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假髮

2024-10-08 17:19:03 作者: 劉兆林

  和藹的老醫生聽我自述了病狀問,你幹什麼工作?

  聽我是作家協會的,她說,那不用問了,就是思慮過度缺乏體育鍛鍊。給我開了些藥,醫生一再囑咐我,一定要心情舒暢,多休息腦子,多活動身體。

  回家和妻子一講,她說,就舞療吧,治心臟病舞療效果最好!我苦笑一聲說,怎麼舞療?她說,舞療你不懂?我的病不就是你讓我舞療治好的嗎?

  妻子說的舞療我何嘗不懂啊。有年夏天我曾陪她在海濱一家療養院治腰病。療養院專門設有一大間舞療室,其實就是一個舞廳,每天黑白兩場舞會。開初妻子堅決不進舞療室,我又帶她和一群朋友去了一次營業性舞廳,朋友們挨個請她跳,大家還眾星捧月地圍著我大跳了一場迪斯科,跳得縱情忘我飄飄欲仙,下來後紅光滿面,在妻子眼裡簡直年輕了十歲。完了我又請妻子跳,儘管她還不會跳,我就隨意拉著她轉,她受氣氛感染,跟大家一一轉了一回,競產生好感。從那她學會的跳舞,堅持下來,不僅治好了腰病,心情抑鬱的毛病也好了。

  我拍了拍頭髮說,都白毛子了,誰還跟我舞療?

  

  妻子說,我陪你舞療!嫌沒意思的話,和姚月芬家一塊去,現在我就打電話請她們!

  這段忙的,有好些天沒和姚月芬家聯繫了,現在真的想見見她。我說,那你就請吧。妻子真的很快電話請妥了。我穿了羽絨服戴了棉帽子,和妻子乘計程車趕到金豆村,這是我特意點的舞廳,一想那舞廳名我就興奮。穆川親和姚月芬正在門前頂雪等我們。一見面姚月芬就高興得嚯了一聲說,老柳真會保護自己,戴棉帽子了!然後便拉我妻子胳膊往屋裡走。我搶先去買票,穆川親也搶前要買。我說,今天是我家提議的,就該是我家作東,定下這個規矩,以後誰家先提議什麼事,就由誰家作東。妻子也這樣說,姚月芬便說,好好,那下次我提議。穆川親這才罷手不搶了。

  金豆村舞廳里仍是一片綠意盎然的田園情調,天棚和四周牆上,以及幾根頂樑柱上,都酷似天然地爬著牽牛花、葡萄藤和黃瓜秧子。與外面的冰天雪地一比,不由讓人萌動出濃烈的詩情。我們忙忙活活存衣帽時,誰都沒注意我的頭髮,等圍著點燃蠟燭的圓桌坐定時,姚月芬忽然嚯了一聲說,老柳的頭髮怎麼啦?

  我笑說昨天下的雪還沒化呢。我為了不使自己的心情變壞,故意晃了幾下頭說,昨天落的雪早化了,今天是染髮劑染自的!姚月芬又嚯了一聲說,還有染白劑?

  我說,沒有染白劑我頭髮會自動白嗎?

  穆川親卻沒感驚訝,好像這之前知道了。姚月芬特意把高腳杯盛著的蠟燭端起來,照了照我的頭髮哦了一聲說,原來是過去染的現在不染啦!她的一聲哦,與她已往驚喜時發出的那聲嚯,很是不同,她臉上的亮色隨之少了一點,眼光也有了不易察覺的變化。我說,好長時間沒聚了,要杯啤酒吧?

  妻子和穆川親都積極響應,姚月芬卻說要咖啡或可樂吧。我說,也好,這兩樣既提神又不頭疼,最適合跳舞喝。我就都要了熱咖啡,覺得這是雪天最溫馨的飲料。

  我以咖啡當酒,提議碰了碰杯。我是想讓大家興奮起來,好沖淡我白髮造成的壓抑氣氛。

  第一支曲子是自家人先跳。我家跳得很和諧,好像努力為下支曲子跳得更和諧鋪墊似的。第二支曲子沒用聲明就是交叉跳了。舞池另一邊,小姚就說,你不染髮也不告訴我一聲!我說,是不是太顯老了?

  她說,那倒不是,這麼大事兒不知道,心裡多少有點想法。我說,你把這看成很大事嗎?

  她說,不知道,但你沒告訴一聲我心裡有點……也說不好有點什麼。

  我說,這段兒一是很忙,二是心情很不好,既沒時間也沒心情見面。

  她說,打電話說一聲能用多長時間?幾次拿起電話想從趙明麗問問你的情況,一想你曾說過別老跟她說你,就拉倒了。她這樣重視我的頭髮和我的電話,讓我很心熱。我說,是我不對,下次再有類似事兒,一定早讓你知道。

  她說,那就是再染黑時讓我知道唄?我說,你很希望我染黑嗎?

  她說,那當然啦!

  我說,看來我真很顯老了,下次不能來跳舞啦!

  她顯然是怕傷了我的心情,忙用力捏了下我肩頭,說,你當這麼大個領導,意志太不堅強了。

  我不說了。她競神不知鬼不覺地用額頭蹭了蹭我的鬢角又說,行了吧?我心一下又熱了,像敷了熱水燙過的毛巾,疼痛感頓時消散,投入婦女懷抱那句話也不由自主隨著舒服的感覺爬上心頭。但我只是用胸輕輕碰了一下她,算是回報了。

  停下來休息時,我故意多說些笑話,讓大家開心些。妻子很理解我的用意,連說老柳不染髮反而比染時更顯年輕了!我很感激妻子這話,再和小姚跳慢曲子時,我哼唱了好幾首歌,好讓小姚真的感到我如妻子說的,更年輕了。小姚頭回聽我唱歌,十分驚喜,和我貼緊了說,你真的比以前更年輕了!

  不管她和妻子怎麼說我更顯年輕,我還是感到了她們是有意安慰我。再輪到和姚月芬跳時,她又悄悄跟我說,還是染了吧!我說,你不說現在比染了時年輕嗎?她說,那是因為你表現得年輕,不了解你的人看了會往老了想的!

  我說,你覺年輕就行,別人管他幹嗎!而心的更深處還在說,有女戰友覺我年輕呢!

  這倒使小姚高興了,說,謝謝你只在乎我,可上班大家會說你老的。

  我說,就這樣不染,不少人也不管我叫老柳,而叫小柳的!她看看我的白髮遺憾說,你們單位可真夠嗆!

  這時忽然停電了,滿舞廳響起一片叫聲和口哨聲。小姚趁機把頭埋進我懷裡,我也擁住她。她又仰起頭把臉貼近我。我立刻想到女戰友仰臉遞給我的那輪暖月,我就在黑暗中將我們三人重合在了一起。

  燈又亮起來時,我們在歡呼聲中迅速分離開來,即使相距很遠站著,我也感覺我們心緊貼著在熱烈地跳。又輪到我倆跳時,她進一步說,還是黑暗中覺得你更年輕。我給你買一頂假髮吧,咱倆單獨跳舞時戴。

  我說,戴假髮那像什麼話呀?

  她說,只晚上跳舞時戴,平時不戴。

  休息時,小姚就當我妻子和她丈夫面,把這建議說出來了,我仍說那不像話。妻子和穆川親卻都說這主意太好了。

  第二天我在辦公室接到姚月芬電話,說她晚上單獨請我到金豆村跳舞去。我就如約去了。沒進屋前,她把我拉到暗處掏給我一包東西,說,趁還沒摘帽子,先把這個戴上!她真的給我買了假髮,她說是最好那種,買時找個人試了,簡直看不出是假的!

  我說,不管怎麼說是假的!她說,我真心實意為你而買,這就是真的。你不戴我不高興了!

  我只好戴了,她囑咐說,回家一定得說自己買的呀。我答應了。那一夜我們兩人跳得十分開心。

  第二天下班,我才把假髮戴給妻子看。妻子看了又看,說太好了,問在那個商店買的,多少錢。我按姚月芬告訴的商店和價錢說了。妻子雖然稍微流露出一絲疑惑,但表示懷疑的話半句也沒有,只是高興說,這麼高級的假髮得一千多元,你只花二百多,太便宜了!

  隔天下班回來,妻子拿出我的假髮,里外看了一陣說,也沒毛病啊,怎麼降價這麼多賣給你?

  我問妻子怎麼了,她說,我到那商店看過了,一模一樣的假髮標價一千一百多元,少一元也不賣。我跟人家犟說昨天有人在這買的,二百多元。服務小姐說昨天就賣了一個,價錢一分沒少,有票據可查。我說就是昨天買那人說的,二百多元。人家問我買那人長什麼樣,我一說,人家說根本不對,是個女的!

  我一下慌了,熱了臉支吾著說的確是女的,是我們單位的女幹部小齊,她戴的就是假髮,她正好上街給單位買東西,找我批錢,我順便讓她捎的。小齊的確戴假髮,我特意按昨天小姚的衣著說了小齊的穿戴。

  妻子說人家把票據給我看了,價錢的確是一千多元!

  我急中生智,竟像寫小說一樣順利編出個情節來。我說,怕你嫌貴罵我,就說成二百多了。

  妻子說,那其他錢你從哪兒弄的?我說管會計借的。

  妻子說,借行,可別讓人拿公款買呀,一千多元,作協那兩個被擼的領導不就因為幾千塊錢嗎?咱家不缺錢!我說,這你儘管放心,用這麼多公款買私用假髮,那還了得?

  妻子當即找出一千二百元給我,叫我早點把單位錢還上。

  第二天我不是還錢而是借了一千二百元。女人的心太細,一旦趕巧妻子哪天碰著小齊感謝她為我買了頂好發套,那不鬧大笑話嘛。我又打電話給姚月芬,怪她不該跟我謊說只花二百多元。小姚說怕我嫌貴不要。我說妻子心挺細的,以後要注意。

  小姚說,我心也不粗,是你心粗。你家黃老師和我家穆川親出去跳過好多次舞,我什麼都沒說嘛!我說,還是注意點好,她知道了多少會影響心情的。

  姚月芬說,我又不是小孩子,倒是你自己哪天高興了把我供出去。

  我說,買假髮花那麼多錢,你回家也不好交帳,一定由我自己出。

  姚月芬說,哪家不是女人管錢,我管錢我還不好交帳?這不是我送你的禮物嗎?你竟好意思說給我錢!

  我無話可說了。她說,馬上又到休息日了,這星期該以我家名義請你家跳舞啦?

  我說,好吧,我們等啦。她說,星期天晚上!

  星期六白天,我家大院收發室送來一封信件,信封不是哪家刊物的,裡邊卻像裝了本刊物。拆開來見是一份厚厚的稿子。我想最近沒往出寄稿,不會有退稿的,是哪個作者寄我看的稿子吧?展開一看卻是妻子手抄的我那部被女戰友手抄過的中篇小說,雖不是正楷字,也一筆一畫十分端正。標題字是用扁平鮮綠的龍井茶葉粘貼的,我的名字則是略顯微黃的髮絲粘成。無疑,這是妻子發現了我帶回的女戰友手稿後,經過一番複雜的內心衝突而精心琢磨出的傑作啊,的的確確可以稱為她的傑作。女戰友用湖畔的野菊花瓣粘標題,妻子則用西湖龍井茶葉粘貼,茶葉是君子之物,西湖龍井又多了幾分高貴,顯然比之於鄧麗君唱的路邊的野花不能采所告誡的野花要高雅和正統,再加上其中還多了一幅明顯可以看出是用血塗成的小插圖,使妻子在我心中的分量忽然大幅度增加了。我手捧神花瑰寶般凝望著妻子的傑作反思自己,我是不是幸福得太過分了?我值得兩三個女人如此為我付出嗎?!我能對得住她們嗎?!

  我激動得好長時間無法平靜。正想找逛街的妻子到飯店浪漫地吃一次飯,忽然電話響了。竟然是鄰省女戰友!我以為她在開通電話小屋呢,她說是到軍區衛生部辦事來了,明天回去,約我晚上到賓館去看她。我說正好妻子也休息,想請她到我家一起吃飯。她說這次不想到家了,下次一定到。沒等到晚上妻子便回來了,我來不及和她說收到她信的事,只說來了個戰友,晚上得看看去。妻子最怕我老往家領戰友吃飯,當兵多年,戰友多,總往家領,她實在伺候夠了。她說,那你自己去看吧,要請吃飯你就在外面請,千萬別領家來。說著當即把請飯錢交給我,囑咐花錢沒關係,千萬少喝酒。

  傍晚我準時趕到女戰友住的賓館,打算和她一塊踏雪散散步,然後再去吃飯。可女戰友說,你們這兒雪污染太重,沒勁,要是正下著雪還行,現在又沒下。她指了指裡間臥室,讓我進去看看。我這才發現她住的是套房。我說,你什麼級別呀,住這麼高檔房間?她說是跟後勤部女副部長一塊來的,女副部長匯報完工作去北京了,走時說房間不用換了,回去由副部長報銷。

  我往裡間一看,小桌上擺好了簡單卻非常精美的酒菜,桌上還用酒瓶插了兩支鮮艷的白百合花。我用軍人的話說,到了我的駐地,就該喝我的酒,喝你的,這怎麼說呢!

  她說,那次你到我家,連口白水都沒喝著,今晚算是補個圓滿。我說,那次多圓滿啊!

  她說,吃了飯才更圓滿。說著忽然上前吻我額頭。我還戴著棉帽子穿著棉大衣,沒想這麼快就重演上次的節目了,我也激動地想回吻她額頭。她卻嬉笑著躲開說,你先把楊子榮上威虎山這身打扮卸掉,全身冷氣太拒絕人!

  我自己脫了大衣,她親昵地來幫我摘棉帽子。當我頭上的帽子落到她手時,我本想馬上回吻她一下的,可她吃驚的臉色阻擋了我,使我沒能採取行動,也沒說出話來。她也沒再說話,但她的眼神告訴我,她心裡一定在大聲說,原來你頭髮這麼白啊!

  她默默把我帽子掛好,然後招呼我在桌邊坐下,而她則在我對面坐了。這種坐法不要說吻,相互握手都遠了。她儘量無所謂地先往我杯里斟了紅葡萄酒,又給自己斟了。我看她給自己斟得很少,便鼓了勇氣說你再添點吧!她說,不添了。

  我沒強求她添。她端了那一點點酒和我碰了杯,喝時只象徵性地沾了沾唇。我喝了一大口說,我的頭髮影響你情緒了吧?她又端起杯喝了一點兒說沒有,然後給我夾了片西紅柿說,這不是你最愛吃的嗎,尤其冬天的!

  我的確最愛吃西紅柿,尤其冰天雪地的時候,西紅柿貴得要命,對我這是怎樣的佳肴哇。我接了西紅柿,也給她夾了片幾近透明的紫紅色臘腸。我們各自無言地吃下對方夾給的好東西。我想給她再添些酒。她看看我期盼的眼光,還是將杯子舉給了我。我給她倒了和我同樣多的酒說,為我們又一次在雪天見面,干一杯吧!

  她說,的確是雪天,好大的雪,雪都上你頭啦!我喝下酒說,你為什麼這樣看重我的頭髮呀?她說,沒什麼,不談頭髮了,吃菜。

  我們就吃菜。我一點都吃不出滋味來。又喝了幾口酒後話才多了些,但就像兩個同性朋友似的。她說的都是些單位和軍隊的事,幾乎沒有幾句關於她自己的話。而後者才是感情最深朋友的話題,尤其異性朋友。我試著談了一兩句,她很快又引到別處去了。

  後來,她又出乎我意料改變主意,提出到我家看看,她還給我兒子帶了禮物。我說,不用到家了,禮物我帶給兒子是了。

  她執意要去,我只好先電話往家打了個招呼,但沒提前說是女戰友。

  穿大衣前我走近女戰友,再次用熱切的眼光表示要和她親近,她猶豫了一會,還是貼近我,把嘴唇仰起來。我緊緊擁住她準備熱吻,甚至想再吻出上次在她家的結果。可她只是被動地站著,任我怎麼熱情,她自己卻沒有一點回應。我便迅速冷了情緒,穿了大衣帶她去我家。

  妻子一見戰友是女的,愣了一會竟慌亂起來。聽我解釋了原委,妻子更慌亂著說,我以為是男戰友呢,早知這樣,到家來吃飯多好哇,我做飯去!

  女戰友說,嫂子我們吃過了。她拉妻子坐下後又說,一看嫂子就是賢惠人,柳直好有福!

  妻子說,老柳是挺有福的,父母早早沒了,我們身邊就一個孩子,老柳不抽菸不喝酒也不打麻將,就是心態老了。你看他那頭髮,也不染染,現在他這歲數,哪有不染髮的?怎麼勸也不染!女戰友說,不染也有不染的好處,其實染髮對人體有害。妻子說,你真年輕,你們是同年入伍的不是?

  我說,倒是同年人伍,但她是小兵,比我小好多歲呢!妻子說,那她也顯年輕,不知道的會以為三十歲。女戰友說,哪兒呀,都快四十了,嫂子你比柳直小八、九歲吧。顯著比我年輕。

  妻子說,哪兒呀,我比老柳大一歲呢。女戰友說,我以為柳直比你大不少呢!我說,現在我都不敢單獨和妻子上街吃飯,怕人誤會我們呢!

  送走女戰友,我十分愧疚地對妻子說,她就是你截過信的那位,我知道你看見最近她抄給我的稿了,我也收到你抄給我的稿了,她是好人,你比她更好。我會永遠對你好的,比對任何人都好!妻子說,她比我對你好,當年我不該截她的信……

  於是,我狠了狠心,星期一、二也沒去上班,索性拔了電話線,在家悶頭寫了三天。一篇獻給妻子、女戰友和小姚的小說《假髮》,初稿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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