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等中的故事
2024-10-08 17:17:31
作者: 劉兆林
等待是很折磨人的事,要是等待一個不確定的結果,就更加折磨人。我悄悄等著的時候,省作協召開的那次理事會,尤其加重了我的心理折磨。後來回想一下,理事會之所以選在我決定轉業後很快就開,肯定是盛委想先給我一個展示機會,不然,怎麼會輪到我個兼職副主席,主持半天驚心動魄的大會發言呢。
會上,我先宣布了一條規定,主要是每人發言不得超過二十分鐘。我所以宣布這條規定,是因為老作家太多,他們資深名高,一說話往往半小時都是最短的。有兩位七八十歲的顧問因病不能到會,事先交了發言稿。我本應將兩篇書面發言念完,再宣布自由發言,但恐怕發言中間出現冷場,所以把書面發言留作冷場時補空了。沒想到,我宣布發言開始的話音未落,便平地忽地長出一棵大樹似的,有人舉著手站起來,聲若洪鐘道:我--我發言!
請記住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平地忽地長出的這棵大樹,竟是七十多高齡的著名詩人流火,作協主席團顧問。他的詩曾插上音樂的翅膀到處飛揚,因此他的名字雖不是家喻戶曉,但在省內文壇人人皆知。我以前只在會場上見過他幾面,他的名字在我心中是有分量的。他站立著的高大身材和高高舉起的左手,加上洪亮的聲音,都在我眼中生了光彩。我不由得對他的支持生出感激之情,連忙說:請您老兒到台上來發言!
老詩人流火,穿戴像樸實的農民,舉止像果斷的軍人,我話音未落他已離開了座位。他抓起麥克風便扔出一句結結巴巴,但斬釘截鐵四座皆驚的話。我--認為,鐵--鐵樹剛才的工作報告,水--水平很不高!他腰杆筆直地站著,直呼鐵樹其名,主席和同志字樣都沒用。我想,他再怎麼資重名高,鐵樹畢竟是主席啊。我還沒見過誰在大會上這樣批評領導哪。
我--認為,啊,我是說我--認為,我不管他……他別人怎麼認為,鐵樹他的報告成績講得過多,問題講得太……太少,而……且,成績里有些是在美化他……他自……自己,問題講得避重就輕。你……你比如,他……說,我們省這兩年在全國有影響的力作不多。何……何止是不多,有嗎?有的人不務正業,乾脆不……不寫作了。不寫作能有力作嗎?不……不可能有!不要說力作沒有,非……力作也沒有。什麼原因?領導不得力,領導帶頭不寫作。他……他鐵樹這兩年就不寫作嘛。有人說他在寫長篇,這也是在美化他……他嘛!他長篇在哪裡呢?他……他到現在連中篇都沒發表過嘛,他寫……寫什麼長篇?問題浮皮潦草就說了那麼幾句,領導班子建設重……重視不夠,抓……抓得不緊,出……出了點問題。僅僅是重視不夠,抓得不緊,出了點問……問題嗎?吃喝玩樂不……不抓嘛,塌台了嘛。盛……盛委同志來……支台補台嘛,不塌台他……他能來支台補台嗎?老詩人的話把我心提到嗓眼了,並且越提越緊。我驚奇,作協的人真是太敢想敢說了,和部隊比,簡直是兩個天地。我也疑問,這是不是太民主化了,畢竟是理事大會,再怎麼著,也要維護主席的威信哪。也許真正的詩人情緒都這樣?我見過不少詩人,在酒桌和其他小會上說話,比這還不留面子。可現在是正兒八經的理事大會,還是我主持會,他說出這麼嚴重影響領導威信的話來了,我該怎麼辦呢?尤其他批評主席的同時,還把書記抬出來了。
我們作協領導作風問題很……很大,老詩人根本就不看我的臉色,仍慷慨陳詞,必……必須引起足夠重……重視,深刻認識問題的嚴重性,危害性……否則……我想,我再不表示一下態度就是失職了。恰好我發現他的發言已超過二十分鐘,便乘機朝他指了指表,並在他再發展下去就壞……壞……處插斷說:開始我已宣布了規定,每人發言不得超過二十分鐘,現在流火老的發言,已過了三分鐘,流火老您……是不是……打住吧?
他看一眼手錶立刻朝我致了一下歉意:對……對不起對不起,過時了,不……不說了不說了!說罷朝我點點頭,又向大家說了聲謝謝,大步流星走下講台。還沒等我說下邊誰接著發言,一張白白的女性的臉從坐著的人群升起來,是《北方作家》的女編輯作家魯星兒。不待流火坐下,她也平地長出一棵樹似的站起來了。她我熟悉,是全省較有名氣的中年作家,雖屬女性,但比許多男性還要陽剛直率,似乎不會用溫柔的語調說話。據說她常常埋頭寫作,編稿,近乎兩耳不聞窗外事。前年作協開代表大會,剛在會上致完祝辭的省委書記趕巧在電梯裡碰見了她,並主動和她說話。她看看省委書記說,我怎麼看你有點面熟呢?省委書記說了自己的名字,並說曾在她簽名售書現場見過她,但她實在想不起來了,便問省委書記是哪單位的。這事兒在全省文學界傳為笑談。這個直來直去的魯星兒,說話也如自己的身材一樣精短。大概是為了節省時間不至於超時,她上了台沒等坐下就開口了:我完全贊同流火同志的意見。我認為,流火同志說的還很不透,他照顧了鐵樹的面子。他鐵樹,年紀輕輕,當了主席,就不好好寫作了,在醫院泡了兩三年!他是有病,但我認為也有泡的意思,不泡為什麼不好好在醫院治療,卻經常跑出來賭博!麻將常常一打一宿,把機關工作人員拉上一塊打,人家不願打,還得強裝笑臉陪著他,打得機關幹部和家屬有苦沒處訴,老幹部勸他別打,他還當耳旁風。還有,他把個女護士調到身邊來,弄得滿城風雨,大家都跟著不得消停。這些事,作家圈裡不稀奇,都是自己不嫌丟人就民不舉官不究了。可他鐵樹,不是一般作家,他是領導幹部,而且他自己家人鬧矛盾,影響大家工作了嘛!女作家魯星兒自己停住話,往台下瞅瞅,又看了看表,然後對我說了一句:柳直同志你別害怕,我沒超時!
魯星兒的舉動令我吃驚,她連省委書記是哪單位的都不知道,卻對本單位領導這等關注。我還奇怪,作協老作家對鐵樹有意見可以理解,魯星兒這樣的中青年作家也對鐵樹如此激憤,我一點都沒料到。我真是害怕了。流火是老輩著名作家,他公開指責鐵樹是憑老資格,可魯星兒資歷和名氣都比鐵樹小哇。要在部隊,如此重要的大會,一開頭就有人這樣發言,不要說二十多分鐘,兩分鐘就該是重大事故了。但地方的事我一點也不懂,我真的不知該怎麼應付這局面了。我緊張地看著台下,期望從大家的反應中拿定一個主意。
鐵樹低著頭。發言開始不一會兒他就低下頭了。他低著的頭,是用張開的左手在額頭和雙眼處支撐住的,右手搭在透明的玻璃茶杯上,食指和中指夾著的煙,不時送到嘴邊吸一口,吸時,頭並不抬起來,吐出的煙,就像從犯風的鍋灶口倒嗆出來的,瀰漫住整個頭,因而,他的表情是怎樣的,我根本看不到。他左右兩邊,都空著兩三個座位,隔著空位近距離而坐的年輕人居多,說明外市的中青年作家和他較親近,但公開場合也都保持一定距離。盛委在鐵樹前一排右側端坐著,手裡只有煙沒有茶。他腰身不挺自直,看不清喜怒的臉上,一雙半眯著也讓人看不清神色的眼睛,直視著自己吐出的煙霧。他左右只各空了一個座位,周圍隔空而坐的老少都有,細看一下老同志偏多,似乎說明,目前他的人氣比鐵樹旺點兒。他倆誰也不往台上關注我一眼,都在期待我什麼呢?佳槐坐那位置,距盛委和鐵樹都不遠不近,他倒是全神貫注看著台上,但看不清是看我還是看發言的人。他身子和頭不時動一動,讓我感覺他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其他我熟悉的和不熟悉的男女理事們,也沒有誰給我以明確的希望和暗示,也許他們也都是頭一回經歷這樣的場面,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我只好按我自己的思想方法行事了。魯星兒的發言時間一到,我一秒不差抓過麥克站起來,開始念因病沒到會一位老作家肖老的書面發言,以扭轉局勢。肖老的稿子,既針對了全省文學工作現狀,又有理論色彩,就是拿到刊物發表也難挑出毛病來,而且也絕對不是沒有傾向性。開始我念得有些緊張,很快就從容不迫了。接著我又念了不能到會的名譽主席朱簡的書面發言。朱簡是德高望重的小說家,他的名望已在全省作家圈內形成這樣一種作用:即使反對他的人,也沒誰敢公開表示出來。他稿子裡有這樣兩句話:作家不應該對官銜感興趣,而應對時代和火熱的生活抱有極濃厚的興趣,否則,註定是沒有出息的。念完整個發言稿,我特意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然後引導(其實是調和)說:朱老的這個意思,鐵樹主席的報告裡也談到了,看誰自告奮勇,就這個問題再談一談?
好一會兒沒有反應,我只好自己打圓場說:前面發言的都是省直的,下面該各市同志發言了,看誰說說!我是想,外市作家發言,誰也不會直接指責鐵樹的。這時我注意到,我說完這兩句話後,鐵樹把托著額頭的左手移開了一會兒,看我一眼又放回原處。盛委也在盯著我。佳槐,以及和我熟悉的不熟悉的理事們,都注視著我,沒一個人左顧右盼,更沒人交頭接耳。
出現了靜場。我急得用眼光和盯著我的佳槐交流了一下,並用下巴作了個請他上台的示意。他搖了搖頭,同時手指了指自己的領章,然後朝挨他而坐的北良指了指。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說我們是軍人,不宜攪到矛盾里去,而北良既是地方作家,又是外市的,而且和盛委、鐵樹及作協老同志們關係都不錯,尤其還是我的老同學。於是我點名說:北良是濱海市專業作家,他主動要求掛職深入生活好幾年,而且出了好作品,是不是掌聲請他發言!北良朝我擺了擺手沒站起來,佳槐卻連忙往起推他,並且帶頭鼓起了掌。我乘機也鼓掌,馬上台下不少人也跟著鼓掌。北良只好上台了。大概他掛職鍛鍊的結果,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竟講得沉著而有新意:我覺得,作家的興趣應該廣泛些,體驗生活的面也應該寬些,才能寫出反映社會生活比較廣闊比較豐富的大作品來。這樣,就應該,不僅對當平民百姓感興趣,也應該對當官感興趣。對誰不感興趣,就寫不好誰。可以說,這兩年我對當官比較感興趣!我現在掛的職務,就是個實在官職,市政府人事局副局長。不噹噹這個副局長,我就體會不到領導幹部的甘苦,當了才明白,一當領導,做什麼事就不由自己了,做好事做壞事,都不那麼簡單,都不那麼容易,都左右為難了。當官和不當官,大不一樣。不當官,你就是個可以按自己意願行事的人,當了官,你就沒法按自己的意願行事了,你就是個按方針政策和上級指令行事的人。一徇私情,一感情用事,你就要犯錯誤。你不徇私情,不感情用事,親人和朋友又會說你不夠意思,不是人!其實當了官兒,真就不是個正常人了,說不是人也對。是神是鬼是仙是壞蛋是……總之他不是常人,是官了。官就不能跟常人一樣,跟常人一樣就不能當官。文學作品,不把當官的複雜內心世界寫出來,而只是簡單地醜化或美化,那都不是大作品。我只體驗了兩年當官的生活,感受還不算深,寫出來的官員形象還不夠複雜,不夠豐滿。我們的文學作品,如果不把官的形象寫透,那我們的文學,批判和歌頌的功能就都難以充分發揮。所以,我既贊成朱老的意見,作家要對時代抱有濃厚興趣,但我也不全贊成他的意見。即,我還認為,作家對當官也應感興趣。生活之樹長青的說法很對,但對於作家,只有寫作才是永葆青春的法寶!
北良這傢伙說得妙啊!我真的不認為他圓滑,確實是妙!他既把誰都批評了,又把誰都肯定了,見解又是極新鮮的。他說完後,我索性又借題發揮了一通說:一年前,我也到部隊的一個師掛職副政委,回來後想法就不一樣了。沒當領導的時候,一開會,坐在下面總好交頭接耳,或者看看書,鼓搗鼓搗別的。當副政委自己主持會了,從台上往下一看,誰誰在說話,誰誰在傳紙條子扯談,就生氣了,所以現在參加什麼會,都自覺不再閒扯了。我認為北良的見解既新又深,新在把作家深人生活的領域擴展了,深在把作家體驗生活的理解又推進了一步。一個作家興趣太單一,生活面太窄的話,的確寫不出大作品來。下邊誰就深人生活問題繼續談談?
接下去沒再出現冷場,也沒出現誰再批評鐵樹。散會後,我既沒主動和誰套近乎一塊走,也沒誰靠近我來說說笑笑。我差不多是最後走出會場的。我邊走邊想,作家協會這麼不簡單啊!甚至想,盛委調我的事,如果不成,反而更好。
我正這樣想著,在走廊拐彎處鐵樹主動向我走來。他一手端水杯,一手夾煙,深吸一口又吐出去說:站一會兒,我和你說個事。
我以為他會說會主持得怎麼樣,但他隻字沒提會的事,開門見山說:你認真考慮一下,作協班子裡不是缺個人嗎,你要能來的話,就不再物色別人了。我看你就來吧!副廳級,不少老作家干一輩子都沒弄上。你別聽他們說不能對當官感興趣,都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
他沒提盛委。會不會是盛委提過要調我他並沒同意,今天忽然又同意了,或者是盛委一提出來他就同意了,是盛委叫他同我談的。他沒說這個過程,我也就裝作不曾知道什麼了,何況他也沒有貪天功歸己有的意思。所以剛在心裡閃出的念頭又逃掉了,竟半句虛偽也沒有說:可以考慮!
鐵樹邊在前面走邊回頭進一步說:考慮什麼?就來吧,北良和你的發言,都把其中道理說透了。進班子,你就當任職體驗生活了!
說話間就走到飯廳了。我不想讓盛委看見我和鐵樹在嘀咕什麼,借和別人打招呼果斷和他分手說:好,我干!
很微妙一個話題,如此輕易就談完了,加上順利度過了會議險情,我心情又變得輕鬆些了,沒用誰勸就喝下幾杯白酒。喝了酒就更加輕鬆。和佳槐一塊走出飯廳時,佳槐站下和一個年輕女人說話,我競也湊了上去。他倆說說笑笑間,我也嘻嘻哈哈插話。那生動活潑的女人,把手上正吃著的餅乾給了佳槐兩塊,也順手給了我一塊,馬上又給我加了兩塊說:你這麼年輕,吃一塊不行,能者多勞,再幫我多吃點!
這年輕女人臉白得奶汁兒浸出來似的,身材也少有的苗條。披肩發很和諧地襯托著她奶白的俊臉,加上往我手心放餅乾時手掌柔軟的一碰,讓我下意識想到夢中見過的雪女蛇。她還像是從小吃奶油餅乾長大的,每句話都帶有餅乾的甜味兒,眉目也有些甜,輕輕鬆鬆就把一個好意送給你了,不由得讓你生出還想和她說下去的想法。離開她以後我問佳槐:這女的是誰呀?
佳槐很吃驚說:你真不認識呀?她就是會上流火和魯星兒指責鐵樹調來那人!
我十分驚奇說。真就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