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盛委和他的妻子
2024-10-08 17:17:55
作者: 劉兆林
探望鐵樹的第二天是星期日,盛委打電話叫我到他家串門兒,而且說要在他那兒吃晚飯。我想,盛委屬於長輩了,他不邀請也該去看看的,而且該和妻子同去才顯得敬重,何況他沒有鐵樹那樣的家庭糾紛。但盛委家也有特殊情況,妻子喬小嵐比他小十七、八歲,也就是說,他妻子和我妻子同歲。盛委前妻病故不久,喬小嵐前夫也病故不久,他們是新重組合的一個家。喬小嵐也是外向型性格,但她的外向,既不同於鐵樹妻子欒麗惠的外向,也不同於鐵樹那位小趙的外向。這三人,說話都心直口快。不同的是,喬小嵐打扮更大機關工作人員化一些,行為更風風火火一些,但說話比欒麗惠和趙明麗都顯得有文化。前幾天我和盛委一同去參加一個會,她搭車,見盛委在車裡抽菸,就當我和司機面說,咱家老盛太坑人了,一天噴雲吐霧的,全家人都得跟他在煙霧裡生活,滿嘴是煙臭味,能熏死人!說得盛委尷尷尬尬不好吱聲。我說這叫自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也培養親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喬小嵐就說我,柳直你就吹捧你們領導吧,以後熏受不了了,你就不吹捧了。她那性格,見一次面就是老熟人了。我擔心和妻子一同去他家吃飯的話,她總說些讓盛委尷尬的話,我和妻子會更尷尬,便藉口說晚飯已有安排,只能飯後去了。晚飯後一進盛委家,喬小嵐就一見如故說,哎呀呀,你倆都這麼年輕啊,我有幾張今晚的舞票,咱們和老盛一塊兒跳舞去吧?!這麼年輕不跳舞,既白瞎了我的舞票,也虧了你倆的年齡。
我一點思想準備沒有,不知所措看了看盛委。看的同時心裡不由得又是一陣驚嘆:怎麼他妻子也是一張白得耀眼的臉,一個苗條動人的身材啊!他前妻是個什麼樣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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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委沒有吱聲,我只好反問喬小嵐說,盛老師哪能跳舞啊?
喬小嵐說,你可不知道哇柳直,他可愛跳了,多年管文化工作,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的。去吧,你們這麼年輕,不跳舞太不像話了!
我說,我不會跳哇。
喬小嵐說,沒關係,我帶你,帶不好的話,你就和老盛坐那兒聊,我和小老妹兒我們跳,你們看!
我被她不容抗拒的熱情所感染,說,你問盛老師吧,他說去我們就去。
盛委說,想跳舞那好哇,要跳咱們就馬上走。
我們四人竟都騎自行車去舞廳了。喬小嵐說,騎自行車去跳舞,這在老盛可是頭一回,這是你們來他高興了!
喬小嵐對我妻子一口一個小老妹兒的叫,其實她倆同歲,根本看不出誰年輕,不過差別在於,一個是六十多歲人的妻子,一個是四十多歲人的妻子而已。她如此說,倒使別人感覺她更年輕了。到了舞廳,我們先坐下閒聊一會兒,問各自的孩子怎麼樣,單位福利如何等等。當中學教師的我妻子有職業病,見了誰,準是三句話過後便問人家孩子在哪學校上學,學習成績好壞,完了再問問上班遠近,領導心黑不黑,再就無話了。我則向盛委問了在鐵樹那兒沒來得及問的軍、地一把手有何不同的問題。其實我特別反感一把手這個詞,一聽這說法,我不是聯想到小說《爬滿青藤的木屋》里那個斷掉一隻手的主人公李幸福,就是想到《水滸傳》一百單八將排座次使用的第一把交椅的說法。最不能令我容忍的是,現在一些人乾脆就簡稱成一把了,純粹就是第一把交椅的意思,難聽死了。但什麼遊戲都得有個規則,參與之前必須弄清規則,起碼要做到不犯規。多年軍隊生活使我養成這樣的習慣,要聽直接領導者即頂頭上司的指揮。我一個副職面對兩個正職,怎麼個對待法呢?部隊雖然兩個正職,但順序和叫法是一清二楚的,軍事指揮員是一號首長,政委是二號首長,並直接簡稱一號、二號,其他領導一直排到八號,毫不含糊。地方的群團組織就弄得含含糊糊。
盛老師,部隊的領導都排了號,一號、二號、三號,直到八號。我鄭重但很自然地向盛委請教說,地方叫一把手、二把手……真有意思!還是部隊嚴格,部隊好。盛委說:部隊什麼事都弄得一清二白,要不怎麼把你從部隊調來呢!地方不也清楚嗎?他憤憤說:紙上都清楚,干真事就糊塗了。比如作協這種群團單位,有些人就迷迷糊糊,稀哩馬哈,誰是一把手都弄不清。弄不清一把手的單位,早晚要亂套。他把這話的真理性又擴大了一下。也別光說作協,大街上隨便拽住一個老百姓問問,都以為省長官兒最大,省政府衙門最大,計程車司機很多不知道省委、市委,怎麼知道省委書記、市委書記是一把手哇!其實在中國,不管什麼單位,都是書記是一把手。不過這個吊體制……許多事兒一把手說了還不好使!喬小嵐插話嘲弄說:你們聽聽,這麼大個一把手書記,還說髒話!不聽他說了,柳直我請你跳舞了!我擔心她把盛委惹得難堪,忙說:什麼髒話不髒話的,這叫領導沒官架子!盛委沒理喬小嵐,繼續說,真是個吊體制,書記連黨代會代表也不是,副書記卻是省委委員,到底誰管誰呢?喬小嵐說,你個正廳級大書記,不許說髒話,跳舞。柳直我請你跳舞!盛委說:跳舞都是男的請女的,喬小嵐你倒好!柳直你請喬小嵐,我請你家小黃!到底是一把手,總有一句話解決矛盾的能力。我們便在他指揮下雙雙下了舞池。我一看盛委的舞姿,除了跳法是老式的,但水平確實不低,熱情也比我高,使我不由得又想到部隊了。書記相當於部隊的政委,可在部隊,政委絕不可能帶新上任的下屬到舞廳談工作。一年前我到老部隊代職師副政委時,開初對部隊情況不了解,晚上幾個獨身幹部想和我一起去跳舞,我想這也是聯繫群眾的機會,就去了。事後師長、政委多次在機關大會批評跳舞的事,我趕緊找政委解釋說是我帶他們去的。政委差不多給我上了一堂政治課。他說部隊有兩件事必需常抓不懈,一是禁酒,二是禁舞,尤其師以下部隊,一放鬆就成九五部隊--喝酒跳舞的部隊了,那還了得!這樣一想,我越發覺得當了半輩子解放軍,轉了業才解放了。其實,我這點初級跳舞水平,就是被改成文職這兩年才學會的。
我在喬小嵐熱烈奔放的情緒帶動下,舞步忽然有所提高。我聯想到感染力這個詞兒。盛委有個感染力很強的妻子啊,他的六十多歲而不顯老,很大原因是妻子感染的吧?但是,他再不顯老也畢竟遠不如妻子年輕了,喬小嵐對跳舞的渴望和她跳起來的熱烈勁兒,肯定也與盛委的年齡有關。
我發現,自己妻子的舞姿也比以前大有長進,簡直可以用飛躍來形容了。妻子已經變得開朗、大方、朝氣蓬勃,與從前判若兩人了。她不用我指點就一次一次熱情請盛委跳,從從容容也如喬小嵐一樣邊跳邊說說笑笑,感染得盛委也很振奮。我暗暗有種妻子給我爭了光的感覺,同時想到,她一直瞞著我結下的那個舞伴。看來,妻子舞伴的妻子,姚月芬說的情況是屬實的。妻子有了不同尋常的舞伴後,真的變得寬容、溫柔、大方,讓我更加喜歡了。所以我儘量克服心底也曾不由自主產生的妒意,不僅不嫉恨她的舞伴,反而暗暗的有幾分謝意。我還想到前幾天剛一同跳過舞的姚月芬,心情愈加輕鬆歡快。轉業真好,才幾天功夫,就盡情跳兩次舞了,現在競和自己單位的一把手同跳,舞伴就是一把手夫人!
盛委不跳了,坐下來抽菸。我對喬小嵐說咱們也歇會兒吧。喬小嵐說不管他,他歲數大,累了,咱們沒累。她說時還調皮地捏了一下我的手。出於對盛委的尊重,我還是拉喬小嵐停下來,我說我也有點累,都出汗了。
我坐到盛委身邊和他說話。兩句話後,我們就不約而同說到單位新建辦公樓的話題。我說,沒新辦公樓的吸引,我也下不了轉業的決心。盛委說,我六十二了,正常該休息了,實在找不出人,才被派到作協的,頂多干到換屆拉倒。我要不把樓撮起來,就等於沒政績。我這三年肩負的其實就是三大任務,造屋,換屆,三定。造屋是生存建設,換屆是班子建設,三定是機關建設--改革機構,定崗,定責,定人。這三樣事弄透亮,我就扔下你們,開拔了!我重複一遍他的造屋、換屆、三定,表示我在領會他的精神。他又點上一支煙。他的抽菸,與鐵樹的抽菸,很難分出高低,都是接力賽似的一根接一根。他說話時,的確可以聞到煙釉子味,巧的是,後來聽鐵樹那位小趙也發這方面感慨說,抽菸人嘴真臭,鐵樹是大菸鬼,熏死人!想著他們倆抽菸的形象,我忽然感到,抽菸人一般好動腦筋,智商都高,而且思想尖刻好鬥,最如此的就是魯迅先生。
盛委說,作協這種群團機關和班子,不加強建設,非爛掉不可。而這種建設,文人們自己又不勝任,這已是實踐證明了的,四個人撤職兩個。這就得加混凝土,摻沙子,換血。你就屬於摻進來的沙子換進來的血。別看你是作家,但你是軍隊作家,受過訓練,懂規矩。目前咱們三個,是黨、政、軍、群三國四方式的三結合,我原來在黨委幹過,後來又到政府,鐵樹就是群團出身,你是部隊的,下步四個職數配齊了,就該是,黨、政、軍、群四結合,不然改變不了什麼,也鞏固不住什麼。我像聽政治委員分析形勢似的聽得很認真,聽完順便問了一句,還得調個人來嗎?情況不是很樂觀,光調咱們倆來不大好弄。盛委說,我得給你提前打打預防針。一個作協有那麼多事嗎?我問。
原來我也這麼認為,可事實證明,盲目樂觀了!盛委說橫躺豎臥人不少,但兵不精將不強。老鐵空有個鐵名,一身病,住院兩年了,開個會都得等下午三點鐘以後。是事兒都指不上他不說,我好多精力都用在給他擦屁股調解矛盾上了。上次理事會你也看到了,不光是老同志意見大,他自家後院也老起火。他老婆和小趙成天給我打電話,寫信,她們兩個互相告狀,告到我這不解決問題,就往省領導那兒告,省領導再把信和電話轉我這兒來,鬧得黑白不消停。他吸了一會煙,繼續說,他要是一般作家,有點事大家也不會大驚小怪這麼鬧騰。他是主要領導,省委委員哪,不是鬧笑話的,自己不嚴格點,事兒就擺不平了,說話也就不好使了!喬小嵐:你管那麼多幹啥,人家家裡的私事!盛委:他老婆不是總告狀嗎?她倆不是老打架嗎?他是黨員領導幹部,人家就找你黨組織解決嘛!喬小嵐:欒麗惠真是的,要擱我,自己沒魅力就讓位!盛委:你現在不是有魅力嘛,沒魅力時也不這麼說了。喬小嵐:早沒魅力了,你要有別人,咱保證不鬧。盛委:因為我不可能有人--不是我不想有人--所以你這美麗的空話也用不著驗證了!我打岔說:實踐檢驗真理,以後走著瞧吧,現在跳舞!喬小嵐:跳舞!跳舞!四個人又都走下舞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