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三峽

2024-10-08 17:17:06 作者: 劉兆林

  1我頭一次讀到的三峽,就不是天然的三峽了,她像一本傳世名著,已被修改過,那都是曠世的英雄讀者想與創作三峽這部大作品的上帝比肩,也要當作者而恩澤後人。

  最先想修改三峽的,是中國上世紀的偉人孫中山,他1918年就讀透了三峽,產生了讓三峽不僅好看而且有用的想法,但他沒有能力付諸行動。他之後的另一個世紀偉人毛澤東,對三峽讀得更透。新中國建立不久的1955年,他就託付周恩來總理著手指揮長江三峽工程的規劃、勘測、科研與設計工作了。僅僅兩年,這些工作就已基本完成,又僅僅過了三年,又批准了為三峽工程作鋪墊的長江葛洲壩工程。不久,他詩情大發,用洶湧澎湃的浪漫詩筆描畫了一幅壯麗的三峽工程藍圖:「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雲雨,高峽出平湖,神女應恙,當驚世界殊。」他老人家不僅浪漫,而且有能力有決心付諸實施了。可這件事太重大,系千秋功罪於一身,他不敢自己說了算而輕易下筆,後來又因自己說了算而發動的一場在他看來更偉大的文化革命工程,而耽擱了此事。鄧小平是個雖不浪漫但極有遠見的另種性格的偉大實踐家,他也看透了,只有鼠目寸光無所作為的平庸之輩,才不想或不敢修改三峽。因此,他不僅沒間斷三峽工程的前期操作,而且直接關懷和支持了中國共產黨第三代領導集體拍定三峽工程這篇大文章全面動筆。所以,1987年夏天我第一次去三峽時,「更立西江石壁」的預言已由西陵峽口的葛洲大壩做出了先期的註解,這該算是整個修改三峽大文章的第一筆。當然,歷史早就給三峽留下過許多小的修痕,諸如棧道哇懸棺哪小廟啦以及往石壁上刻幾行小字呀,包括在峽畔修座白帝小城、昭君故里等等,但那都是描眉塗唇性質的化妝而已,算不上真正的修改。所以,頭次讀三峽,我最深的印象就不是她的天然之美,也不是古人留下的那些小修飾了,而是驚世駭俗的攔江「石壁」。那次,我們是從西陵峽下游的宜昌乘大客輪逆流而上的。當我被輪船載著通過百多米髙的葛洲壩閘門時,忽然覺得自己變得井底之蛙般的渺小,還感覺到隨輪船向髙水位提升時的奇妙。人的渺小和操縱了現代科技的人類的偉大之感一同油然而生。壯哉,西江石壁!那時,由於年輕無知,還因一行男男女女無需美景自生情的熱鬧,過大壩的深刻印象便先人為主地控制了全部行程,大家在嘻嘻哈哈和認認真真的交談中浪費了許多時光,三峽奇險壯美的自然及人文景觀竟都沒引起我細讀的興趣。所以,如今留下的印象中,除過葛洲壩船閘時的感覺,就只有雨中觀巫山雲雨的情景了。那時,坐落在山腰的巫山縣城已讓我吃了一驚。那麼大一座縣城竟然建在山腰上,連綿的巫山的雲和雨,正繚繞著擦洗著掛在山腰的整座縣城。在乾燥缺水的瀋陽平川生活久了的我,不披雨衣也不用雨傘,盡情讓巫山的雲和雨擦洗著,使我加深了對詩意一詞的理解。

  時過十五年後,今年十月上旬,我隨中國作家協會黨組書記金炳華副主席率領的採風團又走了一回三峽。此時,占了幾十項世界之最的三峽水利樞紐工程已基本完工,大江全面截流在即了。這回我不禁大吃一驚,當年瞠目結舌讚嘆不已的葛洲壩,與現在的三峽樞紐工程比,實在顯小了。只說安裝可供萬噸級船隊通過的五級船閘吧,就得動用多少只巨筆啊。光是固定巨大閘門的山體,就打了四五千根幾十米長的膨脹鉚釘。每打進一根鉚釘都十分的艱難,四五千根鉚釘就像艱難地為大面積山體納鞋底兒似地納了一遍。全部工程共幾十項世界之最,所要克服的每項技術難點也就都成了世界級的,同時就得付出世界級水平的艱辛。那幾十種世界級的艱辛,沒有數十萬字的描寫是表達不出的,這是報告文學作家們的任務,我只能向讀者述說一些匆忙中留下的印象。先說雨中曾給我留下詩意的巫山縣城吧。過去掛在山腰的舊城,現在到處是斷壁殘垣,一派當年見過的唐山大地震後的景象。可是,一座嶄新的現代化的大縣城已移上山頂啦。我們下了船,乘車盤旋好長一會兒才到達山頂的星級賓館。滿街新樓林立,霓虹閃爍,廣東省對口援建的「廣東路」,寬闊得如同重慶的某條馬路,路兩側林立著椰子樹形的路燈,和已經成活的南國棕櫚樹。夜色里,我們深人到街巷,也體驗到不少和改革開放的前沿廣州差不多的生活方式。但是,移民、遷址、造山頂新建築的艱難,也都數世界之最啊。這還不說,山下拆毀的各種建築殘留,必須進行消毒清污處理,以免將來淹人水底造成水資源污染。這就比建在平原上的同樣工程要多付許多倍的艱辛,實在太難了。巫山縣城僅是從山腰以下遷上山頂,而屈原和王昭君出生地的秭歸縣城,還有李白、杜甫、白居易、陸游、蘇軾、劉禹錫等任過職並留下許多詩篇的奉節縣城,都整個搬遷到別處山上去了。奉節的搬遷,光選址及勘測地形、地質就用了五年,再把舊縣城的古蹟文物一同搬到新縣城,那複雜艱苦的勞動,和勞動者所展示的精神境界,用可歌可泣來評價是不過分的。所以在奉節縣城酒後留言時,我寫道:「詩城與時進,隨水上高峰,奉獻有大節,境界總提升。」搬遷了的秭歸和奉節兩縣城,不僅高了,而且大了,既把將要淹人江底的千年建築及風格用現代的手法再生,也保留了古城的千年文脈。古話說,樹挪死,人挪活。這次有史以來最大的異地高遷,等於把歷史和文脈都激活了,不僅讓三峽人認真研究了一遍自己的歷史,同時還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文化繼承與創新啊!明年三峽的水位就要提升到170多米了,高峽即將出現一個大大的平湖,那時低處的景物就會鑽進湖裡,所以在三峽工程工地採訪完,再乘船去峽區採訪移民情況時,我不能不懷著類似依依惜別的心情細讀三峽了。

  2我們是乘客貨兩用輪沿西陵峽逆流而上的。江風很大,行至激流險段「風箱峽」一帶時,又陡又窄的峽谷簡直成了巨大的排風管道。強風鼓盪著船頭拍照的女作家王旭烽、黃陪佳、斯妤還有男作家高洪波、呂雷等幾位獲過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和其他全國文學大獎風頭正勁的作家,還有國務院三峽辦的張德楠副主任、古體詩詞作家褚水敖、書法家尹漢胤等。他們的頭髮、衣衫和褲筒連同奕奕的神采都被吹揚得獵獵作響,我也渾身被風擁著抱著,感覺像是被整個三峽擁抱著受到熱烈歡迎。我不由自主脫口喊道,這才叫風流啊!大家被我道出了心聲,一同大笑著也喊,風流啊,三峽真箇風流!連最嚴肅認真不苟言笑的金炳華團長也笑了,說明他也和大家一同意會到三峽的風流。報告文學作家王宏甲跑到船頭說,我站在船尾撒了泡尿,真他媽傾意!我又不由自主脫口說道,這叫風流瀟灑,三峽真他媽風流瀟灑啊!於是,一群已不年輕了的男女作家乘興說了好一會三峽的風流。的確,三峽讓我頭一次如此認真咀嚼了風流二字。字典解釋,有功績又有文采者,稱之為風流。那麼三峽該是大風流的舞台。

  三峽自古風流人物輩出。憂國憂民留下千古絕唱《離騷》而投江的屈原,他的故鄉就在峽江邊上,我們遠遠看見了屈原祠,還看見山上送來清香的橘林,江風裡似乎就夾帶著屈原故里的橘香和《橘頌》之聲。柑橘也與時俱進了,屈原寫下《橘頌》的桔鄉,現在已是比柑橘高貴甜美許多的臍橙之鄉了。一位老橘農要動遷到別處去,他難以割捨同橘園的感情,當大鏟車開向他的橘樹時,他不敢看自己一手養大的親兒子似的大樹倒下,連忙躲到門後,可橘樹倒地那一聲轟響還是讓他也昏倒了。流芳百世的昭君出塞故事,也出在這裡。我們望見了深明大義為國而離家遠嫁邊塞的王昭君塑像,也望見了從她家鄉流來的香溪……

  目不暇接的兩岸青山下,黃色的裸岩連綿不斷,密密層層的橫生岩紋,生生被年年月月的山水之刀刻出密密麻麻的豎溝來,那豎溝要比天然的橫紋深重許多倍。這些征服了最頑固的地質意志的流水之刀,它刻下的一條條豎紋在述說什麼呢?除了帝王將相和文人墨客的故事,還有別的嗎?三峽的地質太複雜了,兩壁的石紋變化莫測,是讀不透的無倦滄桑啊,所以才留下李四光的許多腳印。

  忽然看見一群裸身的大男孩子在陡崖下網魚,最大那個下意識用手捂住羞處背過身去,很快乂索性轉過身來,也不捂了。隱約聽他在說,「不管他們了,願看就看吧……」可能再怕羞捂下去,魚就跑光了。為了抓住機遇,他才丟掉羞怯勇敢地面對了我們的吧?我不由得再次想到風流二字,腦海浮出了西陵峽端那間小屋。小屋不熄的燈光下有位頭髮稀疏而銀白的老人,他已在長江水利工地呆了近五十年,他像我們這樣輕鬆歡快地細讀過一次三峽風景嗎?三峽丁程剛一調集人馬,他就上陣了。他畢業於華東水利工程學院河川系,屬龍,和也屬龍的妻子同時投身長江水利建設。夫婦倆1969年就開始參與三峽工程試驗壩的研究,戶口雖在武漢,可從結婚到女兒出生,再到女兒結婚也有了女兒,他倆一直都在工地,鄰居竟然不知還有這戶人家。1968年出生的女兒,戶口雖也在武漢,可她一出生父親就讓她和姥姥同姓,並被送到蘇州姥姥家裡,直到參加工作。大學畢業那年,女兒到三峽來看父親,進了辦公室,有幾個人在開會,她認不出哪個是自己的父親,問過別人之後,才確定,面前那個摘了眼鏡立即顯出兩個白色圓圈的人便是。文質彬彬的女兒,細看了看已有了不少白髮的父親,眼裡盈出淚水。她這才懂得,父親不僅總不在武漢,也總不在工程設計代表局辦公室里,而是常年奔波在陽光和風雨中,父親眼睛上的兩個白圈就是三峽開具的風流人物證明書啊!這位白眼圈紅臉膛銀頭髮的父親叫鄭守仁,中共黨員,中國T.程院院士,長江水利委員會三峽工程技術設計代表局總工程師。他雖身系重任,但卻是個極其淡泊名利的人。我有幸晚上摸到家裡見了他一面,那是一張毫無私心雜念的佛面啊!他為修改三峽這篇壯麗的大文章立了大功績,顯示了大文采。但建葛洲壩時,他家去了小偷。那小偷失望透了:赫赫有名的總工程師,竟然什麼可偷的東西沒有!小偷無奈空手而去……鄭總家徒四壁令盜賊奈何不得,他對三峽工程設計所作的巨大貢獻,更是什麼盜賊也偷不去的。鄭守仁老總,真箇是三峽中兩袖清風的大風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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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巴東三峽巫峽長。我們是從秭歸乘水翼快艇去讀長長的巫峽的。早晨的太陽在霧中紅得冷淡而具體,美麗而規矩,一絲光芒也沒有,黃河似的江水中只輕微地映出她的一小抹紅暈。峽谷里滿是灰色的霧,大概因沿江有不少炊煙是木柴和煤炭燒出來的,還有動遷的廢墟上揚起的灰塵,以及草莓汁色的江水和土黃色山壁混合相映的結果。在船上看灰霧隔著的太陽,得仰望,但也有太陽在俯首關注你的感覺,那感覺里有許多朦朧的美感。八九點鐘了,霧還鎖著江面,由於江水和山壁的照映,那霧有時又如裝在赭紅色玻璃杯中,一遇綠樹蔥蘢的山坡出現,霧色也跟著變化了。江水呈草莓汁色的原因,是上游金沙江水帶有大量發紅的泥沙造成,而金沙江的泥沙是流經的高原地帶大量水土流失所致。三峽工程的建設,其實是促進和加速了上游水土流失問題的根治。所以,先前心存的三峽工程會不會帶來水資源破壞的疑慮,也隨眼下赭紅的江水流走了。

  李白讚嘆的「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那是乘順水船,其實也沒有千里,不過是詩仙慣用的誇張手法。「金山水興船,三峽一日還」,我們乘坐的金山旅遊公司水翼快艇則像威風的將軍檢閱沿江的各色船隻般飛馳著。白色的客輪,藍色的貨輪,被歲月染得岩石色的木船,大的,小的,新的,舊的,都在—江濃濃的草莓汁似的水上或逆流或順水而行著,耳畔的風聲像峽江的史書在嘩嘩翻動,春秋墨客的雅頌聲,三國英雄的廝殺聲,唐宋詩人的吟詠聲,一代代縴夫的號子聲,還有聽上三聲就淚水沾裳的啼不住的猿聲……都隱隱約約隨江水湧來了。船飛至樹木茂密的一段峽灣時,真的看見不少歡快攀援著的猴子,但沒聽見催人淚下的啼聲,卻有一對兒猴子在石頭上依偎著……我忽然想到了無情的山洪——巫山縣政府的馮春陽,在一處峽灣的草叢間睡著了,他睡得十分香甜,大白天打著呼隆隆的鼾聲。』天陰得很重了,他沒覺得,起風了,他也沒覺得,山洪下來了,他仍沒覺得。直到轟隆隆的洪水咆哮到他身邊,他才被驚醒。跑已經來不及了,他雙手死死抓住身邊的茅草,但是,洪水還是把他連同雙手抓著的茅草—同捲走……國家公務員馮春陽,他為安置移民累壞了,他已長眠在青山間,巫峽的赤水應該是在為他歌唱……

  我們乘上小機船,我又去重讀大寧河上的小三峽。大寧河是流入峽江的一條小河,金沙江下來的紅水進不到她的河道,所以她滿江都是透底清澈的碧水。小三峽淺灘很多,船尾的螺旋槳不時磨擦到水下的卵石,發出咔咔嚓嚓聲。河拐彎很多,幾乎拐一個彎就扔下一片石灘,許多彎處需要船工撐篙才過得去。水雖淺但流很急,許多半露的石灘激揚起一片片翠珠,幾乎每一尺每一寸都是令人讚嘆的美景。龍門峽,巴霧峽,滴翠峽,峽峽都名副其實,堪稱絕世勝境。船在巴霧峽與滴翠峽之間的一處石灘停下來,導遊叫大家到灘上揀石頭,說三峽石很美很有名。果然大家很快都揀了不少值得帶走的奇石,可是既帶不了幾塊又捨不得丟下。我索性將四五塊石頭一齊帶上船,決定下船時再選定一塊帶上飛機。我手撫著愛不釋手的美石眼望著目不暇接的奇景,船又被水下的卵石顛動了一下,我手中一塊石頭被顛掉了……三峽大壩工地有個開翻斗車的戰士,因大夏天悶熱的汗水浸漚和長久的顛簸,屁股被磨爛了,一坐就疼得呲牙咧嘴。他不敢聲張,生怕領導發現不讓他上車,偷偷堅持了好長時間,直到駕駛墊被坐得血肉模糊才被攆進醫院。屁股被顛爛的戰士啊,你到小三峽看過嗎?

  4我們又從瞿塘峽的奉節乘水翼快艇順流返回宜昌,這等於把三峽這本奇書又倒過來重讀一遍。這回我於飛馳中看見了神女峰。大風流的詩人毛澤東三十多年前就考慮到神女明年的安全了,所以,神女啊,你不用耽心,只等著驚喜腳下將要出現如鏡的平湖照你婀娜的姿容是了。我倒惦記起神女峰下搬了三次家的女老闆——忘記她的名字了。她曾在神女峰下建了一處旅館,接待過許多採風和寫生的作家、畫家,生意紅火得很。但根據上級要求,她已將苦心經營火的旅館拆遷過兩次了,仍不符合水庫最高蓄水位的嚴格要求。為了把神女峰一帶建設得比原來更好,女老闆忍痛割愛,又搬遷了一次。望著無憂的神女,我默默祈願女老闆和神女一同無恙。

  大概最奇險的風景也最值錢吧,老版伍元和新版拾元人民幣上,印的均是三峽最險的夔門之景。船行至夔門時,我找出老伍元和新拾元人民幣與之對照,拾元的是俯視角度構圖,伍元的是仰視的角度構圖。不管是俯視的還是仰視的,都不及身臨其境的萬分之一感覺美好。但我因此知道了,夔門所代表的三峽風景要算中國知名度最大的景區之一。目前的中國人,難道還有誰沒見過拾元和伍元的人民幣嗎?

  寫完這篇散文,恰逢三峽導流明渠剛剛成功截流。那麼,明年高峽便真的要出現平湖了,那時三峽將變成一部更奇妙的大書。我想,能兩次讀三峽這部書已實屬有幸,如有機會,我還會爭取第三次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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