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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號半」記

2024-10-08 17:17:09 作者: 劉兆林

  因為大戈壁上人煙稀少,飛彈基地各單位的駐區也就沒有名。為了叫著方便,司令部便把各單位都依次編成了號。

  我們剛從X號看完飛彈發射,又到十號去參觀,整個身心還都沉浸在激動里,坐的吉普車也仿佛在飛,眼下看見的不是飛逝的紅柳、駱駝刺和接連不斷的沙丘,而是一束噴射著、吼叫著,使人每根神經都興奮得發抖的火焰。

  忽然,遠方出現了一片白茫茫的水,水上有一排緊挨一排的小紅船。莫不是激動的淚水模糊了眼睛?隨著吉普車的前進,再仔細看,那不是水,而是縹渺的地氣。地氣里船隊似的那一片,是一些低矮的建築。我問陪同的同志:「那是什麼地方?」「九號半。」「怎麼還有個九號半?」「老習他們就在那裡!」—說老習他們,我明白了。幾天來,一次又一次聽人們講過老習他們的事跡,原來在那裡。我立即請求w]機打轉方向,到九號半去。

  九號半里靜悄悄的。沒有牛,也沒有胳駝。迎接我們的是一陣微風和幾株輕輕搖動的紅柳。一片枯乾的紅柳葉落在地上……老習喲,你在哪裡?

  1最先看見的不是老習。

  在一所大一點的紅「磚房」前,我們站住了。門牌上寫著你的名字,李傑民。1938年人伍的老首長喲,你從小米加步槍的隊伍里走過來,飽經了一世風雨,像一棵粗壯的老胡楊,紮根在戈壁上。沒聽到你驚天動地的事跡,只知道你經常揣著饃饃,在飛彈陣地的各個角落裡轉悠,餓了就哨一n。有一回,黨委開會總結飛彈發射經驗時,你興奮得心臟病犯了,一頭栽倒地上……放心吧,老首長,那次飛彈發射是非常成功的。

  在另一座漂亮的小「磚房」的門牌上,我們又看見了你的名字,老戰士王來。你,髙高的個子,像株筆挺的鑽天楊。一入伍,就當加注手,給飛彈加注特種燃料。五年當中,你為飛彈加注了多少能世的燃料,得怎樣計算呢?最後那一次,加注完畢,離開現場時,一個戰友身上著了火。你知道,每個加注手身上都附著許多特種燃料分子,一著起火來,是要危及生命的。可是,火在戰友身上燒著了,不趕快撲滅,燃料車也有粉身碎骨的危險。你撲上去,熄滅了戰友身上的火,自己卻燃燒起來,燒光了頭髮,燒爛了衣服。另外的戰友又跑來救你,你怕再燒著戰友和燃料車,便帶著一身烈火,朝大戈壁里跑去。你跑哇、跑哇,在很遠的地方才停下來,臉朝著飛彈發射塔,倒下了……但你還在燃燒著,你的生命化為火焰,像是飛彈發射時那燭照天地的美麗光芒。

  2呵,這座「磚房」是老習的!老習,習光興。小時候,你不曾有過當兵的渴望。是開國大典莊嚴的閏歌使你產生了為祖國「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的決心。呆氣的書生,穿上了軍裝,雄赳赳地跨過了鴨綠江,在志願軍里當文化教員,還在敵人的飛機和炮火下運送過軍糧。望著那些死於敵人炮火之下的戰士,你咬牙切齒地恨那些敵人,卻又從心眼裡愛上了敵人的武器:要是有敵人那樣的好武器,我們可愛的戰士會少流多少血?流血的政治為你善良的心插上了一雙翅膀:新中國的長城,需要用戰士的忠誠和世界上最現代化的武器來構築!面對青年團的旗幟你宣了誓:「積極提高文化水平,學習現代軍事科學。」戰爭一結束,你立即報考了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學空軍工程。你不很聰明,自知是一隻笨鳥,只好加倍地展動自己那雙翅膀,在深奧的天國里艱苦地飛翔。六年中,你幾乎耗去了十二年的心血。三十三歲畢了業,簡簡單單地結了婚,就匆匆地趕到我國第一個還沒發射過飛彈的飛彈基地。

  

  那是怎樣的基地呀!一座座帳篷在漫天的黃沙中搖晃。罐頭盒裡煮的是摻了沙棗面、駱駝刺粉、洋蔥皮的糊糊粥。沒有雨,也沒有雪,沒有井,也沒冇泉,沒有草,更沒有花。有的只是無邊的戈壁,和不幾棟漂亮的樓房。那樓房是給蘇聯專家住的。華麗的舞廳,闊氣的浴池,別致的電影室,樣樣都有。每天用直升機運來小豬崽和嫩牛的鮮肉,還有完好的對蝦、海參以及各種鮮美的蔬菜、水果。你不羨慕專家們這些過分的待遇,和戰友們一樣,吞得下那酸澀的代食品。可是,當那些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文盲士兵冒充的專家,也像訓罵小孩子一樣地訓罵我們軍事工程學院畢業生時,那滋味是多麼難咽哪!你吞咽著那難咽的滋味,學習,學習,學習。我們的飛彈,終於不是靠蘇聯專家,而是靠自己戰士的手送上了天空。

  你對飛彈堅貞不渝的愛情,同志們都是有口皆碑的。每當談起了你愛飛彈的故事,誰不懷著深深的敬意?你迷痴在飛彈穩定系統的測試和分析中,成了「呆子」。厭惡戈壁的人,說待一天像過一年,可你在戈壁上工作了十八年,竟覺不出春、夏、秋、冬,白天、黑夜是怎樣交替的。為了讓你按時作息,你愛人買了手錶。手錶是新的,可一戴到你手上就不准——你總是忘了上弦。除了飛彈,把時間用在哪裡你都覺得浪費:洗臉,不打肥皂,一分鐘就完;洗澡,跳進池裡燙—燙,也用不了五分鐘。沒用過梳子,沒買過鏡子,牙裔也用得很少。不懂營養,不會休息,比同齡人顯得格外蒼老。一塊畢業的同學,當了主任、參謀長、站長,你還是個「穩定呆子」。有人開玩笑,說你的職務太穩定了,你說搞穩定專業的,穩定點好。你真是太穩定了。有二十五年的軍齡了,還像個大戰士,屁股連小車的邊也沒沾過,都是擠大卡車。卡車開得那麼不穩定,你還蹲在上邊看書。有一回,卡車上的年輕人見你看書實在不方便,就讓你坐到駕駛樓里。你真是個「穩定呆子」喲,第一次享受這麼優厚的待遇,竟不知道怎樣把駕駛樓的門關好。突然轉彎時,一下子摔出去。你不知道疼,卻驚叫「離心力真大」!歷史的車輪突然轉彎,那「離心力」不是更大?「四人幫」和他們的喉舌整天價叫嚷「政治可以衝擊一切」,「衛星上天,紅旗落地」,使不少干實事的人被拋到說空話的狂潮里。在動盪的潮流里,你卻儘量保持著穩定。當時的上海,是最不穩定的漩渦,你幾次到那執行任務,走一步,看一眼,都受震動,同行的人有氣沒處出,幽默地問你:「老習,王洪文要當接班人啦,你給分析分析,行不行?」你卻斬釘截鐵地說:「我看他,不穩定!」不穩定的事真多!測試室里要摻「沙子」,你們那個室來了八九名戰士當技術員。他們有朝氣,有熱情,但文化水平低。這怎麼能保持飛彈上天的穩定?你不怕說三道四,給他們辦起了初等數學補習班,正規地講課,嚴格地考試。誰不用心學就狠狠地批評,不接受批評就跟著腚地叨叨,直到他用心學起來。初等數學的水平,根本搞不了飛彈穩定系統的分析,你又為這些摻進來的戰士們籌辦髙等數學班。

  戈壁的秋冬在交替。曲柳和鑽天楊悄悄地落葉,沙棗和紅柳葉默默地變黃,一叢叢梭索柴,被秋末的黃沙埋住身子,吃力地在風中搖。自然景色的變化你覺察不出來,自己生命的季節在更替你也一點都不察覺嗎?你埋頭讀書、備課,搖計算機,整理資料。同志們發現你臉色和食慾都不好,問你有什麼感覺沒有。你想了半天,說:胃有點不舒服。大家了解你,當你說有點不舒服的時候,一定是很難受了。趕快把你送到醫院檢查,哪裡是胃不舒服哇,已經積勞成疾,得了肝癌!你震動了一下,很快又平靜了。你認為也許不是癌,癌也有治好的嘛!你把高等數學帶到醫院,在病床上寫備課筆記。神經再遲鈍,也會感到心肝被碾壓的疼痛。你的肝沒被碾壓,卻似被碾壓了的疼,這回你分明地感覺到了。在床上翻過來,滾過去,浮腫的身子磨破了皮。你咬住嘴唇,繼續寫、讀,讀、寫。厚厚的備課提綱寫好了,你要求出院去講課,被醫生批評了一頓,只好把提綱奇回室里,叫別人講課時參考。你還寫信叫寄回兩本書。一本是《自動調解原理》。因為學高等數學是為自動調解原理打基礎的,你準備出院後再辦自動調解原理學習班。另一本是列寧的《哲學筆記》。你大概是想用這本書的原理,分析一下總也不穩定的政治氣流。寫完信,你笑了,一滴血從你咬破的嘴唇上掉下來。

  沒有回信。黨支部派室主任和一名新同志來看你。你正咬著嘴唇在看書,突然看見自己的領導,眼裡立刻跳出一股從沒有過的火焰,但還是那樣笨嘴拙舌,什麼虛套話也不會說。你坐起來,抹去額頭上的汗珠,第一句說:「來了!」第二句說:「坐吧!」第三句就問:「學習班辦起來沒有?」接著又問要的兩本書帶沒帶來。

  和室主任一塊來的新同志,把書給你放到床頭,你樂得又談起了辦學習班的設想。說著,說著,忽然又想起,給你帶書的這青年還不認識,又拋開辦學習班的話題問:「你是誰?怎麼來看我?」室主任告訴你,他是剛分配到室里的大學生。你這才知道,室里的人員要有變動,準備抽一批老同志到上級機關去。你馬上坐起來,請求黨支部別把你抽走,你說高等數學班還沒辦,自動調解原理班也沒辦、歷次飛彈發射的穩定系統資料還沒搞完……你說不下去了,突然又咬住嘴唇,躺下去,額上又是一層汗珠。新來的大學生給你擦去汗水,你忽然又坐起來,對他說:「你還沒開始工作,要注意,地球自轉對『平台』穩定的影響,計算程序里沒有,這方面的計算經驗,在我的一個筆記本里!」你喘息了一陣,繼續說:「趁著年輕,要抓緊學習,把基礎打厚實,別急著談戀愛,晚點結婚好。我三十三歲結的婚,孩子也都結實……」醫生來打斷了你的話,把室主任和大學生都趕走了。你急得真想把醫生罵一室主任和大學生拿著橘汁和水果罐頭又來看你的時候,你正躺在床上說胡話。甘甜的橘汁把你潤醒了。你睜開眼,看見了領導和同志,看見了他們手中的東西,吃力地說:「我……不想……吃!」主任含著淚,輕聲解釋說:「請你原諒,半個市的飲食店、副食品店,都跑過了,想買點你最愛吃的豬蹄,都沒有!」你搖搖頭:「……不,別……浪費!」閉上眼睛歇息了一會兒,又說:「把我……送回……戈壁去,先在……這裡……火化,不然……運費……太多。把我身上這套軍裝……洗洗……不要…換新的了。再告訴孩子……和他媽……叫他們別……離開…戈壁,還在飛彈……身邊……工作……」你不再喘息,靜靜地側躺在床上。不曾修飾的亂發像一蓬黃麻草,臉色灰白,閉著嘴唇,像是緊咬著牙。淚水從眼裡緩緩地流出來……1976年4月10日9時45分,你,一個49歲的「穩定呆子」,在不穩定的歲月里,永遠地「穩定」了。

  3老習他們,永遠地安息了。一座座紅磚砌成的長方形尖頂墳基,就是一棟棟舒適的「小房」。房前立著石碑,碑上刻著名字。那碑,既像飛彈,又像煙囪,還有一些碑是用厚木板做的,高而尖,立在那裡,更像一枚枚待令而發的髙級火箭,直指天空。

  陪同參觀的同志解釋說,人們都覺得他們還活著。所以,每當路過這裡的時候,都想來看看。但一張n給司機指示方向的時候,就痴了。管這兒叫什麼呢?叫「墓場」,不忍心。叫「陵園」,也不情願。久而久之,便叫成了「九號半」,因為正好在九號和十號之間。

  啊,「九號半」,多麼壯麗!大戈壁上的每一棵紅柳、胡楊、沙棗、駱駝刺、梭索柴都是你永不凋敗的花環。你是飛彈基地的燃料庫、發射塔、觀測站……不,都不是。你是新長城基底最堅實的紅磚。當年的孟姜女,跪哭她死去的丈夫,哭「倒」了古長城。今天,老習的愛人卻帶著兒女,在新長城的腳下種菜、種糧、學文化。節日,她們還和許多人一起,前來掃墓,獻t一個個花圈。

  「九號半」的戰友喲,請喝下遠方戰士獻上的一杯奠酒,請接受我們的敬意。今天的戈壁已不是當年黃沙漫天的景色了,請你們多看看那轉動的雷達,高高的發射塔,一片片新樓房,還有每天從你們上空飛過的衛星,和衛星牽動著的億萬顆心。

  附:《「九號半」再記》二十一年前我曾到酒泉衛星發射中心採訪,住有月余,搜集了大量材料,卻只寫出一篇《「九號半」記》。但那一篇短東西,真的感動過我自己,也感動過發射中心許多建設者。今年秋天,我隨中國作協西北採風團再次到了酒泉發射中心。時間很緊,也很疲勞,但我還是專門到「九號半」又拜謁了一回。「九號半」,那是我心中的一處聖地!兩次拜謁印象有所不同了,當年的「九號半」像一張極其樸素的黑白照片,顯示著創業的艱苦和悲壯,而今天的「九號半」則如一張華麗的彩照,渲染著事業的輝煌與莊嚴。採風歸來,我寫下了這篇《「九號半」再記》。

  酒泉當然是一片綠洲的,自古便是。它因近處高山上融化的雪水而養育了棉田、稻田、果田,以及瓜田、玉米田,還有菜田和各種婀娜多姿的樹林。但衛星發射中心離酒泉市還很遠。往基地去的路兩旁,人丁栽種的植物越來越少,最後被偶爾的胡楊和極稀少的紅柳所代替。再往裡走,那路就似有無盡的不平要訴說,開始顛不關心它滿腹不平的行路人了。我們的車有如在風中行船,不停地顛起又落下,生生把一片綠洲顛散了,慢慢的,那些綠瑩瑩的農田和婀娜的樹幹脆被顛沒了。連老老實實、低低矮矮的駱駝刺也顛沒了,戈壁變成了灰黑的寸草不生的無際死海,這死海和二十年前一個模樣,但死海上的路不一樣了,是水泥鋪就的,只不過有一大段因地面不平造成劇烈顛簸而已,常走的人管這段路叫「跳舞路」。越過「跳舞路」,再往裡,路況又出奇地好了,竟跟城市的馬路差不多。還有,路上的汽車比當年多了許多,而且一輛輛模樣也漂亮了許多。由於路和車輛越來越漂亮,陽光似乎也越來越燦爛、溫暖起來,遠方不斷出現飄渺的一片片汪洋似的幻影,接近了卻仍是光光的沙地。剛一失望,忽然又有一小群胳駝和一些稀稀疏疏的胳輪刺出來平衡你的心情。再往深處,出現了不是幻想而是真實的飛機場。順著飛機跑道一般平坦而寬闊的筆直公路繼續前進,開始有鐵路陪我們前行。有鐵路陪伴的這段路可以叫做「衝鋒路」,車子衝鋒般的又行駛了約兩個小時,才到達衛星發射中心,這裡已是一座美麗的航天城,有現代化的航天展覽館和雕塑廣場,有大面積的綠地、公園,還有農副產品市場、百貨商場、學校、醫院、銀行,等等,花草滿街,綠樹隨著每一條每一段路而密集成陰。再度來到當年望而生畏的發射塔下,依然望而生畏,但登臨更高更現代化的新發射塔時,望一望四周依然蒼涼的戈壁曠野,一股股歲月滄桑之感油然而生,便越發想去「九號半」看看那些難忘的人們。熱情的航天城主人安排我們遊覽了東風養殖場和公園等地之後,終於在我們的要求下前往「九號半」。

  航天城四周仍是亘古不變的戈壁曠野,沙丘和小山上千真萬確沒有一棵草。曠野上忽然出現了一條長長的樹林,林陰下就是快要接近「九號半」的「拜謁路」了,「拜謁路」是我給起的,我認為不管誰,到「九號半」都是來拜謁的,單純旅遊參觀的人沒有資格走近它。「拜謁路」有七八華里,路兩旁分列著的白楊樹各有三排,在我感覺好像三軍儀仗隊。其實這不是單純從莊嚴肅穆考慮的,還包括了樹木生存的需要。大戈壁上的風無情啊,單排的楊樹一棵也站不住。六排高高的白楊樹護著的路盡頭,就是立有高大牌坊和題有「東風烈士陵園」大字的「九號半」了。

  園門兩側的樹都是四排的,楊樹株距一米,行距兩米,外面一排低矮的沙棗樹,幾乎沒有什麼株距,裡面三排全是榆樹,後兩種樹雖然不美麗也不英武,但都是戈壁上特別頑強而又能為人T栽植成活的樹,選派它們來為航天烈士擋風守靈真是最可靠不過了。

  一進園門,便是一座紀念碑,上面的「東風革命烈士紀念碑」是聶榮臻所題,這位為國防航天事業作出傑出貢獻的共和國元帥,把自己大半生心血連同題字和骨灰都安放在「九號半」了。髙大紀念碑前就是一塊安放有他一部分骨灰的黑色紀念石,上有江澤民主席的親筆題詞:聶榮臻同志永遠和我們在一起。元帥和國家主席的題詞使共和國的分量都含在其中了,這就使「九號半」一下子變成了彩色的。紀念碑前後左右都栽種著鮮花芳草,雖然已是深秋,仍奼紫嫣紅地怒放著,使一大片方方正正全都立有石碑的水泥墳墓有如城市新建的花園小區。一排又一排新建築材料造就的墓屋,一排比一排矮小,一排比一排事跡含糊,從正面看去好像後面的和大戈壁混成一片了,我一邊回想著當年木條當碑的情景,一邊尋找我有印象的名字。我當年寫過的李傑民、王來、習光興等的墳墓都一一找到了,位置有了變動,就像舊宅拆建重分了新宅似的。他們前面和後面分別多了更大和更小的新墓。我在這幾位老友碑前多駐足了一會兒,又把幾百座墓一一看了一遍,生怕落掉一個,最後我躬身在一位女亡靈的碑前。潘仁瑾,女,漢族,一九四四年生,上海人,大校研究員,技術五級,一九六五年西北軍事電訊工程學院畢業後分配到中心,是現任中心主任劉明山將軍的夫人……將軍的夫人和共和國元帥都永遠留在「九號半」了,「九號半」能不光彩嗎?女大校和她的將軍丈夫是「西軍電」的同班同學,丈夫一畢業就自願奔赴大戈壁,在中心扎了根。八年後,一直留校在西安當教師的潘仁瑾才二十九歲,她毅然斷了回上海老家的後路,也奔赴丈夫任職的中心,一個年輕貌美的上海姑娘從此便把青春和生命都放在了戈壁。她從小就喜歡游泳、打桌球、唱歌,因了這些愛好,身邊總能聚集不少有朝氣的人。到了戈壁,吃水都難,游泳是不可能了,她這個上中學時就已成為游泳健將的上海姑娘便只有用歌聲和桌球來美化生活、來凝聚年輕人了。她活潑,愛勞動,總是用歌聲和各種體育活動把自己所在的測試室影響得生氣勃勃。全室三十多人,差不多有十個女同志,這就容易出現兩個問題。一是女同志容易撒嬌依賴男同志,而男同志再怎麼優秀也要有一部分人難找到對象。所以精力旺盛又特別愛操心的潘仁瑾像是擔著一份天然責任似的,總愛說,都穿著軍裝,女的也沒資格撒嬌,要撒回家撒去。其實回了家她也沒心思撒嬌,她倒是常常纏磨丈夫幫她給室里那些光棍們找對象。室里那些老實巴交自己難找到對象的小伙子,真的有好幾個是潘仁瑾和她丈夫幫找成的。女同志不愁找對象,但也有潘仁瑾要操心的事,小兩口鬧彆扭了,或是女同志生孩子了,她都要跟著操心,常常是室里誰生孩子,不聽到嬰兒第一聲啼哭她就一直倚在門口等著,以至她才剛剛四十來歲,室里那些女軍官就喊她老太太,或老潘太太。那些軍官的小孩們,哪個能不叫她潘奶奶呢。四十來歲就被喊作奶奶、當著室領導又有著將軍丈夫的研究員潘仁瑾,心血耗費得並不比當將軍的丈夫少。一九九八年春天,基地有新的試驗任務了,外出執行任務前她把室里一些住單身的叫到家裡吃飯。飯剛端到桌上她就開始劇烈地打嗝,沒吃幾口就躲到衛生間大吐不止,丈夫說她五年前就胃出血了,每年都犯一次。頭一回吐血時,她正忙於載人飛船發射測試任務,不可能去住院養病。她帶著好幾個課題和同事一同到野外現場測試,一百多米高的發射塔,她帶頭背著儀器往上爬,每項任務她都親自參加。那次吐完血,她又到北京參加航天測試方面的一個會議,兩天的會開了不到一天,她就又開始吐血,疼倒被送進醫院。當時已是冬天,她並沒帶著過冬的衣物,想好一些就回基地和大家一塊過春節,一塊落實會議的任務,所以吐血止住不多天,她就在醫院加緊鍛鍊,每天都堅持爬好一會兒樓梯。可是越鍛鍊病情卻越重,她患了癌症。只好托人把當月的黨費捎回中心,又托人從中心把過冬的衣物捎到醫院,她沒能回中心過春節,也沒能回上海老家看一眼,就在北京的醫院裡停止了呼吸。但她明確要求不能把自己的骨灰弄到別處,包括老家上海,必須送回發射中心獨有的「九號半」去。

  「九號半」就這樣又多了一位載人衛星發射的見證者。潘仁瑾,優秀的女國防科技工作者,她用自己的英靈在另一個領域撐起了半邊天。

  共和國的主席江澤民曾來戈壁看望過這些見證者。看照片,那天正下著滂沱大雨,江主席在雨中語重心長地講著什麼,我不知道他究竟講了什麼……但其中一定包括這樣一句:共和國元帥聶榮臻同志永遠和你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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