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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學老師

2024-10-08 17:16:27 作者: 劉兆林

  事業上沒弄出個名堂來,反去說誰誰是你的老師,豈不等於說是老師教導的結果,侮辱了老師嘛!名師出高徒,自己沒成為高徒,就不該把老師扯上。這樣想過之後仍向外人說誰是老師,實在是出自感念之心:若不是老師的指引,連現在這個沒名堂的樣子也混不出來呢!那麼就說說與自己的文學之路有關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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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說這個老師,不僅沒教過我,而且沒和我說過話。他本人的理想可能是當教師的,但確實一天也沒當過。現在他是否還在人世,已說不好了,因我曾幾次聽老家傳來關於他自殺的說法。其實我只在上中學時從側面見過他一回,而他並沒見過我,那時他也不會知道世界上還有我這麼個人。他是哈爾濱師範學院中文系的高才生,但未及畢業就成了右派分子,蹲幾年監獄後當了農民。他其實是個詩人,幹著農活,業餘寫詩,常常用筆名或別人的名字發表詩作。他的真名、筆名和所用的別人名字我都知道,是從大同學們嘴裡知道的。他本來和我家同住在個鎮上的,因勞改當農民就到鄉下去了,所以天天按時上學的我就沒機會見到他。後來我到縣城住宿讀高中,有次回家過完星期天又返校,路過縣城一座郵筒時,同行的高年級大同學將一個沒貼郵票卻剪掉一角的信封投了進去,我才知道這叫給報社投稿,可以不花郵費,如果稿子刊登了還可以得到稿費。既可出名,又可得利,還不用花一分錢,這可真是件不錯的事,但一個高中生不可能不知道那需要非常出色的寫作才能。所以我非常佩服敢往報社投稿的人,自己卻不可能馬上去投,對我,那只能是將來的事情,還十分遙遠。可是,當我得知那同學不是自己投稿,而是替前面我說的那詩人投稿時,那詩人便正式作為一顆文學種子落入我心田了。數日後真在報紙的文學副刊上讀到了他沒貼郵票寄出的詩,那顆文學種子便開始在我心田悄悄膨脹。以後凡在報紙和文學刊物上看到他的詩,我必定剪貼了反覆讀上幾遍。有年寒假,我在伯父的鮮貨鋪子裡留戀著不肯走,是想混點糖果吃吃,忽然看見鋪子外面出現一架扎滿糖葫蘆的草靶子。滿靶紫紅色閃著光彩的糖葫蘆像一簇鮮花在雪天裡怒放著,吃不到伯父糖果的我便面對糖葫蘆流開了口水。當我發現賣糖葫蘆的人竟是個非常難看的羅圈腿,而且穿條免襠棉褲,地地道道一個貧丑農民形象時,口水便止了。可伯父說那就是我佩服著的詩人!那次我又從伯父嘴裡知道了那詩人很多的不幸,這裡就不一一絮叨了。我只從側面見過那詩人這麼一回,雖然沒同他說上一句話,以後再讀他或別人的詩時卻懂得了,詩是美麗的,但詩人很可能是不幸的,就如糖葫蘆是花一般的,賣糖葫蘆者卻很寒酸。經歷了許多艱辛直到現在我還喜愛著文學,不能說不與這位詩人初始給我打下的烙印有關:不幸本來就是一所文學院。

  2 第二位老師不僅沒教過我,連師範學院也沒念過的,是入伍後參加部隊辦的文學創作學習班認識的,我一直叫他「田幹事」。前年外地有個人來瀋陽,要我陪他去看看老田,我十分感慨,說老田去世快有二十年啦! 去世快二十年了還有人惦念著他,而且不知他已去世,這很能說明他的性格:給人許多好感,卻不事張揚。我參軍不久認識他時,他是瀋陽軍區文學創作組的創作員,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專業作家。那時還算是文化大革命期間,中國能被稱得上作家的也就是魯迅、浩然等不多幾個人。他是專門從事寫作的,又不能被稱為作家,且又沒官銜,我們一些部隊文學愛好者便尊稱他幹事。在基層部隊,被稱為員的放映員、炊事員、衛生員等,都是戰士,而雖不帶兵管人的幹事卻是幹部。所以我當他面稱呼他田幹事,與別人說起他則進一步尊稱軍區田幹事。在我們軍齡很短的青年同志眼裡,機關的幹事就很了不起了,而老田又是大軍區能發表文學作品的幹事,豈不是更了不起?我默默開始在心裡把他當老師對待,是在參加他主辦的一次創作學習班,聽他同我談文學創作要寫什麼和怎麼寫以後。他沒有直接教導我應該寫什麼和怎麼寫,而是講了他自己經歷的一件事。他那時只有四十幾歲,但長相卻比魯迅先生晚年還顯老,也如魯迅那樣用一隻大菸斗子抽菸,臉型和頭型也如魯迅先生相似。他說他常常罵別人怎麼怎麼不是東西,其實細剖析剖析,有時自己往往比別人還不是東西。如果一個作家既敢描寫別人不是東西的東西,也敢揭示自己內心不是東西的東西,那他才有望成為一個優秀作家。他說最難寫的是剖析自己靈魂的懺悔錄。他當眾剖析了一件自己的事。

  1962年我國鬧自然災害,以後連年遭災,老百姓餓死了不少,部隊也常常以糠菜充飢,偶爾吃一回純糧食的乾糧,便不啻過年了。有一回老田和同單位一個戰友下部隊採訪,吃飯時一隻盤子裡端上兩個玉米餅子,一大一小,而且大小比較明顯。本來盤子是先端到老田面前的,老田猶豫一下卻推給戰友先拿了。不想那戰友卻拿了大的,剩下小的自然就歸了老田。本來大的吃下去離飽肚子也還很遠,得了個小好幾口的餅子,就吏吃不飽了。那年頭的一小塊乾糧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金銀的。老田就十分生氣地在心裡暗罵那位戰友:真不是個東西,讓都不讓一下就拿了大的。哪管吃了後說一聲對不起也好,就那麼厚臉皮占了如此乏大的便宜! 這事在老田心裡一直暗罵了好幾年,待到後來學習毛主席著作搞鬥私批修,總是強調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他才忽然揪住了自己在這事上的狐狸尾巴。他發現自己其實比那戰友虛偽。他說:「盤子先端給我了,我可以有四種選擇的,一是自己主動拿了小的而把大的留給戰友,二是直接把大的拿給戰友自己留下小的,三是自己不顧一切就拿了大的,四才是把盤子推開讓戰友先拿。而第四個選擇是最狡猾最虛偽的,那等於把戰友先推到槍口上檢驗優劣,自己卻躲起來了。戰友固然沒經得住檢驗,但自己也隱藏了期望戰友能拿小留大的不良用心。這虛偽地隱藏著的私心,難道不比戰友赤裸裸的私心更可恨嗎!老田能當著我們這些學生輩的小青年面剖析自己的靈魂,給我留下極深的烙印。後來我念遼寧大學中文系,有次作文考試寫自己的老師,我就把老田的這件事寫了。記得被遼大老師判了最高分,併入選了學校編印的優秀作文選。這也使我從遼大老師那裡得到印證,老田應該算是我的一位文學老師,並且是位好老師。

  「好的小說語言其實是內分泌的結果,是大腦和心靈在興奮狀態下自然分泌出來的,而不是硬擠出來的。」這話是著名作家徐懷中老師說的。「任何內分泌都不可能隨時隨地產生,必須有一定條件。比如唾液分泌是在見到想吃的食物時,汗液的分泌是在身體受熱時。小說語言的分泌也是需要條件反射的。為了能分泌出好語言來,每次動筆前我都要讀一陣自己特別喜歡的作品,什麼時候讀興奮了開始分泌了,才動筆。」(大意)可以說徐老師這話已溶化在我的血液中了,只要我的血還流動,大概它就會發生作用。我想,一個人的某些話或某句話能對你發生長久的指導作用,那他就真的是你老師了。

  我之所以認認真真稱徐懷中為老師,不僅因為他的「內分泌」說對我產生了巨大影響,還因他是我讀中國作家協會魯迅文學院時名正言順的寫作導師。沒到魯院前他曾為我的第一本小說集寫過序,使我對自己作品優缺點有了較清醒的認識,但怎麼提高,自己卻一時摸不著頭腦。我所以能落到他名下當學生,和我自己積極要求是分不開的。當時的部隊小說家,我最喜歡的是他。他的敘述總是不緊不慢春風化雨般地流露著文雅的詩意和幽默感。當時我讀的是中國作家協會文學講習所第八期,也就是魯迅文學院第一期。和我同班的有鄧剛、朱蘇進、趙本夫、簡嘉、喬良等,我是學委會副主任兼學習委員,所以有機會先知道了輔導老師們的名單,便事先向學校提出希望能分在徐懷中名下。我的願望理所當然實現了。沒有分到徐老師名下的朱蘇進和簡嘉很羨慕我,當我和唐棟正式拜訪導師時,他倆也和我們一同去了。我們除去帶了一顆敬慕之心,什麼見面禮也沒帶,倒是帶去的幾張空嘴大吃了一通徐老師親手包的餃子,幾雙空手又都帶回一本徐老師贈給的書,耳朵也裝回不多但幾乎都記得住的一席金玉良言。我們幾個幾乎一致認為,徐老師無論從形象到性格到為人為文,都是最不好為人師卻應當被我們引為驕傲的良師。他既參加過戰爭,又是訓練有素的文人,既能嚴以律己又能寬愛對人,既能獨立作戰,又能凝聚隊伍,從他身上可以多側面地學到東西。

  我們進文講所不到一年,解放軍藝術學院誕生了文學系,徐老師便是眾望所歸的系主任。他名下忽然聚集了李存葆、莫言、錢鋼、苗長水等二十多名比我們還名正言順的文學弟子。於是,我們作協文講所八期的五名部隊學員和軍藝文學系一期那幫同學便開始互相羨慕了:他們羨慕我們「文講所」的名氣,我們羨慕他們可以天天和徐老師在一起。那一階段,我們這群全軍青年創作主力,可說是以徐老師為綱形成了既互相學習又熱烈競賽的局面。細查這夥人那一陣子語言方面的進步,就可以看出徐懷中老師「內分泌」說所產生的巨大作用。由於那陣兒同他接觸較多,我才明白了,《西線軼事》那獨特的語言只能從健康寬厚樸實又熱情正直的徐懷中老師身上分泌出來。他做事首先替別人著想,所以寫作時才寧肯花很多時間去慢慢分泌,而絕不像有些作家喝多了生水節制不住跑肚似地去寫,只考慮自己排泄掉許多有炎症的語言垃圾舒服了,而不替讀者著想。徐老師最先—批去的老山前線,生活時間也不短,但面對全國許多刊物的稿約,他只分泌了那麼一個短篇,精美得至今都沒法改成電影。語言妙極的小說是很難改成電影的,改就把原作那種分泌的韻味改丟了。人類歷史已經很長,古今中外值得一讀而讀不過來的好作品已經不少,實在是不需要太多的語言垃圾來圖財害命誤人子弟了。所以能耐得住寂寞,精誠地分泌作品的作家就該有資格成為我們的老師。

  後來進一步親身體驗時才懂得,分泌二字實在是太準確,也太難得了。泌汗不使出相當的力氣產生出相當的熱量能嗎?泌淚不有了巨大的悲傷或深深的感動能嗎?而分泌洋溢才華的小說語言,不調動心臟加速供血,不促使大腦細胞高度興奮,甚至不讓渾身的肌肉都活躍起來,行嗎?真的是不行!為了促進這種分泌,得去體驗某種生活,得去進行某種鍛鍊,甚至吸菸、喝茶、飲咖啡、跑步,同親愛的人說一會兒話……徐老師經過前期那麼多的準備了,動筆前還要讀上一大陣子美文,那的確是可以為我師表的做法。今後還要時常以此提醒自己,如果一時分泌不出好語言來,那就寧肯不寫。枯澀呆板毫無生氣的語言一但落到紙上,就不好改了。除非扔掉重寫,但那不已是無效勞動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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