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分水嶺
2024-10-08 17:17:45
作者: 劉兆林
八月一日,是中國軍人最重要的節日。萬沒有想到,我轉業的批件,竟在這個節日頭一天傳下來了。當時我還把批件當成節日禮物捧在手上,生怕不翼而飛,後來索性貼在自家牆上,供起來似的欣賞著。那天晚上我很久很久不能入睡,好不容易睡著後,又作了一個長長的夢,竟是二十多年前我寫血書,得到入伍通知書的情景--
我突然闖進縣武裝部。接兵部隊領導都愣住的一瞬間,我突然一口將右手中指咬破了,還使勁甩了甩,抓過會議記錄本寫了四個血字:我要當兵!驚嘆號我是狠狠頓出來的。
接兵部隊首長拿過血字問我:你是紅衛兵團團長,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非要當兵?
你明不明白你們為什麼非要徵兵呢?!我大聲反問他,實際是責問那些說我政審不合格的傢伙們。
好了!部隊首長拿著血字問我,還有要說的嗎?
我已從他日氣里聽出他決定要我了,便說,如果你們沒有要問的,我就沒什麼要說的了!
我攥著流血的中指坐到收發室的火爐旁等著,竟然睡著了。夢中,一隻手把我揪醒。部隊首長說,快點兒給家裡報喜去吧!我哆嗦了一下,連忙向這位接兵的首長深深鞠了一躬,好像這是告別學生時代從此將永遠使用軍禮的最後一個鞠躬禮了……
八一節早晨,醒來好一會兒了,我仍閉眼回味著與現實正好相反的夢。睜開眼時,最先看見的,恰巧是昨晚自己掛在牆上那張紅頭批件兒。我細細凝視那批件:留給首長批字那地方,記錄著兩位少將和三位中將的意見。措詞各有不同,但最高首長終於批示了這樣的意見:
像這樣的人才應該盡力保留。鑑於政治部已經同意,我也只好下不為例了。1992年7月30日。
我真的轉業了嗎?牆上一紙紅頭批件告訴我,是真的轉業了!我不肯從剛做過夢的床上爬起來,仿佛那床就是當初和現在的連接點。我躺在上面使勁兒想,當初和現在的我,是怎麼一回事呢?我這是怎麼啦?從寫了血書參軍那天起,二十多年了,好多東西都是愛得最深反而不可得。青春期時愛得令我戰慄的是另一個人,可我得到的,只是她一記重重的耳光和深深的傷痕!我初戀的人,當年為了從軍,追隨我到部隊,餵了近兩年豬,也沒能如願,最後懷著那個燙人的熱望,凍死在爬往戰場的路上了。現在,我卻費盡心機,實現了與初衷截然相反的目的。我又流出了眼淚,這才發覺,自己心底有傷啊!那些極力請求放行的舉動後面,深深隱藏著能得到部隊摯意挽留的期望。如果有一個首長能找我認真深談一次,表示非常需要我,我是能夠留下來繼續奮鬥的。現在我只好轉移到另一個天地去了。對於自己熱愛多年的老環境,這畢竟是個離異。只要是離異,原因一定是感情有了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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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上的批件,一會清晰一會朦朧,偶爾電光似的一閃,忽然又黑霧般的一陣翻騰,後來又靜靜地還原,上面的字,再緩緩變幻成一滴滴透明的紅色水珠。我分明感到了,那不是水珠,那是感情深處的傷痕新滲出了血滴,滴滴答答的,又變成一顆顆金豆豆。金豆豆滴來滾去的,一共只有十六顆,那是五位將軍肩上的十六顆將星。又多了八顆,那是部長肩上的八顆校星。二十四顆金星,旋轉成一團。我明白了,我已經脫離了自己所屬的隊伍,我是在進行離隊前的洗禮啊。我心隱隱作痛著,打開電視機,屏幕上出現的是,從相貌上一看就讓我反感的那位軍委秘書長,他在宴會上祝酒。我沖他罵了聲去你媽的吧,將電視關了。
八一節這天,我躺了絕不是一上午,那是漫長漫長的,二十三四年的歲月啊。我感覺,那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向自己遺體告別的靈柩上。一個新我,在向舊我的遺體告別。我聽到了新我為舊我所致的長長的悼詞。那些悼詞讓我流了許多淚水。我淚水模糊著,翻開了l968年剛入伍時的日記。新兵連生活結束那天是這樣寫的:
一場短暫而漫長的風暴過去了,我從心靈到肉體到服裝經過這場風暴的撕扯之後,都發生了巨變,從頭到腳,從裡到外。身上的每一根纖維都是新的。從家裡帶來的汗泥、虱子和頭髮中的灰塵,被軍營的熱水一夜之間沖洗得無影無蹤,連在家鄉最後喝的那點生水,也被滾熱的浴水蒸作淋漓的透汗,付諸濁流了。咬破的手指已經癒合,同家人,同同學,同老師的牽連已經割斷,苦辣酸甜的心情已經歸於平靜,我從四分五裂的虛幻狀態變得具體了,簡單了,集中了。不管怎麼說,那變化對於我,是翻天覆地的。經濟上不再受制於家庭,也不再有自己衣食溫飽的擔憂,由原來被父母稱為兒子,被弟弟妹妹稱為哥哥,被老師稱為學生,被社會稱為紅衛兵,一變而被人民稱為戰士,被小朋友稱為叔叔……尤其一個小朋友無限崇拜地叫了我一聲叔叔,我摸摸他的頭後,他竟對媽媽自豪地喊起來:媽媽--解放軍叔叔摸我的腦瓜兒啦!那聲喊,真正使我的心靈產生了一次跳躍。我分明感到,我青春鮮紅的血液,在那一刻忽然變成綠色了。我變得大度嚴肅起來,肩上有了沉甸甸的責任感。而這一切變化,都是營門帶來的。軍營的大門啊,你是我人生長途的轉折點、里程碑、分水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