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我最看重的教堂
2024-10-08 17:17:12
作者: 劉兆林
—紀念2002年7月的俄羅斯旅行
1外國的事物,真正吸引我的,俄蘇文學算是極重要的一項。我老家在黑龍江,那一大片黑黑的土地,是和俄羅斯長長地粘連著的。我上中學時的外語課,也是俄語,小時候聽大人講的故事裡,也有關於俄國人和蘇聯人的。所以,俄蘇文學,以及她所描寫的自然風光,還有那裡的人,一直對我有著戀人--般的魅力,只要她稍稍招個手,我肯定就會向她奔去的。我一直默默地等著,可一直也等不來。直到今年7月,我終於等不住了,相邀了幾位同樣心情的作家朋友,結伴向她飛去。
俄羅斯遼闊啊,她的不肯給沙漠和戈壁絲毫棲身之地的大森林和大草原,讓我在飛機上看疼了眼,還是不見邊際。貝加爾湖大得天天管著中、俄兩國甚至歐、亞兩洲的天氣,大概連最小心眼兒的人看了她也會去想大事的吧。十數日飛天馳地的週遊,真的很難有什麼東西促你去想私人小事的。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小東西是麻雀,有好幾次我遇見了它們,那小東西見了我們外國人也大大方方旁若無人的樣子,你手都要摸到它羽毛了,還不飛。而我國的麻雀呢,賊似的,一見人老遠就跑了。這不也說明俄羅斯不僅土地大,人心胸也大嗎,區區麻雀管它幹啥,隨它玩去吧!而我們國家,把麻雀當四害之一,曾經全國共討之全良共誅之,想讓它斷子絕孫。中閏人太多了,以致與麻雀爭紅了眼。真箇是地廣人稀人心才容易寬廣。以前去日本,感覺和俄羅斯絕對不一樣,日本太擁擠了,根本就看不到麻雀。俄羅斯真算得上大氣魄的民族,他的帝王將相的官邸、寢宮及各種紀念碑和雕塑,尤其是比中國寺廟地位還顯重要的許多教堂,輝煌宏偉得讓人不能不張大了嘴巴。但既不是教徒也不是學者的我,對那些大同小異千篇一律的教堂看不出什麼好心情來,只覺得它們大,甚至過於金碧輝煌,過於鋪張和浪費,藝術品也擁有得放置得過於密集,而使去見它們的人顯得過於渺小。教堂把過大的位置都讓給上帝了,布道的氣氛又過於濃重,沒法兒給人以人間煙火氣息。所以,儘管每座教堂幾乎都是無數精美藝術品的博展館,但卻無法使我獲得激情與靈感,看過後也便很快印象模糊了。可是,一句刻在聖彼得堡勝利廣場的詩,一目過後竟如刀刻斧鑿般印在了腦中:「石頭啊,請像人們一樣堅強吧!」這句詩,簡直是對俄羅斯性格最為動人的讚美。女導遊員汪洋(她是在普希金語言學院留學的中國姑娘)雨里送傘雪中送炭般及時告訴我們,這是蘇聯詩人佛洛尼亨的詩。為了加深對這句詩的理解,她講了一個故事。傳說彼得大帝遷都聖彼得堡後,下令全城所有建築都要用石頭,他要把大帝國首都建成一座堅固的石頭城,以區別原來木頭的首都莫斯科城。可是後來石頭越來越少,很遠處都難以找到了,他才不得不允許可用少量木材,但那木材也必須塗成石頭色。所以,後來石頭便成了俄羅斯民族性格的象徵。蘇聯衛國戰爭期間,法西斯慘無人道的炮火把聖彼得堡這座石頭城都燒焦了,石頭砌造的許多建築被炸毀,可是堅強的人民獻出上千萬生命,硬把最兇殘的敵人抵擋在城外,直到最後勝利。我從心底感謝前蘇聯那位詩人,他的這一句詩,就把蘇俄人民的堅強性格讚美得如此淋漓盡致,以至今天還能把我已不易激動的心感動得久久不能平靜。我不由得感嘆,產生過普希金、果戈里、托爾斯泰、契訶夫、陀斯妥耶夫斯基、髙爾基……的俄羅斯文學大氣啊!同時又—次深深感到,文學藝術的確是民族精神的火炬。於是,在看了一所又一所富麗堂皇得不能再富麗堂皇的各種教堂之後,我們又在別人給定好的計劃之外,擠時間參拜了一座研究人間煙火的教堂——高爾基文學院。
2十八年前,高爾基文學院就在我心中有了教堂般神聖的位置。那時,我剛考人我們中國的魯迅文學院。魯院的前身,叫中央文學講習所,就是五十年代初,丁玲訪問蘇聯後仿效高爾基文學院創辦的。我入學那一期,正趕上中國思想解放的高潮,而且給我們講課的老師們,不論是作家,還是評論家、畫家、音樂家和教授,他們差不多都受過俄蘇文學的濃重薰陶,於是,以一個沒念過大學的人命名的作家大學,便理所當然在一群沒念過大學的作家心中顯得重要起來。當時,我們這群還留有紅衛兵造反遺風的青年作家,一是為了弄到正規大學文憑,二是要和蘇維埃共和國聯盟的高爾基文學院比肩,便一再鬧騰,要求將文講所改名魯迅文學院。開明的中國作協領導,支持了下屬這些會員有歷史責任感的熱情。從此,中國也有了一所與蘇聯老大哥同樣名正言順的作家學府。所以,當我走進髙爾基文學院這座慕名已久的文學教堂時,恍兮惚兮的又像回到了我的魯院,而當年在魯院學習時,我又常常跑到並沒見過也沒聽說過其面目如何的髙爾基文學院夢遊。高爾基是蘇聯文學的奠基人,他的長篇小說《我的大學》曾風靡世界,對我也產生過很大影響,以至我在魯院上學期間也寫了一篇《我的大學》小說,並且有了這樣—種心理感覺:高爾基文學院好像也是我的大學一樣。就為這原因,當我們到了離莫斯科紅場不遠的特維爾花園街,就要邁進高爾基文學院大門了,我還在後悔,沒能趕回賓館換上一套西服。高爾基文學院在歐洲,不穿西服而穿旅遊休閒服去參拜她,是不敬的。我就一再請求翻譯同志,見面時一定先跟主人解釋一下,我們是於旅途中臨時趕來的。
儘管我事先已有思想準備,高爾基文學院不可能像剛看過的皇宮和教堂那樣豪華,但見到高院後,一件往事兒還是不由自主湧上了心頭。有一年,也是培養作家的遼寧文學院開學,一個遠道而來夢想當作家的女生報到後就哭了,她萬沒料到自己夢寐以求的文學聖殿竟是那樣的寒酸。高爾基文學院也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當然,再怎麼出乎意料我也不可能哭,傷心都不可能,我畢竟已懂得了文學是怎麼一回事,文人是怎麼一回事了,再寒酸的文學教堂我也會虔誠地對待它3髙爾基文學院的大門實在離高大相去甚遠,竟有點兒像某些大單位的便門,悄悄躲在林陰遮掩著陽光照耀著的大馬路邊兒上,必得經過尋覓才能發現。校牌子也不像中國大學的那樣頂天立地,不過是極不顯眼的一塊白色小方匾,默默地掛在極其平凡而又過分謙虛的校門柱上。高爾基的形象也一點兒不顯眼,躲著藏著似的,非得走進只有三層的教學樓狹窄的過道才能看見,而且也只是塑在牆上的平面頭像。大門外行人透過柵欄就能看見的那尊立於校園林間的全身銅像,是俄國著名思想家和作家赫爾岑的。高爾基之所以同意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文學院赫然立上赫爾岑的全身塑像而不是自己的,可能因為這裡是赫爾岑的舊居所在地吧。赫氏在十九世紀俄國思想文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不僅列寧寫過關於他的紀念文章,高爾基在《俄國文學史》中對他也有專論。高爾基是蘇聯文學的奠基人,畢竟有著與蘇俄遼闊國土相稱的寬廣胸懷,他的名篇《人》和《在人間》《我的大學》《隱者》等,無不體現著他博大的人道主義胸懷。他能冒著風險為蕭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出版問題去找史達林說情,也是他胸懷寬大的佐證。他論及前輩托爾斯泰時曾說過,「一H能與此人生活在相同的地球上,我就不是孤兒。」他是不是也想到過,有赫爾岑這樣的思想家和作家占據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文學院,不僅更加榮耀了自己而且自己也不孤獨了呢?這不僅體現了髙爾基博大的文學胸懷,也體現了俄羅斯民族的實事求是精神。而這在一再強調實事求是的我們中國似乎不大可能,中國講究名正言順。為此,我不再去想高爾基文學院寒酸不寒酸的事了,反倒覺得它髙深闊大而且極其富有。
4因是星期天臨時聯繫的,學院領導都不在,代表學院接待我們的是個叫瑪莎的年輕姑娘。她漂亮卻樸素熱情而又穩重,著一身素色素花如她們校牌子一樣極不顯眼的連衣裙,髮式和表情都極不張揚,但看上去卻有魅力。她的這個星期天原來計劃是什麼我沒問,但臨時被找來接待我們,她臉上滿是適度的笑容。她對我沒來得及換西服的解釋,似乎表現出有些不理解:不穿西服有什麼好解釋的?她像接待親戚朋友似的友好而隨意。很快我就知道了,她是研究生兼任著的學生會聯絡部長。她沒有父親,母親是莫斯科一所高級中學的語文教師。看來她是為母親的理想之樹再生了一根枝條的。不一會兒她就和我們沒了絲毫的隔膜,我感覺她就像我國一個少數民族女文學愛好者一樣,我們提出想看什麼,她就領我們去看,沒有絲毫的防範,似乎她和我們都是這座文學教堂的信徒,不分彼此的。進到學院不大的圖書館時,我忽然產生和她以林立的書脊為背景合個影的想法,她也欣然同意了。不僅和我,也和其他人一一也合了影。我們一行老、中、青中國作家和年輕的瑪莎合影時,上了年紀的女圖書管理員一直用教徒般虔誠的眼光羨慕地看著。她使我想到魯迅文學院的那些老教師們,便也極誠摯地邀她一同合影。她一時高興得露出有點不配的表情,謙遜了一下特意跑到鏡子前整理了一下頭髮和衣著,然後才認真地站到鏡頭前。與她們合過影,我們再往下走,才在教學樓的過道里遇見伏在牆上的髙爾基半身像。我又讓瑪莎為我和牆上的高爾基合了影。
5就在狹窄而過分老舊的過道里,瑪莎自豪地說,高爾基文學院已經建立八十多年了,學院自建立以來,一直著力於培養嶄露頭角的青年作家。二十世紀蘇俄的許多知名作家都在此進修過,還有不少著名作家到此講過課,或與該院有過某種聯繫。這所全M唯一的培養作家的大學,不僅為俄羅斯文學也為世界文學作出了巨大貢獻。瑪莎領我們一一看過的教學樓里陳列的參加過衛閏戰爭並寫下重要作品的一長串作家名字和_像,就是佐證之一。面對許多的榮譽,學院裡卻沒有一個專門的榮譽展室,各種展覽都是利用並不堂皇的走廊完成的。但瑪莎還是自豪地說,莫斯科甚至俄羅斯的不少家博物館裡都有高爾基文學院的展品。
高爾基文學院的教學樓,若作為保存文物,其價值是沒說的,若論教學條件,也實在出乎我的想像。因年深日久,不寬的木板樓道已變了形,人一走過竟能踩出並不單調的樂聲來。為了好看,通往高級研究班教室的地板走廊,鋪了一層人造革,看上去像是新地板,但我們走過時,仿佛到了中國南方夏夜的荷塘邊,此起彼伏的響起一片蛙鳴。那踩出的蛙聲,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至今還不肯從耳邊離去。鋪了人造革的破舊走廊,還有走廊通連著的教室,與中國普通的初中學校比,似乎也沒什麼優越處。只是高級研究班的一間教室,與我國好點兒的高中差不多,課桌和黑板是較新材料做的。那間髙級研究班教室,要不是著名作家安德列耶夫在此當過清掃工,可能也修繕不到這樣子。教室正面牆上是塊大黑板,兩側牆上分別掛有安德列耶夫的像,和介紹他當年在這裡的情況,以及關於他作品的評論。我只讀過他的《毒蛇的自白》,構思奇特,想像力超常,我十分喜愛。安德列耶夫無疑給儉樸的教室增添了無窮的光輝。我想,當年我在魯院就讀時的條件,遠不如安德列耶夫當清掃工時的這間屋呢。那吋魯院所有的房間都是平房,廁所在室外,師生並肩蹲著解手,連相互遮擋一下的間隔都沒有,哪有什麼地板啊。後來搬進了新樓,也不過是水磨石地面,根本沒有地板的。在儉樸方面,高院和魯院這對難兄難弟真有驚人的相似處。髙院的教研室、閱覽室、資料室、辦公室我都一一看過了,甚至還特意鑽進廁所看了看,並親自使用了一下。感覺還是那兩個字,儉樸。如果不是辦公室的電腦作證,給人感覺會是一所相當老舊的文物保護單位。髙院和魯院都是社會主義產物,雖然俄羅斯已改換了制度,但這個國家的社會主義遺風還在。高院仍然是國家撥款單位,院裡等、靠、要思想好像仍很重,甚至重於我們的魯院。看來,政府不撥款,他們是無力改進一下設施的。普京當總理時曾到高爾基文學院視察過,至於他因何而去,去後解決了什麼問題我沒細問,但他視察後學校顯然並沒發生明顯改變。當然,國家總理能去看看,不管什麼原因使然,已經很難能了。
6接待我們的瑪莎,她的言談舉止時時讓我感到,她對在這所學校讀書十分自豪。她指著送給我們的招生GG說,教工和學生們的宿舍在別處,那裡的條件很好。她特別強調說,她們學校面向全世界招生,共有三十多個國家的三百多名在校生就讀。她們學校除培養有前途的作家,還培養文學評論家、文學編輯和文學翻譯人才。除翻譯人才外,其他培養對象和魯院是一樣的,甚至連辦學精神都極相似,即,寧可學校清貧,也不多收學員,也不髙收學費,卻儘量多請國內著名專家、學者、教授授課。所不同的是,她們的高院已有權授予副博士以下學位,而我們的魯院只能頒發大學本科畢業證。
我們是星期天中午去的高院。那天烈日當頭,衣著像高爾基文學院一樣端莊樸素的瑪莎,像莫斯科的天氣一樣熱情,她絲毫沒有吝惜自己的休息時間,有求必應,還帶我們看了只有一間屋子的書店,和只有兩三間屋子的出版社。可想而知,這幾間屋子會是怎樣的簡樸。但是,我們隨團的翻譯跑多個書店都沒買到的一本語言工具書,竟在這一間屋的小書店裡買到了。這不能不使我們驚嘆,髙爾基文學院雖其貌不揚,其務實精神真是少有的強。還有一點感受相當強烈,即濃厚的文學氛圍。文學的香氣時時撲鼻。樓梯間、走廊間,以及所有能利用的空間,都能讓你看到文學家的畫像或塑像,真的如一座文學教堂,俄羅斯的許多文學大師都在裡邊,果戈里、托爾斯泰、普希金等等,我們都看見了,還有許多我一時對不上名字的作家。連臨街的樓牆上也塑有我不知其名的俄羅斯少數民族一位作家頭像……
要離開高院時,我才認真看了一下校園的自然環境。與並不寬敞也不高大的三層舊教學樓相比,院子裡的樹林和綠地是寬敞的,幽靜而美麗。高大的似有深刻思想的一株株楊樹和銀杏樹間,是一片片綠地,一畦畦鮮花。這無疑可使作家們能有一塊放飛思想之鳥的開闊空間,何況那幽靜而美麗的寬敞空間裡,有思想家赫爾岑在作伴!而教學樓里,還有歷盡人間苦難,飽經世事滄桑的偉大作家高爾基在陪讀!赫爾岑曾尖刻批評自己等一類貴族知識分子是「置身於人民需要之外」的「聰明貴族」。高爾基十分欽佩赫爾岑的這種自我剖析精神,所以他才讓赫氏的塑像立於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學府吧?大概也是意在警示自己和所有作家學子們,千萬別成為「置身人民需要之外」的「聰明的廢物」吧?
7返回瀋陽,我即跑到遼寧文學院,這裡正有一群新銳作家在進修。僅有二十多年歷史的遼寧文學院,她的教室已不亞於高爾基文學院的了,校門也比高院赫然醒目。但是,我忽然發現,校園竟然沒有一棵樹!這麼多年,我到過遼寧文學院無數次了,怎麼就沒發現她沒有一棵樹呢?她應該有樹!而且應該有一片樹林!對了,還應該有幾位文學大師的像!巧得似乎是上帝安排的,我剛從俄羅斯返回瀋陽,就接通知去中國作協開會,地點竟是剛剛改造一新的我的母校魯迅文學院。我不想描述魯院如何之新了,反正一應硬體設施要比高爾基文學院先進許多。據說這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丁關根親自定的改造方案,並親自籌撥了九百萬元人民幣加以實施的。煥然一新的我的母校,大牌子跟省、市級黨政機關的差不多氣派,只不過字是綠色的,比紅色和黑色更充滿了鮮活的文化色澤。在校門前認真拍了幾張照後,再到校園的花草和樹林間轉悠,讓我的心靈之鳥又在高爾基和魯迅這兩位文化偉人的精神家園翻飛了好久。林間的小路和熱乎乎的風兒提醒我,作為魯院培養過的作家,到現在,我還是個文化的流浪漢啊,剛步人青年就遠離了故鄉,正是不惑中年,又告別生活了二十五年的軍營,在他鄉的城市安下身來。自己的文化家園和精神家園在哪裡呢?
要離開魯院了,我又是忽然發覺的,院子的花草間,應該立一尊魯迅先生的全身銅像。這樣,魯迅文學院,才更像是魯迅精神的家園,才更像是一座有人主宰的文學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