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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1.鐵樹和他的女人

2024-10-08 17:17:52 作者: 劉兆林

  轉業手續辦了,但省里對我的任命文件還沒下來。按說,這空當我在家呆著就是了,哪頭的班也不用上。可是,盛委書記一再催促,說辦了轉業手續我就不算部隊的人了,就歸作協管了,先以主席團副主席身份上班,完全名正言順。他還特別強調,建辦公樓以及好多文學活動,都急等著我去幫他落實呢。我不是想偷懶耍滑,覺得還是任命文件下了更名正言順,尤其鐵樹並沒這樣期望我。不管怎麼說,鐵樹是主席,我們認識還早於盛委。按在部隊的說法,盛委和鐵樹分別是黨、政一把手,相當於部隊的司令員和政委,都是我的頂頭上司。而且我聽到一些風聲了,說他倆之間已有了矛盾,這我從上次理事會已看出了端倪。我提前過去上班,總得鐵樹也知道才好。我便又去醫院看鐵樹。

  看病人不帶點東西是說不過去的。夏天水果滿街是,誰都不缺,我買了一盒貴重的西洋參,這小東西保健提神,對作家最是好東西。可我到醫院時鐵樹卻沒在病房,那個被流火和魯星兒說成鐵樹小老婆的年輕女人卻在。開理事會那次我在作協機關門口見過她一面了,並且對她有個極深印象,尤其是她俊白的臉。因沒人介紹,也許還因為我的長相平庸,她並沒記住我。她問我是誰,我也沒跟她解釋,只說是部隊幹部轉業到作協了,還沒上班,也沒提她同學姚月芬認識我的事。我怕她誤解我和小姚的關係也如她和鐵樹那樣。她主人似的熱情告訴我,鐵樹到病友那兒打麻將去了。她說著急的話就給我找去,不急就等一會兒。我說那就等一會吧。她說作家協會沒什麼好工作了,不知我能分到哪個部門。我只說可能是當副主席,她很意外,說,你這麼年輕就來當副主席,走的什麼後門啊?

  看來她並沒什麼城府,幾句話就坦蕩蕩開起玩笑了。我也開玩笑說,走別的後門還能來看鐵樹主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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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說,前幾年你說走鐵樹後門還差不多,那時候他是書記兼主席。現在盛委書記來了,別說他是鐵樹主席呀,就是鋼樹主席也不可能說了算了。我說,我也不知誰說了算,反正是作協要我來的。她說,再不就是你上邊有人。我說,上邊沒人,不信你問問鐵樹主席就知道了。她說,聽你一口一個鐵樹主席,把他這麼當回事兒,可能是上邊沒人。我說,確實上邊沒人。她說,那就是你特別有才。我說,有什麼才,就因為作協缺人。她說,你叫什麼名兒我還不知道。我說叫柳直,軍區的。她一拍大腿說,我知道了,鐵樹提起過你!說你挺能寫,寫過什麼……什麼來著?想不起來了。我說,是寫過一些,但不如鐵樹主席能寫。她說,鐵樹寫的都是政治小說,沒意思。對了,想起來了,他們好像說你寫的有意思,老百姓願意看。我說,鐵樹主席的作品你看過嗎?她說,看過幾篇,沒意思,以後看看你有意思的。我說,還是鐵樹主席寫的重要,只不過你不關心大事罷了。她說,你這個人說話真有意思!我說,其實咱倆說過一回話了。

  她驚訝說,咱倆說過話?在哪兒呀?

  我說,開理事會那天,在會場大門口,你在吃餅乾,我和佳槐碰見你,他跟你說話,你給他餅乾吃,還給了我三塊。我說挺好吃,你說好吃就多吃。

  她說,是嗎,想不起來了,光記得和佳槐說話了。

  我說,佳槐是我領導嘛,記住領導記不住領導的部下,這很正常。

  她說,哎呀媽呀,你嘴真行,怪不得讓你來當副主席,往後說話得小心點兒啦!對了,那次大會上有幾個傢伙罵我了,說我和鐵樹好。這用他們管嗎,我們好是公開的,又沒偷著。他們年輕時不也和別人好過嘛,不過是偷偷摸摸的,有什麼資格說我們!你說呢?我一時語塞。她說,我知道你不好意思直說,作家有幾個沒--什麼的?啊……我不是說你!

  我笑了。她說,你笑什麼,我說的都是實話。以後你就知道了,那幫老頭子難伺候,嫌我照顧鐵樹多了,照顧他們少。他們要是主席我就多照顧他們,誰讓我是老乾辦保健員呢!

  我更笑,笑她太有口無心了,自己說是老乾辦的保健員,還說誰是主席多照顧誰。

  這時鐵樹在我笑聲中進屋了。他說,你小子什麼喜事笑這樣。我收住笑聲,但沒收斂笑容說,也沒什麼大喜事,轉業手續都辦完了,來向你匯報一下。

  鐵樹從冰箱裡給我拿出水果。鐵樹的那位一拍大腿說,看我這臭腦子,忘了給客人拿水果吃了。她儼然同是這問病房的主人,馬上把鐵樹手裡的黃桃接過去,轉遞給我。

  我乘機掏出帶來那盒西洋參遞給鐵樹說,咱用土裡長的換你樹上結的,這東西寫作時嚼上一小塊,特別來靈感。

  鐵樹接過西洋參,領情地瞧了兩眼說,你這不是一般土裡長的,是外國土裡長的呢!土裡長的洋東西,個兒小,身價卻極高貴。這東西我吃過,是他媽管用。他說著掰了一小塊扔進嘴裡,表示已實實在在領了我的心意,又指著遞給我的黃桃說,爛桃子是中國樹上結的,吃一車也不他媽提神。又開著玩笑對他那位說,趙同志,你是不是給我們柳大作家敬杯茶呢!

  我這才知道鐵樹這位女的姓趙。小趙說鐵樹,茶該你敬,你不知道柳作家背後多維護你呀,一口一個鐵樹主席。我說了一句你的小說沒意思,他好頓批判我。

  鐵樹說,這回好了,有敢批判你的了,不然全聽你批判我了。他說完果然按小趙的說法親自給我泡茶。

  我吃著黃桃,鐵樹嚼著西洋參,小趙拿過西洋參盒看。吃的嚼的坐在沙發上,看的坐在床上。

  鐵樹問我,這些日子忙什麼呢?

  我說轉業手續過五關斬六將都忙完了,又得一筆稿酬把286電腦升級成386了,擺弄386呢!

  鐵樹說,你小子後來居上,已經386啦?我那台286買快兩年了,總是一天打魚三十天曬網,到現在,放那兒還等於是塊未開墾的處女地。

  我說,你事兒忙,領導哪有親自學電腦的。你三十天曬網,總還有一天打魚呢,不錯了!

  鐵樹說,你算說對了,當個破領導就有一堆破事。我這還住院呢,總是不斷有人找。等你報了到,往副主席那把椅子一坐,就有體會了。叫我說,誰要犯了錯誤,懲罰他,才讓他當領導。咱們黨呢,恰恰是犯了錯誤才把你從領導崗位上撤下來!

  我說,部隊和地方工作差別那麼大,許多事都不明白。比如相互之間的稱呼,部隊是什麼職務就稱呼什麼職務,頂多對不是直接領導者前面加個姓,副的就是副的,正的就是正的。地方可倒好,正的副的一樣叫。真要把副的區分出來,反倒像不尊重了似的。鐵樹說,這我倒沒注意,你想得挺細呢!

  我說,已經是老百姓了,不想細點,冷丁沒法工作呀!就說對你吧,總不能鐵樹鐵樹的直呼其名吧?還有這位--我指指小趙--都不知該怎麼稱呼法。

  鐵樹說,這也沒一定之規,大致有個約定俗成吧。比如你對我,光就咱倆而言,直呼大名,或在姓前面加個老字,本來都可以。但在有些場合就得變一變。機關大會上,你提到我名的時候,後邊總得加上主席或同志二字吧,不然就會被誤解,不是你不謙遜就是我沒威信。但是換一個場合,比如說作家們開會,直呼其名就比稱職務更讓人高興,因為作家不看重職務,而看重名氣,越直呼其名,越說明他名氣大。年紀大點的,你不妨在名後邊加上老師二字,這就表示他不僅名氣大,而且令人尊敬。對那些行政幹部,你最好什麼時候都把他的官銜給呼出來,他們最敏感這個。

  我說,那咱們就算約定好了,我就根據不同場合稱你鐵樹、鐵樹同志、鐵樹主席。我又轉對小趙說,咱倆怎麼稱呼好呢?

  她說,我啥官兒不是,叫我小趙也行,叫我名也行,我叫趙明麗,願意親切點就叫明麗!

  我說,趙吧,你年輕,這麼叫本身就很親切了,會上就叫小趙同志。你叫我老柳或柳直都行。

  她說,你是副主席,是我的領導,我怎麼也得有老師呀。看你和鐵樹的關係,叫柳主席就外道啦!

  鐵樹忽然拍了下腦袋說,我這臭腦子還給忘了,這位趙同志前幾天同我打過招呼,說你的一個朋友是她同學,指示我照顧你,看來從現在起我就得落實趙同志的重要指示啦!

  小趙也腦子呼啦一下開了竅似的,一拍大腿,說,哎呀,鬧了半天你就是我同學小姚朋友啊!我是跟鐵樹說照顧你啦!

  我做了虧心事似的,臉呼啦一熱,洗清白說,不是我朋友,是我愛人朋友。那天趕巧我說轉業到作協了,她說她同學認識著名作家鐵樹主席!

  鐵樹說,不管她是誰朋友,反正我不敢不落實趙同志指示是了。

  我趕忙拉回話題又問鐵樹,對盛委怎麼稱呼好。鐵樹轉了轉眼珠說,一視同仁唄,我就叫他老盛或盛委同志。

  我說,你們都是正職,又是多年老朋友了,這樣叫當然很自然。我年輕又是副職,又不很熟,這麼叫恐怕不夠尊重。他不是作家,我私下叫他盛老師,開大會叫他盛委書記,小會叫他盛委同志,這沒什麼不妥吧?

  鐵樹說,這沒什麼妥與不妥之分,看他本人願意聽什麼了。我說,私下叫他老師比較自然。

  鐵樹說,那你就叫老師,反正謙遜沒壞處。

  我試探說,部隊已不把我當勞動力使了,我該琢磨琢磨到作協工作的事了,也不知怎麼個分工法?

  鐵樹說,這邊可指望你當壯勞力呢,一上套就別想清閒了,趁兩不管的空當,抓緊多寫幾篇東西吧,往後你就是業餘作家了。看來鐵樹和盛委的想法很不一致,盛委急著催我上班,鐵樹不希望我早來上班。我又不能按鐵樹的說法辦,只好硬了頭皮說,早晚得過來,先過來熟悉熟悉情況吧,一旦正式分工,好馬上適應崗位。

  鐵樹嘬了嘬牙花子說,具體分工得省委任命下來才能研究,但研不研究,反正得是協助我抓文學業務方面的事。你是作家出身,別的,比如盛委管的黨務工作、行政工作、後勤工作,你也不擅長。我想,聽他這麼一說,我就是他的助手了,但盛委怎麼考慮的呢?我說,地方的事我真一點不懂,盛委管什麼?你倆誰是我的直接指揮--

  我話沒說完,又進來一位婦女,穿一身黑緊身衣服,褲子是接近體形褲那種年輕人穿的線褲。她體形是年輕人的體形,看臉卻是中年偏老,臉相和體形褲明顯的不諧調,臉黃得粗糙而憔悴,可以看出因塗了油脂而有些潤澤,明顯的讓人感到是在往俏里打扮,仿佛秋天的一棵榆、楊之類的樹,想與春天的一株什麼花在爭艷。她一進屋我便感到氣氛變得異常了。

  鐵樹問她,沒下班就過來了,有事嗎?

  她說,沒事我就不行過來看看你呀?別人這不也是沒下班就來看你嗎?

  鐵樹一臉的無奈說,好好,我給你介紹一下。

  穿緊身褲的女人說,屋裡總共就三個人,你們兩個(指鐵樹和小趙)扒了皮我也認得瓤,不用介紹。就這位小伙子我沒見過,這是誰呀?她話里的旁敲側擊味道,使我猜到十有八九是鐵樹的老婆。那次理事會後,我已聽到一些她的情況了。

  為了緩和氣氛,我主動站起來自我介紹說,我口直,部隊轉業的,馬上要到作協上班了!

  她驚呼了一聲說,你就是柳直呀,聽鐵樹說過,沒想到是個年輕小伙子!我也向作協新來的領導自我介紹介紹,我姓欒,欒麗惠,鐵樹明媒正娶二十多年的老婆。她邊說邊鄉下爽快人那樣哈哈笑著問鐵樹,我沒介紹錯吧?介紹不對的地方你補充,啊,你糾正!

  鐵樹怠搭不理看了看自己的老婆欒麗惠,沒正面回答,而對我說,老家一塊來的,現在是堂堂正正的國家人事幹部。其實你們電話里說過話!

  欒麗惠說,是正式人事幹部不假,但人不人事幹部,咱都得干人事。現在社會風氣太不好,不干人事的人越來越多,這還了得。你說是不是呀?沒想到你是這麼年輕個小伙子,媳婦一定畫上人似的吧,放不放心你呀?一定得讓媳婦放心,手下的群眾才信任你。你轉業到作協當領導,不是普通作家了,得讓群眾放心,小柳!

  我忽然在心裡將這位欒大嫂和自己妻子一比,瞬間產生一種自豪感:妻子雖不白不苗條,但也不這麼黃而憔悴,不這麼粗魯沒文化啊!鐵大主席做沒做過美女蛇的夢呢?

  也不用我回答,欒麗惠就發泄一樣繼續對我說,小柳你怎麼來的?自己來的還是誰陪著來的?當官,是不是也要找個陪著的?現在她媽興起這個來了!當了官兒就弄個不清不白跟著亂轉的,怎麼稱呼都鬧不明白……

  白而苗條且十分俊氣的趙明麗霍地站起來,一臉怒氣出去了,門被她摔得咣當一聲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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