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遠雪浪漫
2024-10-08 17:18:34
作者: 劉兆林
鄰省作代會安排在省會最美的風景區賓館,四周是大片茂密的樹林,林邊還有一個很大的湖。賓館、樹林和大湖,全被一場浩大的新雪裝點得楚楚動人,這無疑會撩撥起我心底許多詩意,來前的一堆煩惱很快淡了許多。我前面說過,頭些年妻子曾特別小心眼兒地截拆過我一個女戰友的信,那女戰友就在這座城市,而且我們在雪後的湖邊有過浪漫故事。所以,第二天我坐在大會主席台上時,心情少有的好。我在台上基本可以看清台下熟人的面孔,其中不少是我當年非常敬佩,甚至可以說很崇拜的作家,現在他們居然說佩服我,甚至崇拜我。我和包括省委書記、省長等在內的重要領導、著名學者、資深作家同坐檯上,看那些過去我崇拜他,現在他崇拜我的人們,心裡雲山霧罩的,時而飄飄然,時而不敢相信是真是假。
大會開幕辭後是宣讀各種賀電,爾後忽然就點到我的名字。我正和挨肩而坐的范主任小聲嘀咕會場氣氛不夠熱烈,所以我站到麥克風前致賀信時,語調格外高了些,因而我離開講台時響起的掌聲明顯熱烈。坐回坐位,老范悄聲對我說,可以說你念得最好,不過你有個重要失誤。我趕緊問什麼失誤。老范說,你應該提我們倆名兒,你把我漏了,這是個失誤。我說,我是代表省作協講話,為啥要提咱倆名兒?他說事實是咱倆來的,大會主持人報你名就是提你了,你沒提我,不就是把我漏了嗎?一塊來的單漏了我,我能高興嗎?
剛高興起來的我,叫他這幾句嘀咕弄得有些掃興,如果不是省婦聯的賀辭惹笑了我,我大概還要掃興一陣兒的。婦聯主席是代表工會、青年團和婦聯三家致辭的,最後一句嘹亮得近於喊口號的話竟是:--殷切期望,全省作家們,熱情地投身到,廣大工人,廣大青年,尤其是投身到廣大婦女的懷抱中來!我和另一個兄弟省作協的領導同時笑出聲來,悄悄玩笑說,看人家省,思想真解放,作家們深人生活的熱情能不高嗎?!
可是,致辭者自己還不知道別人為什麼笑。那一整天我都為這句話笑著,回到房間又有幾個熟人作家來開玩笑說,這話要是經過認真討論寫上去的,就太好了。曹雪芹如果不是投身到那麼多婦女懷抱,他能寫出一大群栩栩如生的女性形象啊?!說的雖然是笑話,也流露了一些真實想法,所以連我也感嘆,這個作家當的,離開學校門,就投身解放軍大熔爐了,一個女性也不熟悉,甚至連自己的妻子都不真正熟悉,有個女戰友,還讓妻子給治了夠嗆,自己筆下當然就沒有女性形象了,怎麼能成為大作家?
作家朋友們走後,鄰省作協這次剛退出班子的一個領導來看我,他竟然也對我說,你老兄被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管了半輩子,倒真該往廣大婦女懷抱投一投了。你真要全身心投入工作懷抱,作家們反而會罵你!
我說,人家把我從部隊要到這個崗位,我不認真站崗,卻想往婦女懷抱投,那不出事嗎?
他說,出鳥兒事?聽說你們作協有個領導公開投到年輕婦女懷抱了,誰怎麼著他了,你不還得老老實實歸他領導嗎?
我吃驚說,我們省的事你們也知道?
他說,信息全球化了,什麼新聞不傳個遍哪!我說,我沒轉業時一個城市住著都不知道。他說,要不怎麼說軍隊出不了偉大作家呢!我說,你個大主席真把投身婦女懷抱當好事啊?
他說,我掌了兩屆權,整整八年,你聽說我投身婦女懷抱一次了嗎?一次沒投,全投人工作懷抱了!結果不單婦女作家有意見,男的也不說好。廣大女作家認為我沒熱情,廣大男同胞呢?你給一百個人辦了好事,那一百個人認為你是應該的,並且覺得辦得不夠好。你漏了一個人的事沒辦,那一個人就罵你!
我說,那就沒法幹了?
他說,所以老大哥才向你談談體會。婦女懷抱該投就投,工作懷抱投得不用太過分認真咯。作協這地方,一是籠住人別鬧事,二是不管黑貓白貓,寫出過硬作品就是好貓。咱們都是作家,認真干不認真干,只能幹幾年,過把官癮,權作體驗生活就行了,不這樣就是大傻瓜蛋,就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我說,老大哥言之有理,但小老弟既已招了安,總得為朝廷做些年事再返梁山哪!
他說,那你小老弟自己摸索去吧,反正我得往稿紙懷抱和其他懷抱投一投啦,包括婦女懷抱。
後來我們又閒扯了一陣關於作協的事,他說當作協領導,許多精力都花在團結問題上了,哪省都有難唱曲兒。
會務組的人忽然喊舞會開始了,過來動員大家都去參加。范主任連連說,看人家作協搞得多好,剛發出投身廣大婦女懷抱的號召,就抓落實,走吧,咱們也得學學經驗去。我們就被拉著一同到舞場去了。范主任往舞場走的路上直感嘆說,他媽的,活了這麼大歲數,除了老婆,別的女人一個不了解。難怪到現在還成不了個正JL&經的作家。今晚得響應大會號召,熱情往婦女懷抱投哇。我說,你也就是理論上投一投罷了,真要投,那需要水平的!老范說,往婦女懷抱投,要什麼水平?膽大就是了,我們都是些有賊心沒賊膽的主兒。
我說,藝高人膽大,藝高就是水平。你沒水平怎麼有膽量啊?老范說,可也是,咱他媽不會跳舞,硬往女同志懷抱投,人家不罵你流氓嗎?你要會跳而且跳得很好,她不僅不說你流氓,還把你摟得緊緊的誇你真行。這確實是個水平問題,是得努力提高水平!我倆跳舞都是二半吊子,但這是參加別省的舞會,大會專門安排了不少賓館女服務員當舞伴,所以倒是男伴顯少了,每場都有人拉我們上場。這就真需要我們熱情參與了。跳華爾茲曲時,場上顯得擁擠,我撞了幾次人,險些摔倒,都是陌生的舞伴把我緊緊抱住才沒倒下。熱情投入婦女懷抱的感覺真是美妙極了。回屋要睡時,老范忽然跟我請假,說要回老家看看。
原來他老家就在郊區一個鎮子。我說,那你就回去看看吧,不過可別亂往婦女懷抱投啊!
第二天范主任就回老家了,我一時沒事兒。如果以往,來到這個城市,我會先看望老領導和男戰友的,這回卻首先想看那個被妻子管得十年沒了聯繫的女戰友。她是軍人招待所醫務室的軍醫,年紀比我小四五歲,軍齡卻和我一樣。而且她也是個虔誠的文學愛好者,不僅詩寫得不錯,還愛好書法,曾獲過硬筆書法獎。當年我甚至覺得,她比我的寫作水平高,所以我調軍區後仍和她保持通信聯繫,每信都很見文采和只有我倆能夠意會的暖昧之情。因此每讀一封她的信我都會眼舒心悅好長時間。但是,我倆通信被妻子截獲以後,就再沒聯繫,十年了,連我轉業的事她也不知道。我鬼使神差打聽到招待所電話,又神差鬼使找到這個女戰友之前,竟然沒考慮一下她會不會說不想見我。她在電話那邊聽我報了名字先怔了一下,反問我是誰,我又報了一遍姓名,她仍不信。等確信我是柳直後,她又問我是在嚶兒給她打電話,我說在湖畔賓館。她問,就是……那個湖嗎?我說,就是那個湖!
她肯定是聽懂了哪個湖,問:啥時到的?我說,前天。
她問,今天要走嗎?我說,後天走。
她問,那你今天給我打電話的意思……?我說,是想看看你……或你看看我。
她說,那你來看看我吧,我就不用請假了。
我說,我倒不用請假,但我到你那兒看你給病人打針啊?
她說,哪有什麼病人,整天就我自己,頂多,早飯後,晚飯前,會有人來開點藥打打針什麼的。
我說,畢竟我是遠道來的,你就不想看看我嗎,非得我去看你?她說,到你們作家的會上看你,我緊張。
我說,到你辦公室看你,我就不緊張?她說,你到底想不想看我呀?
我說,我也想問你呢!
我們都說了肯定的話後,她說,那我們就到湖邊吧,你到那裡看我,我到那裡看你,中午,我們誰也不用請假。
我說,看來晚上你請不下假來!
她說,晚上請什麼假呀,班外時間。
我說,家裡的假,不好請!她說,我自己在家,不用請。我說,那為什麼非中午呢?她說,你不想到湖邊看看雪嗎?
我高興極了,說,好吧,到湖邊既看了你,又看了雪,還看了雨。我說的看雨她也懂。
她說,就在湖畔那座橋邊吧?
我說,橋邊那棵遮天蔽日能避雨的大松樹下?她說,那松樹已鋸掉了。
我說,根總還在吧,那咱們就等於在那棵大松樹上見,而不是在樹下見!
她說,你好像比以前嘴油了,是不是?
我說,也可能轉業了,新環境薰染的,自己還沒發覺,見面再說吧!
我們在很大的湖畔一座拱起的石橋邊見面了。那棵能避雨的大松樹,的確已被鋸走,但是粗大的樹墩在。十來年前,我倆共依樹幹,在此避過雨,避雨之前,還在這裡共同踏過雪。踏雪那次就是我們的初識。除少了那棵松樹外,茫茫大雪覆蓋的景色,幾乎就是當年的重複。可以說這是我審美記憶中最美的意境之一。一棵樹的身沒了,根還堅在,根很重要,我們這次重逢,有著非常美好的根源,這使我感覺非常好。
她雖然住地比我遠,但先我而到。她是乘計程車來的,而我是步行。她站在那個樹墩旁,穿軍裝而又敞套了一件白羽絨服,給我感覺,像樹墩傍又長出一棵新樹,一棵苗條而茁壯的綠樹,白羽絨服則像樹上披了雪。領章的紅色,與她鮮活燦爛比雪還白並且白裡透紅的臉色,把一大片雪野點染出無限的生機和暖意。我忽然又想起暖雪浴中的雪女蛇了,頓時更深一層悟出夢裡的美女何以會又白又苗條了:是女戰友在我潛意識裡的作用啊!女戰友還是那樣穩重,那樣不習慣握手,以至我不得不迅速把伸出來想和她握一握的手又放回去。她說我變化不大,我說,你倒真是變化不大呢,瞧臉色多好!
她說,凍的吧,你真的變化不大。
我忽然就興奮起來,說,這說明你看我和我看你都很順眼!她說,我說你嘴有點變油,你還說沒發覺,真的油了。
我說,這個油字太貶義了,你就不能說是幽默?
她十分友好地撇撇嘴說,觀察一陣再下結論吧,暫時先算你油默。
我說,你倒挺幽默的嘛,以前怎麼沒發現?她說,你的油默我以前也沒發現嘛。
我說,我轉業了,沒看出我這黑呢大衣是黃呢大衣染的嗎,也許這油默也是到地方薰染的!
她說,我早知你轉業了。四十多歲了,就算像這件染了的大衣,那也是變了顏色變不了本質。
我說,也是,許多想法都變了,來到湖邊最想見的人還是你卻沒變。
她說,那為什麼不給我來信,連轉業這麼大變化都不告訴我?我說,信被家裡截過,就不敢了。現在家裡給自由了,才敢來看你。其實我一直都想念著你。
她說,想不想誰知道,不過你嘴倒是比以前油了,也許還是個口頭革命派吧?
我說,我也說不清楚。
她說,還記得第一次在這兒看雪嗎?
我說,不記得的話,怎麼會約定到這兒來呢?
她說,那次,天都黑了,我摔了個跟頭,以為你能拉我起來呢,可你手都沒伸一下。
我說,方才我都把手伸出來了,以為能和你握一握呢,可你的手呆在手套里一動沒動。
她說,不是沒動,是動了動沒敢伸出來,我真的想到當年倒地時你沒拉我那一幕了。
我說,當時也不是沒動,而是不知所措抓了好幾下你沒看見。她說,在樹下避雨那次,你手是無意的還是有意的?
我說,有意的。
她說,還算有點勇氣,還敢承認有意的,那為啥又挪開了呢?我說,你手貼在樹幹上絲毫反應沒有,我就趕緊挪開了。她說,我另一隻手可是摳破樹皮了呢。
我嘴油不起來了,停了一會才有些支吾說,那天……我一夜手都火燒火燎的。
她看了我一會,忽然伸出手來遞向我。我怔了一下,也伸過手去。我們兩隻右手攥住時都感到了對方的火熱。我們不僅都沒放開,而且又都伸出了左手。我們緊緊攥了一會後,她看著腳下的樹墩說,雨還下著呢!
我眼前真像下著當年那場大雨,便說,雨好大!她說,好冷!
我說,真冷!
她說,到我家暖和一下吧……他在外地,孩子也沒……
我似乎凍得嘴難張了,只點了下頭。我們鬆開手,從那棵樹的根走開去。那樹根像一個源泉,我們倆在雪地趟出的一排腳印,像泛著浪花的河,流向了遠方。後來我們遇上了一輛紅色的計程車,就共同向那車招了手。我們像乘了一隻紅色小汽艇,開快了時,後邊能泛起浪花似的好看!
我心也泛著灼熱的浪花,渾身輕飄飄,仙人似的進了她家。還沒有站定,我的腰就在往牆上掛大衣時被她輕輕攬住了。她是從後面攬的,神不知鬼不覺的,兩條胳膊就軟繩似的漸漸勒緊。我慢慢轉過頭,吻了她軍帽上的五角星。那顆星,卻緩緩上升,並且慢慢後移,隨之升上一彎嫣紅的暖月,月上面有股熱風流動,風流兒上面的兩顆星星,明滅了兩下便格外耀眼地向我亮著不滅了。嫣紅暖月似被熱流兒吹的,微微動起來。我自己的星星、熱流兒、暖月也顫動起來。很快,我額頭曾經頂戴五角星那地方和她的星徽重合,我們的星星、熱流兒、暖月也都自動重合了。我的雙膊也繩子似的攬住了她。我們倆就像被兩道滾熱的繩子緊緊捆住,後來又被無形的手推倒在她的一大片怒放的鮮花叢般的臥榻上。
她忽然問我,你願意這樣嗎?
我沒直接回答出來,反問她說,你呢?
她慢慢鬆開胳膊,坐了起來,下床走到梳妝檯前。我以為她受了傷害想結束這種熱烈呢。她卻從一個鎖著的匣子底層拿出一封十分厚重的信,復又坐回我身邊。那是寫給我卻沒發出的太長太長的信。我之所以說太長太長,是因為那信在信封里有一本雜誌那麼厚。我驚異著展開信,而後就呆住了。我實在是驚呆了,這是她用硬筆楷書抄寫的我那部因之成名並獲了大獎的中篇小說啊!四萬多字,一筆一畫的楷書,需傾注多麼深的情意才能完成啊?!尤其讓我承受不住的是,標題字是用湖邊的小野金菊花瓣粘貼而成。標題下我的名字更叫我萬沒想到,是用她的髮絲粘成的啊!這勝似千言萬語海枯石爛心不變誓言的表達方式,讓我熱血漲身,淚水一下澆濕了采自湖畔的野金菊花瓣兒。什麼油默都溜跑了,一股純粹的激情從我嘴裡一下推出三個字來:我願意!然後我就忘我地投人到自己愛慕過並且一直懷念著的女人懷抱啦,那是最熱烈的投入,最自覺的相互投入啊!我想不到世界上還有這麼愛我的女人,這樣活潑有生命力的女人,我也沒想到,自己竟然也會如此的年輕活潑。她興奮得呻吟著讚美我說,柳直呀柳直柳直,你萬歲啊,我要幸福死了,我本該是你的,等多久了,你盡情要我吧,要我吧……
我無比狂熱地實踐著她的話,因而體驗到了有生以來最深刻的快感,我無法言說清楚,那快感究竟是怎樣的美妙。可以說,此前我真的不知人間還有這般美好的東西存在。人生真是太美好啦!
熱烈的美妙過後,再一次愉悅的輕鬆又來臨了。她伏在我的胸膛上說,當年你為什麼不這樣呢?
我問,當年你想過要這樣嗎?她說,這你還聽不明白嗎?我說,明白得太晚了。我真的渴望過,可那時怕挨你耳光!
她說,虧你還是個作家,競說出這樣愚蠢的話。我說,沒看電影上和書上,常有因此挨耳光的嗎?她說,那是打討厭的人,打流氓。
我說,也不都是。
她說,你是不是被打過啊?
我臉漲得很熱,心上一塊重傷疤,被觸動了。我險些流下淚來。我真是挨過這樣耳光的,那是我初戀的人的耳光!她已不在人世啦,她為了追求一身軍裝,凍死在去往戰場的路上。那場舉世聞名的北疆之戰,橫飛的血肉和驚心動魄的槍炮聲,早已化作酒宴上的碰杯聲了,可我初戀的人還在有雪的黃泉路上向戰場爬著。她在軍營里工作了六百多個日夜,就要看見戰場了,那隻打過我耳光的手卻在雪地上向前伸著,心卻永遠停止了跳動,眼都沒有合上。她是在私自向戰場爬著的雪路上凍死了。她打我耳光的情節,在我的另一部長篇小說《綠色青春期》里有清楚的描寫,但我就是不懂,她為什麼要打我耳光。我受過傷的心,此時被溫暖浸泡著,淚水汩汩從眼窩再次湧出來。
她慌了,問我,怎麼了,是我侮辱了你嗎?我淚越發涌得歡了,連說是高興的。
她這才溫柔地擦去我的淚水說,耳光是打討厭人的,這麼簡單的心理都不懂,怪不得你作品寫女人那麼不像。
我心頭又一處傷疤,被她理解的暖手撫摸痛了,我想起了另一次,沒被打耳光但卻被推開的情景,那次是被妻子哭著推開的,至今她也沒告訴我,為什麼哭,為什麼要推開我。我連妻子的心都沒懂透徹,我能成為什麼大作家啊!我又一次忘我地投人女戰友的懷抱。歡悅使我全身每個細胞都格外年輕起來,我好似三十歲以前的我了。等我們又一次輕鬆下來後,我問她,我這樣做,不會破壞你什麼嗎?
她說,只能是圓滿。當年要不是你的懦弱,我們早該這樣,早該是一家人了。今天你才使殘缺的我,得到了圓滿!
當年我生病,在她工作的醫院住了近三個月。她是繼我初戀的同學死後,第一個愛上我,也被我所愛的人。那三個月當中,我得到比任何時候都多的關愛。就在我要出院,我們要分別,她盼著也以為我肯定能吻她時,我說出了現在妻子的名字。那時妻子並不是我的妻子,只是經同學們好心攛掇,互相答應處一處的同學,或說相互印象還算不錯的同學。當年,只要有個人和你相處著了,就不行再和別人交往了。我們就是因此而沒握一下手,更沒敢吻一下,而違心地告別了。當然主要是因為我的無知,我到現在仍很無知啊。
我由衷說,你才是作家哪,你說得真好,你把我也圓滿了。
她說,你真的比我還殘缺。你是作家,我是醫生,都是研究人的。但你對精神的人和生理的人都缺乏體驗,的確很殘缺。
她從生理和心理上講了許多道理及體驗,這些極其寶貴的財富妻子從沒給過我,也許妻子比我更殘缺呢。我實在是感到了殘缺的自己得到了圓滿。我第一次知道了,男女從心靈到身體最自由最充分的相互投入,竟會產生如此豐富的內容。那是最美妙的藝術創作啊!和妻子婚後那麼多年了,我們總是單調機械地重複一種最呆板的方式,從沒相互說說心裡感受,甚至進行過程中連話都沒有過。是懂得生命藝術的女戰友重新開發了我,激活了我,使我今天才發現自己如此巨大的生命熱情。
我躺在她懷抱說,我們明天就分手了,很難再見,怎麼解釋這圓滿呢?
她說,我們都有家了,真的在一處就是破壞,不在一地才是圓滿。有了這一次圓滿,一生都圓滿了。我會永遠想著你,想著今天的。
我說,我也會。
她說,以後每次和丈夫這樣時我都會想著你的。我遲疑了一下說,我也會。
她說,你就不會說一句我不會說而你會說的話嗎?
我認真想了想說,你這樣想我的時候,希望你能對丈夫更好。她說,你想我的時候,也希望你對妻子更好。
我說,會更好的。
她說,工作方便的時候,能再來看我嗎?我說,會的!
她說,會什麼,信被截了一次,十年都沒續上。何況你現在又有了領導職務,不可能有時間來看我的。
我說,真會的。
她說,那樣會影響你的威信,破壞你的形象,甚至你的家庭。我只希望條件允許的時候能打個電話就行。
我說,這肯定能。
她說,也不能多打,頂多一月一次,或者一季度一次。
我說,心情特別好時,或心情特別不好時就給你打一次,總數不超過你說的限度吧?
她說,不在次數在質量,咱們建一個虛擬的電話屋吧?
我不懂她說的電話屋是怎麼回事,眼光里明顯帶著服從和請示的意思。
她說,咱們打電話時就聯想是坐在一間電話屋裡面的石頭上談。那間電話屋就建在湖邊的樹墩上,顏色是軍裝綠色,屋裡有一張石桌,兩把石椅,屋門只兩把鑰匙,其他人誰也進不去。不管什麼時候通話,只准許把時間環境想像為大雪的白天,或細雨的夜晚,而且湖邊沒有任何人……
我被她詩意的想像再次激動起來,說,那就命名為詩意電話屋吧,你會寫詩!
她說,我專門給你讀長篇小說,讓你交不起電話費,你只好努力寫作才能和我通得起電話,以此促使你寫作進步!
我說,我一定會寫作進步的!
說罷,我們再次熱烈投入到對方的懷抱。
第二天和從老家回來的老范見面時,我沒再同他開投入婦女懷抱的玩笑。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