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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從八一到金豆村

2024-10-08 17:17:49 作者: 劉兆林

  仍是八一節那天。中午,電話鈴響,我躺在床上不想去接,再次響了,我仍不接。妻子去接時,我厲聲囑告說,不管誰找,都說我不在。妻子拿起電話卻馬上喊我去接。我指責她說,不是說好了不在嗎。她說,是江雪找你。我說,我沒說江雪例外呀。她說,快去接吧,我都說在了。我感覺出,妻子這段時問格外尊重我男女方面的交往。

  江雪說今晚八一劇場有舞會,邀我去跳舞。我不是不願和江雪跳舞,而是很願意,若是平常,我會高興極了的。可是今天,我卻騙江雪說我病得很厲害,就差沒住院了。江雪還開玩笑呢,她說你可真貪心,嫌自己過節不夠本兒,還生出一個病兒子,倆人過雙份兒的。她肯定不知我已被批准轉業,她壓根就沒相信我能被批准,她也沒想到我會下這麼大的決心。她其實是不希望我走的。

  

  我還是謝絕了江雪,這在我是破天荒的。我幾乎從沒拒絕過江雪,如果今天不是八一,或者不是去八一劇場,我就是真病了也會去的。真病的話,或許會因此好些呢!可是今天我實在很怕去八一劇場,那是軍人們歡樂的天地,已不屬於我了。何況又生出個江雪告部長的風波,我還違心摻和什麼呀!江雪長嘆一聲,說我太不爭氣了,她以為,我就是不敢公開在八一劇場和她跳舞。

  下午我獨自在家,受不了電話煩擾,待左鄰右居走淨了人,便下樓去散散心。下到一樓門庭時,外面進來一個青年婦女。我剛要和她擦肩而過,她把我叫住了,問我是不是在這棟樓住。我以為是街道檢查衛生或檢查安全的,便隨便嗯了一聲。那一聲既無力又心煩,趕忙要往外走。她急切地叫了我一聲解放軍同志,沒等我回聲,她又向我打聽,這單元住沒住一個第五中學的女老師。這我不能不停下了,因為我妻子就是五中的。我問她要打聽的女老師姓什麼,她說不知姓什麼。我說不知姓什麼你怎麼知道她住這兒。她說見她進過這樓門,騎綠自行車,車坐兒掛的是五中的牌兒。你認不認識她啊?我盤問道。

  我的一個朋友認識,我有事想直接找找她。

  她不在家,你有什麼急事我晚上可以轉告她。你是……?我是……你……是……?

  我看她吞吞吐吐的,就直截了當說,我是她愛人!你……?

  她一下驚訝起來。啊……啊……你是她愛人?!我……我找你也行!

  她這幾旬摸不著頭腦的話,倒讓我煩亂心情集中了一些,我這才認真審視一下她。這一審視,又使我吃了一驚。平心而論,她明顯有某種讓我振作之處,但我一時沒有找准,究竟是她中等偏高的苗條身材讓我振作,還是她不大不小顯得憂鬱苦澀很是朦朧的眼睛,抑或是她橢圓而又白細潤澤似乎好吃且人El即化的臉,讓我振作。她的讓我振作之處還有衣著。她穿的是白色連衣裙,脖上圍一條乳白色沙巾。這個苗條且白衣白臉眼睛憂鬱朦朧的女人,又使我敏感地想到夢見過的雪女蛇了,但絕沒讓我產生反感,並且有一種安全與穩定感。她的口音稍帶點當地味兒,挺好聽。

  她也審視著我。從她眼光逐漸發亮臉色泛起些微紅潤光澤看來,她對我非常意外,而且絕不是壞的意外。我倆不由自主地相互審視的瞬間,我預感到有意外的事情發生了。我情緒集中並且振作了一下,用讓她十分信任的語氣說,有什麼事你說吧!她一開口就讓我感覺是個誠實人。看你是個解放軍我放心了!她用有求於我的抱歉眼神看看我,不知你是不是有急事,要是沒急事我想和你談談?談談!和我?我不是反感,但心底升起疑團。

  你愛人認識我愛人,她說。他們是一個單位的嗎?我問。不,不,一個單位我還能不知你愛人姓什麼嗎?那他們怎麼認識呢?她說,我先告訴你我是哪單位的吧,然後再說他們怎麼認識的。她掏出工作證讓我看了。我工作可忙了,我說這個是讓你放心,我絕不是閒著沒事胡攪蠻纏的家庭婦女,我也絕不是找你麻煩來了。這幾天我心情特別不好,跟別人又說不出,就想跟你說說,跟你愛人說說也行。今天一見你,我就有信任感,現在就覺得和你說最好,不想跟你愛人說了。我被她的直率和誠懇打動,忘了自己的傷痛心情。那麼到我家說吧,我家在六樓。我已轉過身,要領她往樓上走。

  到你家不好,過會兒你就知道為什麼到你家不好了。她說,如果你信任我的話,我想咱們到外面談比較好。外面?天陰得這麼厲害,外面好像下小雨了!她因為我誤解了她所說的外面而笑了笑,我不是說到公園或什麼露天地,我想找個方便地方坐下來好好談談。畢竟我對她還不了解,不過憑經驗和感覺判斷她是個好人而已,輕易就跟這樣一個女人到外面坐下來談,一旦被什麼人看見了會誤會,所以我猶豫著試圖改變她的主意說,我不知外面能找到什麼比我家更方便的地方?以後我會到你家裡來的,不過現在真的不方便,容易引起你愛人誤會。她得幾個小時後下班。往往會出現偶然情況,我想跟你談的就是最近偶然發現的情況。那好吧。我又想了一下,你具體想到什麼地方呢?她略為想了一下,說,現在辦事一般上飯店,聯誼交往上舞廳,今天我們不是辦事,也不是聯誼交往,但是比較一下,還是與交往靠得近些,所以我說到舞廳比較合適。到舞廳?我說,我這一身軍裝怎麼到舞廳啊?我們不跳舞,舞廳可以不跳舞光坐著,談話也方便。到飯店不吃飯,人家是不會讓你坐那談的!不跳舞進舞廳也不好。我說,部隊有規定,不准穿軍裝去地方營業性舞廳。讓人看見會誤認為是去跳舞呢!上八一舞廳,軍人上八一舞廳坐坐,不正合適嗎?我剛忘掉幾分鐘的八一節又被她提醒了,不僅心裡又掠過一絲傷感。今天是八一節,八一舞廳軍人太多。我想了想說,這樣吧,我換上便服,咱們到地方舞廳。那太好了!她表示完驚喜,催我快些回屋換衣服。我走了兩步問她,要不還是在我家談吧,確實沒關係的?她堅決地搖搖頭說,不行,快去換吧!我一邊猜著她為什麼這麼怕到家談,一邊換好了衣服。我騎了自行車跟在她後面走,順便提醒她說,我不怎麼想在這地方舞廳去,你最好找個既樸素又雅致的地方。亂糟糟的地方我也受不了。我去過一回』金豆村『,那地方挺好的。金豆村舞廳我也去過,差不多是全市我到過並且感覺最好的舞廳了。她能想到金豆村,這讓我更增加了一層好感。要不是因為八一,她提出的八一舞廳我也會同意的。要讓我選擇的話,也會是這個結果的。

  我就在她的安排下,坐在了金豆村一角光線柔和的茶桌前。她問我想喝什麼飲料,沒等我回答她就先聲明了,她從不喝咖啡,只喝果汁。

  工作時我總是喝咖啡,現在不工作,我就喝茶吧,果汁的確是女人愛喝的東西。我說。

  還是給你來咖啡吧,雖然不工作,現在卻需要你像工作那樣集中精力,認真對待。她說。

  我點過頭,她便向服務小姐要了咖啡和芒果汁,而後舒了口氣。可以看出她這幾天一定是很疲倦的。我本來急於想知道她要談的內容,又忍住了。相對而坐的我們之間,出現短暫的沉默。我趁機注意了一下周圍。田園牧歌的曲調下,慢慢輕舞的多是中年人,青年人也有,但看去都是較穩重那種。我喜歡這種既開放又刁狂野的環境。

  正式介紹一下吧,我們互相還不知道姓名呢!她說,我曼姚,叫姚月芬。其實我讓你看工作證時你就應該知道了。其實我看她工作證時只注意了一下她的單位,並沒注意名字現在不知道相互姓名的確影響往下交談了。我姓柳,柳樹的柳叫柳直,彎直的直。嚯,所有柳樹都是彎的,你卻叫柳直!她又暫時忘卻了憂有和焦慮。

  你是月亮的月,芬芳的芬嗎?對呀,姚文元的姚。現在還主動和姚文元套近乎的人可是不多。我逐漸有了楚開開玩笑的心情,月亮都是冷清無味的,你卻叫姚月芬,想把月亮搖出芬芳的味道!嚯,想必你是弄筆桿子的,比姚文元還能咬文嚼字!她說不瞞你說,我沒見你前心難受得很,現在聽你說話,好多了。沒想到我的話還有藥用,那我就主動多說點。你不覺著瑚在咱們像一幅畫嗎?夏天的夜晚,柳樹上面一輪月亮,微風輕輕碰搖著柳樹,也搖著月亮,不知是柳樹還是月亮散發出來的,總之確一股芬芳的氣息瀰漫著……嚯,比姚文元有文采,但沒有』四人幫『味兒!你是不是不金打槍,專門咬文嚼字的啊?我發現她已連著用了三次嚯字,想必這是她一驚喜時的禪了。你真行,很會判斷人!嚯,你當我的上級就好了,准提拔我!她又用了嚯字。

  我也模仿她使用了曜字,嚯,我要當你上級,你准主動匯報情況,現在連一個單位都不是,你就找我談情況了!她不再嚯了,而是笑笑,說正事吧,不然你該繼續笑話我了。不是笑話你是謝謝你,要不是出門遇上你,我現在正該是獨自難過呢。你心情也不好?我笑笑,男同志無所謂,你說吧!你愛人跳舞……你知道嗎?她問得十分小心。

  知道。我鼓勵她跳的。我甚至有點替妻子辯白的意思,她原來腰腿疼,跳舞跳好了,心情和身體從來沒這麼好過!她有舞伴了,你知道嗎?她有點驚異於我的不以為然,她心情好是因為有了舞伴兒吧?我更加不以為然,沒舞伴兒怎麼跳舞哇!嚯,看你把我笑話的,我還能不知道跳舞得兩個人?她強調說,我說的是固定舞伴,甚至不跳舞也是伴!對此我也沒表示出吃驚,不過我已猜到她說的舞伴是誰了。你愛人……現在就是她的……伴兒?她鄭重地點點頭。我找你就是想談談他倆的事!我這才顯出重視,說,這其實也是咱倆的事!她臉上忽然顯出痛苦,甚至眼圈都紅了。我家老穆可不像話了--他叫穆川親,是單位管車的。他可不像話了,你愛人是老師,肯定不知道他的情況。我說的意思是,你家老師可別跟我家老穆學壞了!至於那麼嚴重嗎?我不騙你老柳,真的不騙你。我家老穆太不像話了,他做了壞事我說一句都不行,打人,打可狠了!他做什麼壞事了?他跟什麼人都跳,太不像話我想像不出她丈夫不像話的程度來,聽得用心了,因為這關係到我妻子。

  跳完舞還往家領人,這我不騙你,真的往家領。她不知是被騙的還是怕我不相信,一再使用不騙你幾個字。我發誓騙你不是人。上周六上午,你愛人在不在家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敢肯定她不在家!見我點了頭,她又說,我不是故意監視他們,真的不騙你,不是。周六上午十點多鐘,我忽然回家拿一份材料,到家開不開門,先還以為鑰匙拿錯了,再三檢查沒錯,我才想到可能屋裡有人。一敲門,果然聽見屋裡有忙忙亂亂不是一個人的動靜,卻不開門也不應聲。我血就湧上腦門了,緊敲了幾下。她表情更加難過,等開門一看,屋裡是兩個人,我家老穆和你愛人。他倆都紅頭漲臉的。老穆既沒打夜班也沒病,大白天不可能在家睡覺。你愛人我是第一次看見,老穆只支支吾吾說是老師,來借點東西。我看老師不像壞人,但她不知道我家老穆是什麼人哪。我怕鬧出事來,壓著火和老師客氣了幾句,老師急忙就走了。我勸我家老穆幾句,他把我連罵帶打,我一點都不騙你,我身上現在還有被他打青打紫的地方呢!老柳你別誤會,我不是來告你愛人狀的。我是來提醒你,幫幫我的忙,慢慢作作你家老師的工作。你還是別誤會,我不是不讓他們來往,我是想讓老師影響他學好。其實他自從認識你家老師以來,就不怎麼和亂七八糟的人來往了。我插問道,怎麼肯定是我愛人呢?不瞞你說,我注意他們好長時間了。我發現他們成了舞伴以後,跟過你家老師幾回。兩三次我都見她進了五中校園,還兩三次見她進了你家那棟樓。她剪短髮,圓臉尖下頦,臉不算白,但也不黑,身材不算苗條,稍微兒有點兒胖,但挺好看。好穿淺藍色水洗布衣服,騎飛鴿牌綠自行車。嗯,是她。你說她去過你家,我沒聽她說過,不過我想也可能。她自從跳舞以後有些變化,以前她幾乎沒有交往,所以我還為她的變化高興呢。她不會交壞人,這我非常相信她。夫妻之間不能監視,得靠信任。讓你笑話了,我家老穆不像你,我對他失去了信任,實在放心不下,所以才監視的。那天他在家裡插門的情況,已證明我沒監視錯!我不是批評你,我是說我自己。我家老穆像你這樣就好了,別看他自己這麼做,要是有男的找我,他能把我打死。認識你真高興,還是部隊的人有教養。我想求求你,以後多幫幫我,不是幫我報復他們。你是解放軍,我信著你啦!馬上就不是了!我說,巧得很,昨天剛剛批准我轉業,今天出來散心就是想調整調整情緒。怎麼讓你轉業呢?她問時臉上立刻升起疑雲,說不定她會聯想我會不會是犯了錯誤才被淘汰轉業的。

  我簡要說明了一下情況。她問我轉到什麼單位,我說了單位,她忽然又是一聲嚯說,我一個女同學在作家協會,從醫院調去才一年!她怕我不信似的解釋說,我同學是高幹病房護士,作協主席在高幹病房住院,和我同學成了鐵子朋友,後來就調作家協會去了。我忽然想到流火老詩人和女作家魯星兒指責鐵樹調來那個女人,一說長相,果然是她。姚月芬因此忽然和我熟人了似的說,這下好了,我可以叫我同學跟你們主席說說,照顧你點!儘管我並不需要小姚同學曲線照顧,畢竟剛轉業就多了一份關係,因此高興起來說,簡直是上帝安排,還沒等我報到,就有人照顧啦!然後我又嘆了一聲說,雖說是自己要求走的,但真要走了,也挺難過的!我理解你了。我算是第一個歡迎你的人!她舉起芒果汁說,以飲料代酒,歡迎你!我端起咖啡杯說,謝謝,剛轉業就遇到一個歡迎的人,我心情好些了!我和她碰了杯,喝下一大口咖啡。

  她說,雖然你轉業了,畢竟是部隊培養的幹部,還是比老百姓可信!她的話讓我高興,加上咖啡的作用,我興奮了說,來點啤酒吧,算我過最後一個八一節,也慶祝我們的相識。憑直覺,我認為你是個誠實人,我相信我們能把這點矛盾處理好!她積極響應說,我平時不喝酒,今天是該慶祝一下。你坐著,還是我做東兒!我沒和她爭,由她要來兩聽雪花啤酒。喝了酒,她說,其實我心裡很矛盾,我不希望你轉業。你是軍官的話,我家老穆會更懼怕你的。你別把事情看得很重。我們一定會共同處理好的。我說的共同,也包括他們倆。你想,你愛人由原來接觸亂七八糟的人,變成光接觸我愛人了,我認為這是個進步,因為我愛人是遵紀守法的老師。而她過去思想過於守舊,她能出去跳舞,能和你愛人交往,這也是她的進步。這樣看的話,你就不該上火難過,而應該慶幸才是。你真行,部隊幹部真會做工作。她拿起啤酒杯,你還不承認你的話比藥好使呢,我一大塊心病這會兒全好了一樣。謝謝你!我們碰了一下杯,她說,咱們跳個舞吧,今天認識你心太好了。我也是。我請你!你既是我以軍人身份最後一個請跳舞的,也是我被批准轉業後最先一個請跳舞的。人生難得一』最『,你已是我的兩』最『啦!嚯,我都被你說得心花怒放啦!她又舉起啤酒,人生也難得一醉,我說的是醉酒的醉!我們興奮地碰了杯,極愉快地走下舞池。

  那一支曲子是《梁祝》,舒緩柔曼的調子似有一種魔力,一下子浸透了我們已被啤酒和咖啡溶解了的身心和骨髓,四肢以及通體逐漸汽化成溫暖的雲霧。我們像兩團連在一起的透明的雲,慢慢地慢慢地在無風的山谷里移動。後來就好像化作了一團雲朵,我幻覺似的感到,有一絲微風掠過耳畔,那微風裡夾帶了一個十分十分細弱,卻特別特別清晰,又非常非常飄渺的聲音:他--倆--就--這--樣--跳--過--!不知我是怎麼了,這時我不僅沒絲毫往壞處想妻子什麼,反而升起一種莫名的幸福與驕傲感。早先榆木般固執而沉重的妻子,曾極認真而過分地監視過我男女關係方面的事,我與外省一個女戰友的信件被她截拆過。我承認,我和女戰友的關係很暖昧,而且是背著妻子的。這個問題以前我們弄得很彆扭,很壓抑。現在她真的也能在《梁祝》的旋律中,和一個男友化作一朵透明的雲了嗎?這讓我減輕了以前對她的負罪感。怪不得她悄悄變得溫柔了,而且也變得比先前年輕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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