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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佳槐和鐵樹

2024-10-08 17:17:28 作者: 劉兆林

  我已不年輕的心,忽然問生出兩雙翅膀,分別向不同方向飛翔開了。在盛委書記限定的三天裡,我消耗了似乎比三年還多的心血。首先,我在家躺了一整天,回頭清理以往的腳印。當初,自己是咬破手指寫了血書,才得到入伍通知書的。二十三年的軍齡了,因為沒得到軍銜,因為分房等事被輕視,就決定轉業,這不有違自己初衷嗎?但是,眼下一冷一熱兩種對待我的態度激烈對比著,我又想像一番到作協當正規軍的前景,尤其盛委描繪那棟蔚藍色的作家大廈,活生生在我眼前晃動著:在那棟正規軍的新大廈里,該有我副領軍人物上好的辦公條件和被高看一眼的人格待遇……妻子也幫我思考了一整夜。她說我,你已經不年輕了,加上有點兒成就,其實已經成了領導的負擔。不給你個重要點的位置吧,覺得對不住你,想給吧,又沒位置,你已經讓人為難了。還有,評職稱,論成就你該評正高,但你們單位,正高職數有限,給了你,你們主任佳槐心裡不平衡。要是給了佳槐,你心裡不平衡。你轉業一走,這個矛盾也就沒了。這就是樹挪死,人挪活的道理。再說,也不是你同單位鬧了矛盾,自己要走,而是省里特別需要你。這麼好的機遇送上門了,再拒絕,你肯定是沒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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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說,是妻子幫我下了大半個決心。這大半個決心下定的時候,已是夜間十二點多了。我對妻子說,我得馬上找佳槐商量去。妻子說,三更半夜的,你找什麼佳槐?明天不行!我說,怕天一亮自己再變卦了。於是我就在被窩裡抓起床頭老烏龜般無所事事的電話:佳槐呀,我想現在去跟你商量個事!

  佳槐是我頂頭上司,也是老大哥。他軍齡和年齡均大我十歲,但我們從不互稱職務。他猶豫了一下,反問我說:媽的,有點困,明天行不行?

  明天……有點不行!我又趕緊補充說,要不咱們到你樓下喝咖啡,就不困了?

  什麼事呀,非得今晚不可?電話說呢?電話說不清楚,肯定你也會認為是大事!那你來吧,就到我這裡喝茶吧!他說完真的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我顧不得這些了,匆匆穿了衣服,騎自行車飛奔而去。

  佳槐聽我說明原由,困意頓消。他雙眼由蒙嚨變得放出光來,這事的確不小。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我也很矛盾。我既不想讓你走,又不想不成全你。可你想想,就是我同意讓你走,並且幫你再往上邊去說,這事可能成嗎?我看,可能性不大!

  成不成是一回事,現在必需回個明確態度!

  佳槐畢竟比我多吃了十年軍糧,又有個領導職務,他反問我道:問題是省里態度你還不很清楚。

  怎麼不很清楚?盛委書記說得很清楚,他說就看我本人願不願意了!

  你看得簡單了。佳槐掐滅菸頭,又點上一支煙說,盛委是書記不假,還有主席呢!鐵樹是主席,他什麼態度?鐵樹跟你我都很熟,他為什麼沒跟你我打個招呼?何況盛委剛調作協,而鐵樹已在作協十年啦!佳槐說的省作協主席鐵樹,可以說是我和佳槐的共同朋友,他比佳槐小五歲比我大五歲。會不會因為書記管幹部,所以才盛委出面呀,問鐵樹一下不就知道了嗎?我不以為然說。

  不能亂問,萬一他倆還沒統一思想,反倒給人家製造了矛盾。人事方面的事,最容易造成主要領導之間誤會。

  我說:要不,咱倆一塊看看鐵樹去吧,聽說他還在住院!

  也好。以探病的名義摸摸底,如果他也同意,你再表示同意不遲。如果他並不同意,你最好就打消這念頭算了。

  第二天,打聽好了鐵樹住院地點,我又買了一大兜上好的鮮荔枝,和佳槐一同去了。

  我們省的作家協會很早就是獨立的,與省文聯平級,所以黨組書記和主席都是正廳級,鐵樹理所當然住高幹病房。他已不是十年前初到作協只是作家時那種神態了,也許管事多了必定容易幹著這事想那事,或跟你說話卻瞅著別人,他看見我們進屋後,忙從床上坐起來,一邊寒暄著叫我們坐,一邊眼還溜著自己手上那本書的封皮兒。我也溜見了,那是一本外國總統寫的書,不免心下閃過一個念頭,鐵樹已是一方領袖了。以前他也是普通作家,但文筆厲害得很,作品連獲全國大獎,加上有組織能力,又趕上選拔年輕幹部的機遇,所以只幾個健步,就躍上主席兼黨組書記的台階,並且作為文藝界的黨代表當上省委委員,這就一下子與同代人拉開了很遠很遠一截距離。在作家們眼裡,鐵樹已是文藝王國的當朝皇上了,但據說鐵樹自己並沒覺得省委重用了他,理由是,他的一個同學朋友已是分管意識形態的省委副書記,還有一個同學是副省級市的市長,他才是個正廳級省委委員,算什麼呀!原先他還有功夫到我家吃飯,把酒論文學,後來逐漸忙得身不由己,慢慢我們也幾乎斷了來往。鐵樹只當主席,而沒了書記的職務,僅是幾個月前盛委來了以後的事,原因當然是他帶的班子有兩人被撤了職。而據鐵樹的朋友們傳,是鐵樹要求省委派盛委來幫他補台的,他一身病,又要寫作,只好讓出黨組書記的大權給盛委了。但誰都懂得,省直各廳局的黨組書記有一二百個,而省委委員卻寥寥無幾。

  今天鐵樹一見我和佳槐,口氣里雖還滿是老交情,但用詞明顯口前大了。二位大手筆好久不見了,今天怎麼這等清閒!聽說你龍體欠安,才來看看嘛!我說。

  我龍體也不是一天半天欠安了。鐵樹說,二位肯定是輔導業餘作者很忙啊!

  他說的業餘作者是指女作者,這種不帶惡意的玩笑,在文學圈兒中都明白。我說,部隊就那麼幾頭蒜,哪像地方,有那麼多業餘作者可輔導哇!你龍體欠安是不是輔導業餘作者累的呀?

  是不是輔導累的,只有龍體知道,反正他媽欠安了,一欠安竟是兩年半。

  佳槐說,以為你早出院了呢,哪知道你對醫院這麼有感情。

  我們真是他媽雞犬之聲相聞,病死不相往來呀。那說明大主席聯繫會員不夠哇!

  你們兩位師級副主席,吊毛會員哪,半斤對八兩,彼此彼此!

  見面的第一層寒暄,算是由鐵樹用彼此彼此作了個不分高下的小結。我和佳槐這才在僅有的兩個沙發上落了座。鐵樹還在他的床上坐著,這既可表示他已沒沙發坐了,也可表示他本來就不必下床。我也就繼續充大說:知你龍體欠安,我們買了點妃體最需要的東西,楊貴妃最喜歡這東西!我一邊往外拿著荔枝,一邊同他鬥嘴,意思是,我只是來看望你,並不是來求你。我說:這病房,從設施到服務,看去都不及部隊的干診病房。

  鐵樹說:這很可能,部隊最能搞花架子,表面的東西肯定比地方強,但我敢斷言,用藥和治療,肯定比地方差!

  佳槐則開始附和著說:鐵樹說對了,部隊確實不怎麼給用好藥。

  我不願隨便被鐵樹滅了威風,便玩笑著繼續說:那是部隊人員身體好,用不著好藥病就好了。你看佳槐,一星期就出院了,你卻住有兩年半了!

  鐵樹說:你們佳槐是泡病號,家不在這兒沒人伺候,蒼蠅尥蹶子踢了他一下,他乘機就住一星期,為的是享受部隊女護士高質量服務!

  鐵樹的嘴和他的文筆差不多,挺厲害,但我並不懼他,無顧忌地繼續和他針鋒相對說,反正不管軍、地,準是官升病長。咱不當官兒,也沒你們那些病,也摸不准你們到底為什麼住院!

  你小子文章長進不小,嘴兒皮子練的也可以了。鐵樹拿了一顆我遞過去的鮮荔枝,邊剝著皮兒邊說我,你他媽拿著師座的錢,還嫌不是官兒呀?

  誰都管我,我誰她媽也管不著,吊官兒?

  他沖佳槐說,有千里馬在,你這個伯樂得睜睜眼,張張嘴,給說說話呀!

  佳槐說,我眼早就張著,但部隊這一段,總他媽吵吵精簡整編,有位置的還不知弄哪去呢,我往哪給他張嘴?

  我乘機向鐵樹拋出探測氣球說,聽風聲,部隊可能又要精簡,我們文職軍官說不定會被減掉一批!

  鐵樹說,部隊不要你,我要!

  這可是你說的,真有那一天,我就上你那去!

  去吧,你們軍區,去五個六個專業作家,到我那吃大鍋飯去,暫時還吃不黃。

  鐵樹這話表明,他還是歡迎我去的,但也說明,盛委沒同他商量過調我的事,他目前歡迎我去,只不過是當專業作家,所以其他也就不好深說了。他卻說,一個人若在一個崗位上工作了十年,還說他很稱職,那這個人就完了。他怎麼能還稱職呢,他水平早已提高許多了,應該稱職更高要求的工作崗位了。大概他是剛從手上那本外國總統回憶錄里讀來的,隨口說說,倒又給我的心理天平往轉業方面加了顆砝碼。

  離開醫院,佳槐幫我分析了一下情況。看來現在還只是盛委自己的想法。不過你若表示同意去的話,他肯定是要同鐵樹商量的,調個進班子的人,必定得黨政一把手都同意。現在看,盛委同鐵樹商量的話,鐵樹不會不同意,他沒有理由不同意。他停住腳步,我們都扶著自行車站在醫院路邊。他深入分析說,現在關鍵是你和我了。你的長遠打算不知想了沒有。你想,鐵樹才比你大五歲,作協這地方,他至少還可以干二十年,甚至更長一點兒,這等於說,你當主席的可能性,二十年之內是不會有的。那麼發展前景,就是當黨組書記了,因為盛委現在已經六十二歲,即便是群團機關,書記頂多也只能幹到六十五。就是說,三年後,你有可能接他的班,他想讓你去,肯定是選你做他接班人。

  我連忙插斷佳槐的話:黨組書記我怎麼也不能當,當了書記還叫什麼作家?書記當得再好,頂多只是作家的朋友。我只願意當作家,而不能改當作家朋友。主席我也沒想當,管事的副主席也只是想試試,四十歲的人了,不能被人管一輩子,還是個二等被管的。體驗體驗管人的滋味,就當作家體驗生活了,如果體驗得很不是滋味,就他媽拉倒。當一個管過人,再被人管的人,也懂得應該怎麼被人管了嘛!

  我的話大概說得太透徹了,尤其後邊幾句會刺激到佳槐,所以他臉色和語調都有些嚴肅了。現在難的是我。你想,讓你走,我要背多大黑鍋呢?外界會認為我既壓住了你,又容不下你,把你排擠走了。他索性用腳放下自行車梯,雙手都脫離開車把的束縛,有點像毛主席在延安窯洞講演那樣,用右手先搬倒了左手的拇指,又搬倒了食指,眼光非常明確地直刺著我。不支持你走,你現在又接不了我的班。我不是沒提過辭職申請,上邊不同意!就算我再申請一次真的同意了,主任的班,是你接還是副主任接?黨的幹部政策是『台階論』,得一個台階一個台階來。副主任歲數比你大,軍齡比你長,越過他,直接讓你當主任,可能嗎?他又搬倒了拇指。那麼退一步說,就說先讓你接副主任班,起碼也得我到五十五哇,那就是五六年以後了!五六年是多久?誰知道哇!上中學時有篇課文,叫《三五年是多久》,太令人咀嚼了嘛!他把摁在一起的左右手一塊晃了晃,頭點了點,又搖了搖,搖了搖,又點了點,才停住。實質呢,是我真捨不得你走,鐵樹不會真心歡迎你去。即使哪天盛委同他統一了意見,並且由他出面來找你談,他也不會是由衷的。你的年齡,對許多人都是個壓力,對我是,對他鐵樹也不例外。佳槐說得興奮了,又搬倒一個手指,不過結果我基本已經看到了,你一走,立刻會產生一個不大不小的新聞效應。效果會是,我佳槐凝聚不住人才,他鐵樹招賢引能,你哪,兩方面的輿論大概都會有:一方面,會說你是人才終於被起用了,另一方面,也可能會說你不念部隊多年培養之情,去奔官了。而盛委呢,伯樂雖然是他,但他什麼美名也得不到,不是他不想得,也不是別人不讓他得,是他的年齡、位置及所處環境決定了的。他是個官兒,而他現在的環境是作家協會。當官必得在衙門裡,才能抖開威風。作家協會,不僅不是衙門,甚至可以說是官的泥沼,舉步維艱。而作家協會對鐵樹呢,則等於河流上攔起的一座水庫,他既可以在其中游泳,又可以在裡邊打魚,甚至可以興風作浪。你去的話,可以游泳、打魚,興風作浪不可能,你沒有興風作浪的條件。不當主席,就沒法興風作浪。我已跟你說了,當主席十五年內沒可能!

  我也用腳放了車梯,脫出雙手,握成兩個拳頭:既能游泳,又能打魚,我就十分滿足了,還興什麼風,作什麼浪啊。現在我急需你一個字,或兩個字,即,走,或不走?!

  心情我都說透了,剩下的兩個字,只能你自己說了。非你說不可。

  實際上,你自己已經說出來了。那也得你說。

  我已經說透了。還沒透。

  怎麼沒透?

  我把拳頭還原成兩片手掌,而且拍了一下。職稱問題也令你撓頭!一級作家評給你評給我?評給誰你心裡都是個病。所以我一走,你好幾個難題可以迎刃而解!

  話既然說到這份上了,咱們定個君子協議。怎麼定法?

  人走茶不涼。對外口徑,一律是,工作需要,雙方黨組織商調的。

  這也是事實。

  就這麼著吧,我請你喝酒去!

  態度?永不翻案!我捉過他的食指,同時將其他指頭也掰開,握了握說,我請你喝酒!

  於是我在第三天晚上,給盛委回話說:想好了,到你的『藍樓』當正規軍去!

  盛委說,那好,你就等信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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