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江雪

2024-10-08 17:17:43 作者: 劉兆林

  一天晚上,帶女兵頭像的電話忽然響了。我拿起綠色聽筒,裡面傳出的真是女兵聲音。喂,柳直呀,你幹什麼呢?是我的同事,女作家鄭江雪。她用和以往極不一樣的語調說,你自己在家嗎?

  我說是,我正看電視。她說你別走,我馬上到你那兒去!我讓她等我看完一個電視節目,那是一個朋友編導的節目,囑咐我看完了說說意見的。

  鄭江雪不容商量說,看什麼破電視呀,我有急事跟你說,我馬上去。

  她比我小十多歲,可我們一起當作家已有十多年了。她聰明漂亮寫作刻苦,年齡小,知名度卻不小,在全軍上上下下,知道她的比知道我的多。但她拿我當老大哥對待,並且我們的友誼在妻子那裡也已取得了很深的信任。

  她果然很快來到我家。進了屋只是喘,一時說不出話來。我說江雪你是不是中舉了,樂得范進似的?我知道她肯定不是樂的,但我總好和她開玩笑說反話。

  江雪拍打兩下和她此時臉色極不協調的蠟染衣裙,急得有些結巴著說,我都要氣死了,你還開玩笑。我跟你說,今天是星期幾?你可得給我作證,這傢伙太缺德了,他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我反而越發想笑說,江雪你坐下慢慢講,是總在電話里向你求愛的個體戶搶親了咋的?

  江雪正色說,你再開玩笑我可生氣了!他太不是東西了!他趕不上個體戶呢,個體戶還懂禮貌,知道打電話表示求愛呢,不同意還不敢亂說亂動呢。他他媽竟敢居高臨下直截了當跟我說下流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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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是忍不住和她開玩笑說,誰呀,誰這麼勇敢,敢和鄭將軍放肆。我平時不開玩笑時叫她江雪,開玩笑時戲稱她鄭將軍,是因為她認識的將軍很多。部隊女作家太少,在幾乎清一色的男性世界裡能受到些特殊待遇是可以理解的,說是男性文明對女性尊重也可以。但也有個別人以為凡作家都是多情的輕薄將軍,酒後對江雪表示了輕浮,而被江雪像教訓士兵樣教訓一通的,我因之給她起了個外號,鄭將軍,平時叫的時候她從來不惱。

  江雪使用了在我聽來是她最為憤怒的語言,但還是沒說出名來罵,看樣子是不屑讓那名字從口中出入一次,免得玷污了她的嘴。

  江雪接著罵說,他也不照鏡子瞅瞅,他是個什麼東西。他這個癩蛤蟆太噁心人太小瞧人了,我肯定饒不了他,我要告他,讓大家都知道他的醜惡嘴臉!

  她罵了一大氣,終於平靜些了才坐下。這時我忽然注意到,本來就很白的江雪加上一頓氣,臉更加雪塑似的了。她身材雖不高,但屬於小巧玲瓏式的苗條,就連生氣時眼也是朦朧的。怎麼搞的,自從被妻子解析了雪女蛇後,對以往熟視無睹的人都有了新發現。我收住玩笑,開始嚴肅問她到底罵的是誰。

  她說,你絕對想不到是他,是那個工作水平不咋的,卻想玩花花心眼的傢伙。她咬了咬牙最後還是用職務代替了名字,她就是不肯讓這名字從自己的嘴出入,仿佛那名字能弄髒她嘴。原來她罵的是,我正要去找的文化部長!

  江雪說部長找她談話,談了一大套要積極深入生活,多開眼界多長見識之後,忽然說作家跟一般人不同,應該體驗各種生活,交各種朋友。他說他願意和江雪交朋友,見江雪笑著說部長和我們交朋友那當然好哇,他便說黃色錄像帶你也應該看看,看沒看過大不一樣。他見江雪默不作聲,以為默認了他的說法,又用低俗的語調和眼神進一步引誘說,他家就有黃帶,不反對的話他請她到家去看,還說妻子出差了,就他自己在家。江雪說她怎麼也沒想到,一個部長競低俗下流到這種程度,氣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罵了一聲混蛋,起身跑出來了。

  江雪要我一定為她作證,說要向軍區領導告他的狀。我也很氣憤,但我總有點不大相信,說是不是江雪白天睡覺作了個夢,醒來把幻覺當真了。我還舉我前幾天白日做夢的情景勸慰她。她生氣說我是個窩囊菩薩,老好人,沒有正義感。她氣得要哭,嫌我不幫她的時候,我妻子回來了。她又向我妻子訴說了一遍,並從女人的立場說,他們男的,不是流氓壞蛋就是膽小鬼,連柳直都不敢給我作證!

  我妻子先是生氣,後來也被江雪說樂了。妻子說,他這麼大個部長太不像話了,是得教訓教訓他。但你讓老柳作證,這不是氣糊塗了嗎?他當時又沒在場怎麼作證啊?

  這一提醒,江雪又結結巴巴說,那你倆給我作證吧,證明我今天氣壞了,不是部長耍流氓,我怎麼會氣這樣呢!她說她今晚就給首長寫告狀信。

  妻子站在女人的立場對江雪表示了支持,但妻子還是退了一步勸江雪,告部長的信可以嚴厲點寫,寫好後不要交首長,而是交部長本人,讓部長看後認個錯,作個保證,以後絕不再幹這種缺德事就行了,他以後還得生活和工作,還得替他老婆孩子想一想。看來妻子真的成熟了,若在十年前或者五六年前,甚至一兩年前,她都不會這樣說的。前些年她截獲我和一位女戰友的信時就險些交給我單位領導。但江雪畢竟年輕,而且未婚,她理想化色彩極濃的思想方法,使她非常堅決地說,她一定要把告狀信交給首長,並且還要散發到機關各個部去。她說她是把我和妻子當成最好的朋友才來讓我們作證的,如果連我們倆都不憤恨,都不支持她,她就太失望了。

  我答應了替江雪作作證明,也撤消了阻止她把上告信交給首長的態度,但我也向她提出了一個誠懇的請求。我希望她晚兩天把信交給首長,等部長把我轉業報告打上去,她再交,不然可能使我轉業報告的正確性受到懷疑。

  江雪認為,這麼個小人掌權的環境,不值得留戀,堅決支持我走,她既出於友誼又明確說帶點交易性質向我做了保證,可以等把我的轉業報告打上去,但只能等三天。我說以一個部的名義打的報告,三天來不及。

  江雪當我妻子面就不分里外地責備我,好像她是我家一員似的,說,你怎麼這麼笨哪,我告他這事兒你就不會利用一下?你現在馬上就可以給他打電話,說我要告他,說你正在做我工作不讓告,然後就提你的轉業報告叫他明天給打上去,他保證給打。他這種小人,一叫人抓住把柄,辦事就痛快了,不然磨磨嘰嘰討厭死了。我說這不等於訛詐嘛。江雪說,對他這種流氓小人,就得訛著點,正常方法不好使。她說,看一個男人怎麼樣,男人們看不透,只有女人看得最透。我是看透他了,他肯定不是個值得尊重的傢伙,你下不了決心我幫你打。江雪真的馬上要替我給部長打電話。我不同意。妻子卻同意了。妻子說讓江雪先嚇唬嚇唬他,但別太過分了,然後再自己說。

  江雪到我臥室拿起話機時,卻驚叫起來,問這電話是誰給的。她這一問我臉熱了。被她認為流氓小人的人給我送禮物,會被她誤解我們有什麼不磊落的交易,不然當部長的為什麼給我送禮呢。我知道一兩句話也說不清楚,就又想用幽默這潤滑油潤滑一下了事。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唄,部長送窮秀才禮物,大概是搪塞我轉業的事吧!

  江雪說一個月前部長就要給她這個電話機,她都接過來了,可聽他說話別有企圖,便沒有收。她說他又轉念送給我肯定為了遮掩一下尷尬。她罵了一句這傢伙太無恥,才抓起電話。

  我是鄭江雪!我用你送人那部女兵頭電話機跟你說話呢,你聽明白了吧?

  聽筒那邊支支吾吾幾聲,江雪單刀直人說柳直轉業的事首長已經同意了,你趕快以部里名義打報告好了,馬上就打!

  我怕江雪說得太不像話,忙搶過話機。我是柳直呀,江雪在我這裡!

  部長的驚慌從聽筒里都聽得很明顯。你轉業的事周副主任怎麼個想法?

  事已至此,不容我再噦嗦其他了,我如實講明情況,然後直截了當說,這事夜長夢多,必需趁熱打鐵,馬上把報告打上去,這不還涉及龐克嗎?還涉及軍民共建!一耽誤就是一圈!

  部長連聲說好,說一定以最快速度辦,我又叮囑一定在兩天之內報上去,他也答應了。

  江雪說,這傢伙太差勁兒,不信你等著,我走以後他肯定還得來電話倒打一耙的。

  我不希望江雪把事兒弄大,就說天挺晚了催她早點回家。江,雪走後,部長果然又打來電話,說他今天找江雪談話了,要求她多下部隊扎紮實實體驗各方面生活,廣交朋友,多開眼界。她卻不高興了,嫌我不懂創作亂指揮,還說她眼界夠寬了,不想開什麼低俗的眼界了。她年輕不成熟,你當老大哥的要多開導她點。你的話她還比較聽!

  部長並沒問江雪說沒說他什麼,而是問江雪對我轉業什麼態度,這倒叫我覺得江雪不如他寬容了。我相信江雪不會造謠說謊,但她愛憎過分鮮明,好惡極端敏銳,也可能把一般問題看得很重。所以我不想在他們的問題上採取旗幟鮮明的態度。就說我是老同志了,我自己下的決心,我不會受其他干擾的。同時我也說了江雪雖然年紀不大,但格調是很高雅的,值得我們尊重。之後,我又透徹地重申了一下馬上打我轉業報告的背景和意義,他都答應得毫不含糊。

  第二天部長真把報告打上去了,而且送出前讓我看了一遍。就在那天晚上,江雪也打電話告訴我,她的上告信已在快下班的時交給了周副主任秘書。我說我以為過兩天你就會消氣拉倒了呢,你怎麼這樣沉不住氣呢!她說是秘書把我的報告送上去之後她才送的,不會影響我的事。我說部長不一定像你想像那麼壞,如果他再沒別的言行就算了,怎能真的告那種狀呢,即使真的說了那些話,也得給人留個改過機會呀!

  江雪又批判了我一通老好人後說,她不但把告狀信送給了首長,而且還給每個部的部長送了一份,免得他們官官相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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