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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不能坐等

2024-10-08 17:17:34 作者: 劉兆林

  不多幾天,盛委又一次給我打來電話,說省委已派人正式商調我了。從第一次電話到第二次電話,中間盛委從沒找我噦嗦過什麼,連鐵樹跟沒跟我說這事兒都沒問過。上次他臨時叫我主持理事會發言,事先和事後也都隻字沒說什麼。他之所以打第二次電話,說是及時給我打打氣,怕我夜長夢多變卦。我電話里對他說,我就順其自然了,變不變卦全在省作協!他說就想聽我這句話,就放了電話。這給我感覺,他和鐵樹都是大丈夫,的確與好施小恩小惠討弄人情的俗常之輩不同。後來,軍區幹部部公務員小俞,從側面證實了盛委的話。小俞是文學愛好者,他說他親眼看見的,省里來人說調我是當廳級領導。廳級領導在一個公務員眼裡當然是很了不起的,所以他告訴我時,既神秘又報喜似的。他還告訴我說,幹部部部長對省里來人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只說我是軍區的重要文化人才,得跟文化部研究研究。我想,既然想好要走了,就越快越好。等久了,到頭再走不成,反而里外不是人。我就當什麼也不知道似的,故意找機會和我們文化部長碰面,可他隻字沒提這碼事。又過了些日子,他仍是不提。不讓我走的話,跟我談談也好哇,可他個部長卻沒事似的。他沒拿我當回事嘛!這有點激怒了我。

  我不能坐等了!過去的半輩子,幾乎都是在等待別人選擇中度過的,這回,如果我同意了的別人的選擇都實現不了,我可就是永遠也沒出息的貨啦。我終於去敲文化部長辦公室的門。我之所以敲他辦公室門,而不敲他家門,因為我不是找他送禮求官,我只是光明正大向他請求放行。這對大軍區的部長來說,不僅不是難事,而是喜事。以往叫誰轉業,那要費多少口舌啊,甚至得答應許多條件才行。我主動請求走,不是幫他部長大忙嗎?但啥事一掛了求字,你就顯矮了。求雖是個主動詞,結果怎樣求者卻是被動的。盛委居高臨下求得了我的允諾後,被動者又是我了。我將阿Q哲學改造了一下,自己安慰自己說,你是以追求者的姿態去求部長的。

  部長很忙。我剛敲他門時,他正接電話,沒有喊進。等電話一停我馬上又敲,他剛說完請進,電話又響了,他又抓起電話。我想我這樣成全下去不知要等多久,何況他已喊過請進了,我就在他講話時進去了,並且自動坐在他面前的沙發上。

  有我聽著,部長說話的語氣就變了,簡短而嚴肅起來,並且很快說,先這樣吧,有客人。他放了電話熱情對我說:坐,坐,老柳!說著起身給我倒水。

  我也不客氣,並且故意比以往有些放肆地開起了玩笑:沒經部長允許就已經坐一會兒了,是不是得重新站起來再坐一遍啊?!說著我和他一同笑起來。

  

  跟你們作家說話真得小心,稍不留神就被抓辮子!他將一捏兒茶放進涮過的杯子,往裡加著開水說,品品我的毛尖,南方一個朋友送的。

  我仍開玩笑,其實是硬撐著想求人而又不矮人一頭:還是當官兒好哇,煙、酒、茶都有人送,而且都是上品。

  你大作家是得著便宜還賣乖吆,工資比我部長高,還拿稿費,得了獎還有獎金。部長邊說邊把斟滿的茶杯遞給我,你的煙、酒、茶也不是沒人送PB?男的女的崇拜者到處都有,他們不送煙茶之類,難道送你們金銀財寶?

  作家的崇拜者呀,不是找不到工作的毛頭小伙,就是不怎麼幸運的中年人,自己都困難得很,還敢奢談什麼金銀財寶?連普通煙茶都買不起!我開始喝茶,一點可憐的稿費,差不多都倒貼給所謂的崇拜者了。人家叫你一聲老師,你好意思不留人家吃飯?我們又不像部長,有招待費,不管是誰,吃喝跳舞全報銷!我沒使用吃喝嫖賭全報銷這個流行說法,那玩笑就開過分了。

  部長也開始喝茶。大作家把話說輕了,是吃喝嫖賭全報銷。但那不是穿軍裝的小部長,而是地方的大老闆們。至於你們作家的倒貼,大概都貼給女崇拜者了吧?他邊喝水邊得意地笑起來。我也陪他笑。部長雖不是作家,好像對這方面事挺內行嘛!看來咱這個作家當得不行啊,沒女作者崇拜嘛!

  別謙遜了,我就接過不少次這類電話,甜甜的女聲,說的比唱的都好聽,一口一個找柳作家,找柳老師,誰聽了不妒忌呀!

  並沒誰找到我嘛,是不是都被半路打劫了。我又笑。沒文才就沒魅力,想劫也劫不住啊。部長也笑。

  有權力就有魅力,自己的崇拜者怕還忙不過來吧!

  權是枷鎖,有了權就沒了自由,何況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範圍內的一點點小權。誰比得上作家,人類靈魂工程師,無冕之王,什麼自由沒有哇!

  那是掌權人廉價施捨給作家的高帽子。自由當然是好東西,也不過是戴著腳鐐跳舞的自由,而且是在桌面上跳。

  畢竟是可以跳舞哇,我是戴著枷鎖又沒有跳舞的自由。

  世界是怎麼了?我還笑,怎麼誰都變得站這山望那山高啦!

  看來大作家已經看上哪座更高的山了吧?他也還笑。

  我不會像部長那麼多才,到哪座山都能用武。我是暗指他根本沒搞過文化藝術這一行,卻沒費太大事,就把剛倒出的文化部長位置給謀到了。我笑得有些冷了,我一個文字匠,整天低頭看稿紙,眼光短,看不到那去,再看也看不出沒出息的文壇!

  文壇也有高低處嘛!他也笑得有點冷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哇!

  我不是水呀,部長。我不笑了,我是人,部長。要是有高點的地方需要我去,我想去,不算錯吧?

  我們是人不假,老柳!他也不笑了,但我們是軍人,而且是,黨員軍人。黨員軍人該往哪個高處走,該服從誰的需要,這道理老柳你是老同志,不會不懂。

  我又笑了笑,但已是名副其實的冷笑了。部長啊,我不敢和你攀戰友,但我們畢竟早就認識,而且也不算太見外,我就不繞彎子了。我加重了語氣,省里商調我的事,你知不知道啊?

  知道是知道了。但是……

  但是不予理睬?

  不是不予理睬。你想你是一般人嗎?不是一般人是一般作家。

  不是一般作家是著名作家!

  我又笑一下,雖不太熱乎,但再繼續耍清高而不把表示比部長矮的那個求字說出來,怕是不行了。我說,著不著名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來求你,部長。

  著不著名這很重要,因為你著名,我就左右不了你了。你想,就是我同意了,軍區首長能同意嗎?

  我在軍區首長那裡不著名!

  司令員給你的書寫過序,還不著名?

  寫序和著名沒關係,那是組織安排的。那些演員,首長並沒寫序,可是首長總把他們掛在嘴上。而我們,和給寫過序的首長走碰了頭,沒人介紹一下,他們也是不認識的。

  這牢騷你也不用發,別看走碰頭不認識,報告一打上去,他肯定批評我為什麼不懂保留人才!

  就算能把我當個人才,就算首長能批評你不懂保留人才,不就是受一次批評嗎?為下屬受一次批評,下屬會感念你一輩子!我已不僅說求,而且使用了最沒尊嚴的下屬二字。

  工作本來就沒成績,再因放走能出成績的下屬而受批評,你想,那僅僅是受批評的事嗎……啊……啊,說走嘴了,你怎麼是我的下屬呢,你是軍區首長的下屬!

  高帽怎麼戴都行,但我是下了決心才來求你的。你放心好了,我不會說是不被重用才要走的,更不會說是被排擠走的,也不會說是和誰鬧了彆扭走的,就是地方一個並不重要的部門急需我這麼一個人而已,就這麼簡單一回事!

  但這回事兒並不那麼簡單。咱們這兒不是也需要你嗎?

  但並不是急需!

  是呀,是沒有馬上急需的崗位提拔你,但我們也不是沒考慮將來怎麼使用你,這我相信你不會認為是謊話!

  我相信你這不是謊話,但我也相信這話等於是廢話。將來你調哪個軍當政委或調總部當部長一走,留下的,就是一個美麗的空頭兒支票而已。二十多年軍齡的老兵了,這點經驗我還沒有哇!

  我這個年紀了,你想還可能有機會提拔嗎?沒了!我三十年軍齡的老兵了,也該有這點自知之明。

  不想提拔還怕什麼批評啊,怕批評就是還想提拔。

  你老兄還是沒當過官兒呀。不想提拔不等於不怕降職嘛!你沒想想前任部長是怎麼回事?不就是因表揚了一個不該表揚的作者,而且還想把他調到軍區來,結果自己先被平調到下邊部隊去了嗎?

  平調怎麼是降職呢?

  平級調到下邊任職,其實那就等於降職啦。我們黨的幹部,除非政治鬥爭中上了賊船,或刑事犯罪的,其他有降職的嗎?我不求進取但也不能求退步是吧?

  部長能跟我把話說到這份兒上,已讓我感動了。但是部長,我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你也應該受點感動了。老同志這個請求,並不是太難為你,不會讓你降職的。再說呢部長,你在任期間根本就沒什麼其他崗位可以使用我。其實你非常明白,原樣保留我就是你的心病,現在有了一個解脫你的機會,你何苦不順情說個好話呢!

  部長又給我添了水。你說的都是實話。你能這樣跟我實話實說,說明你沒拿我當外人,所以我也不拿你當外人了。這個報告我不好打呀!打就說明我願意讓你走。

  就說我自己堅決要走的嘛!

  你自己堅決要走就說明我沒有凝聚力嘛!

  我把部長剛添了水的杯子摸弄一下,苦笑說:部長的凝聚力肯定是有!就不能打個既證明你有凝聚力,又說明我是因為地方急需才想走的?軍委主席不是很強調軍民共建嗎,就說這是軍民共建的需要。一個文學大省人才濟濟,反而向我們部隊要人,不說明你手下更加人才濟濟嗎?跟凝聚力沒關係!

  不管說得怎麼好聽,從我這說出讓你走,就說明我沒水平。容我考慮考慮,報告怎麼個打法,是加強他們地方建設好些,還是加強咱們部隊建設好些。反正你是屬於加強的因素,香餑餑,籃球,誰都搶。

  人生難得當一次籃球,機會一過,三兩年馬上就是永遠的足球了。叫你部長,顯著我外道,鄭重叫一聲戰友,我求你一定打了這個報告吧!

  好,好,好,部長已經起身,開始眼望電話機了,好,好,好。

  我也只好站起來,連說:謝謝,謝謝,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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