,朱簡啊,你是,柳直,同志吧,請你,到我這裡,來一下,我想同你,說個事!
我已同別人有約,一會兒就得到辦公室。我試探著說,朱老啊,我先到辦公室處理個事,再去行不行?
朱簡老慢慢地喔了一聲說,是這樣,便沒下文了。我趕緊說,那您先告訴我什麼事,我先考慮著,找我的人一走,我馬上過您那兒去。
他又喔了一聲,又沒下文了。我趕緊說,朱老您聽著嗎?他隔了好一會才說,那好吧,完了,馬上來。
他這麼鄭重要我過去面談,會是什麼重要事情呢?他是名譽主席,難辦的事不找主席不找書記,偏找我這說了不算的小字輩兒,這不難為我嗎?我心不由又緊縮一下,明顯感到有點疼,便吃了兩片心痛定才出屋。
朱簡老家在省級幹部宅院裡。他住的是一棟獨門獨院的二層小樓,還有獨自一片菜園,一派田園情調,這與他作品的田園風格十分一致。他所描寫的抗日戰爭和土改生活,也都與田野緊密相連,槍聲和硝煙中瀰漫著田園詩意。他本人更是典型的田園風格,從衣著到書桌、書櫃到沙發茶几,沒一件高檔的新潮的。如果不看牆上的掛曆,只看朱老兒穿的藍中山裝上衣,和灰布中山裝褲子,會覺得這是六七十年代某縣城的一個老幹部家。而這景象與寫字檯下壓著的照片截然不同,那都是他文革前與中國文壇名流照於國內外各種場合的珍貴留影,西裝革履,衣冠楚楚。兩相對比,簡直令人無法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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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資歷僅次於朱簡老兒的流火老兒也在,就是我轉業前那次理事會上,直面批評鐵樹而發言超時那位老詩人,他在全國的知名度甚至不比朱簡老差。
兩位全省的文壇泰斗,正在茶几邊擺弄圍棋。見了我這個晚輩,這兩位我眼裡的本省郭沫若和巴金,卻都恭敬地站了起來。我連說二老兒快坐,小輩來了那有長輩站的道理!
兩位長輩一個銀髮閃閃,沒一根青絲,一個闊額亮頂,幾乎無一根頭髮,一高一矮地站著,就是不肯坐下。朱簡老慢騰騰說,你是黨組同志嘛!
我暗想,老少作家們都說我是黨組同志,可見作家們對政治方面的事是既認真又馬虎。直到我這個黨組同志坐下,兩位全省的文壇泰斗才一同坐下來。
剛一落座,流火老詩人就說,你很……很謙虛,很……很尊敬老同志,他……他鐵樹不行,他這人太……太狂傲了。有回我到他家去講一件事,大……大夏天他穿個褲頭躺床上……身子都……都沒……沒欠一下,就讓我站著和他說話,直到走,他也沒下床。這人怎……怎麼行呢?這人腐敗啦!
朱簡老說,流火,同志,先別,說這些,雞毛,蒜皮了,說重要事吧!
流火老說,這怎麼是雞……雞毛蒜……皮呢,他鐵樹四十多歲當上主席,現在才五十來歲嘛,順……順我者昌,逆……逆我者亡,了不得了!這還得了?
朱簡老說,黨組同志,事忙,還是,說大事吧!流火老說,好,好,那朱老兒你……你先說。
朱簡老推讓了一會才說,我,和流火,同志,商量了一下,我以,名譽主席名義,流火同志,以顧問名義,我們代表,老同志,鄭重,建議,由盛委同志,召集一次主席團,擴大會,我們諮詢,一下,黨組會上,鐵樹罵盛委的事。矛盾發展到,這地步,省委沒時間解決,我們自己,先解決一下。柳直同志,你看,好不好呢?
我現出一臉難色說,我還不是黨組成員,不好說呀!
朱簡老說,你不好向,盛委建議,你可以向,省委宣傳部,建議嘛!前幾天頒獎會,你就請到部長了嘛!
我仍為難說,我是下級,剛來,又年輕,不比你們老同志。
流火老說,我們以前多……多次反……映過鐵樹的問題嘛,我們不在位了,上邊就……就不重視嘛!
我說,我剛來,還沒有發言權。
朱簡老口氣變得格外嚴肅說,柳直,同志,因為,你是從,部隊調來的,我也當過兵,紅軍。流火同志,也當過兵,八路軍。所以,我們,信任你。聽說你寫過一部,很有魄力的小說,改成了電影。所以,你要拿出魄力,來,認真對待,我們老同志意見。你將來也有,退休那一天吧?現在,我們是把你,當部隊來的黨組領導看,你該明白,是吧?你是有點,害怕是吧?
我說,我剛來,的確不了解情況,也不知道你們究竟對鐵樹有什麼意見!
朱簡老說,以前,他搞,搞特殊化,搞腐化,的事就不說了,對我們老同志,不好的事,謀私利的事,也不說了。你來以後,你親眼看到的,和小趙的事,他對抗省委領導,的意見嘛!盛委同志,落實省委,意見,叫他調走小趙,他打橫,黨組開會,他打橫,這你親眼見了,你,你應該主持,正義!
流火老忽然問我離沒離過婚,現在的妻子是不是鐵樹做的媒。問得我莫名其妙,但我感到,自己雖然儘量躲著是非,是非卻主動糾纏我了。我說,我就結一次婚,妻子是老家的同學,沒經誰介紹。
流火老說,你看看,胡造謠,無……無事生非嘛,讓不明真……真相的人誤……誤以為他鐵樹那邊人多勢眾嘛。柳……柳直同志你要當心,作協這地方水淺王……王八多啊!
我的確有些生氣了,誰這麼無事生非呢。作協這地方真是的,包括流火老使用的水淺王八多,都是文化大革命語言。我生氣卻不知生誰的氣。二老兒語氣所指當然是鐵樹,但我感覺到的,盛委和鐵樹的矛盾是鐵樹和老幹部的矛盾在延續。
朱簡老說,柳直同志,你是,部隊,派來的好同志,希望你,別辜負,大家的,期望,是吧?盛委是,省委派來,整頓作協的,工作受到,阻力是吧?現在黨,和群眾,都信任你,是吧?
我真不知現在作協誰代表黨。盛委是黨組書記,應該能代表的,但鐵樹是黨組副書記,這身份也不是代表其他的。朱簡老和流火老,都是紅軍時期參加革命的老黨員,省委領導逢年過節還得主動上門拜望他們,也不是代表別的的。反正最不能代表黨的是我。眼下兩位長輩肯定都比我能代表黨,我要不答應他們的請求,是出不了屋的。我就答應了,兩人這才讓我吃花生,喝茶,然後讓我走了。
我還是按組織程序,先給盛委打電話。打時我就覺得盛委不會同意這麼辦,因為黨內矛盾拿主席團會解決不合適,還有,主席團會應該主席鐵樹召集,盛委是副主席,不會蠢到這種地步。但我必須把名譽主席和顧問的建議向他匯報。
盛委聽了電話匯報,果然很堅決說,這會我召集不了,我不是主席,我不是作家,也沒資格當主席!
我說,他們讓我向你反映啊?
他說,他們不是還讓你往宣傳部反映嗎?
我說,向宣傳部誰反映我都摸不著頭腦!
他說,向分管部長反映,分管部長你還不知道嗎,頒獎會那天不是見著了嗎?
打了許多遍電話,第二天才找到分管部長。他也很果斷,明確讓我把情況直接報告一把手部長,就是頒獎會那天見到的作家型常委部長。常委部長更果斷,口氣里已明顯露出不滿了,不知那不滿是沖老同志還是沖我的。他說,開主席團會找主席呀,找我幹什麼?找鐵樹!
我說,二老一再囑咐向部里反映,盛委他們也讓我找你。
部長說,誰也得按規則辦事,他們不是讓你找我嗎,我讓你找鐵樹!
我硬著頭皮說,朱老他們說,盛委是一把手,是盛委主持全面工作!
常委部長說,盛委主持全面工作不假,但他不上班怎麼主持?主席團會黨組開不了,這事宣傳部也定不了,就得讓他們找鐵樹。我又硬著頭皮給鐵樹打電話。沒拿起電話前,我同樣知道鐵樹不會理這個茬的。鐵樹比我想像的還乾脆說,建議開主席團會,他們不向我主席建議,向你副主席建議什麼?向盛委建議什麼?向部里建議什麼?他們又不是不認識我老大貴姓?
我受了一圈氣也窩著火呢,正好被鐵樹激發出來,我說,他們向誰建議是他們的事,我怎麼管得了?這些人中我職務最低,誰不知矬子好逮?他們向我說了,我難道壓下不吱聲就對了?!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話說過分了,忙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不該沖你發火,你就告訴他們說,我不同意開主席團會解決黨組矛盾。他盛委要開,就開黨組會,但得請上級來人參加。他們要積極性高,就直接向我建議好了!
我二話沒說先於鐵樹放了電話。這一圈人中,我只能把這點顏色給他看了,只有他勉強能和我算上一代人。
我憋了好長一會氣,真想誰也不理了。後來還是給盛委、朱筒老、流火老一一電話匯報了情況。朱老聽後只慢騰騰說了聲,是遢樣,就沒話了。流火老聽後卻慷慷慨慨說了好些話:鐵……鐵樹這個人我早知道他……他會這麼說,他……他這個人無賴得很。知道自己沒理,他敢……敢開這個會?他只要一開就得被批一批個體元完膚,所以他……他不……能開。他這個人……
我無心再讓誰拿我當出氣筒,也無意再讓誰誤把我當知音,蒯打斷話說,流火老,我有急事要出去,不能聽您再說了!我沒等殛方回話就放了聽筒。
我理了理思路發現,作協矛盾千頭萬緒,根本是主席和名譽主席的矛盾,盛委不過是上級派來裁決矛盾的,裁決過程中他已站蟄名譽主席一邊了。而對於這對兒矛盾,我還不知道上級認為哪力對哪方錯,我自己也沒認真想誰對誰錯。盛委赤膊上陣,站到一力直接和鐵樹衝突,儘管鐵樹有很大責任,我隱約感到上級對盛委吐有不滿意的地方。我必須按組織原則和自己的獨立心態行事,才不至於違心地陷入怪圈。我必須找准位置,保持獨立人格。
我忽然想到,有一件人事方面的事,需開黨組會定,我還沒晦盛委報告呢。我給盛委家打了許多遍電話,都沒人接。心裡又陋悶得疼,兩眼呆呆望著窗外,好半天才發覺天正下著大雪。又_F雪!這個多雪的冬天!以往看雪就像讀詩,眼前這雪,卻越看越傷一片片鉛。站窗前看了很久,不知往下該幹什麼,眼前的雪漸漸雨去鄰省開會時的雪模糊到一起,雪中出現了湖和湖邊的橋……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進入我視野。咦,那不是盛委嗎?他危麼冒雪走著來了?他的到來像風雪之夜的一星燈火,使我鉛灰雕心裡為之一亮。我急忙電話告訴還在樓里的求實和范大華,讓能們趕快都過來,勸盛委上班。然後我就跑到樓外去迎他。
盛委見了我問幹什麼去,我說迎他。他沒說什麼,像出了次長差的歸來者,左觀右看進了他的辦公室。辦公桌已有很厚的灰塵了,他沒往桌前坐,而是坐在了待客的大沙發上。我過我屋拿了暖瓶給他沏茶,求實和范大華也過來了。求實只會表示一下熱情,范大華卻可以和盛委開玩笑說,看來咱頭兒這是病好了,明天能來上班了!
盛委說,無所謂病不病。范大華說,那明天肯定能來上班了,正好後天有個發展作協會員的會。
盛委說,都誰參加?范大華說,鐵樹和其他黨組成員都得參加。
盛委說,誰召集的?
范大華說,我們組聯部提出來的,鐵樹說他參加。你要參加的話就你主持。
盛委說,我不參加,我也主持不了。我個黨組書記連黨組會都主持不了,我還敢主持發展會員的會?
范大華仍玩笑著說,那你還能總不來呀?!
盛委說,我已跟省委打了報告,什麼時候有了說法,我什麼時候來上班。
范大華說,你是頭兒,你不上班不對呀,我們還都上班呢!
盛委說,你們上班好,我贊成。省委不明確我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我就稀里糊塗來上班了,那我更不知自己是什麼東西了嗎?我說,後天的會你不來,那你來召集個黨組會把作家職稱晉憑的事研究一下吧,人家鐵樹都來召集工作會審批會員呢!
盛委說,他知道他是什麼東西,我弄不清我是什麼東西,情況不一樣!
我只好故意改換了話題,說今年雪大的事。盛委說,咱們門前的雪誰掃的?
我如實說了一堆人名。盛委說,都是解放軍,看來還是解放軍有覺悟哇,不叫你們一幫解放軍,作協機關早他媽垮了。然後端起茶杯,送到嘴邊又放下了,大概想到這不是他杯子,他從不用別人杯子喝水,這方面嚴格得似乎有些過分,有點兒像他不講一點靈活性的性格。放下杯子他就起身說,走了,散步任務已完成,得回去了!
我說,沒別的事嗎?
盛委說,悶得慌,就想頂雪散散步。
盛委走後,我心疼更加清晰地劇烈起來,自己使勁捶了一陣兒左胸想,也得抓緊看看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