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
2024-10-08 17:11:57
作者: 韓少功
魯平聽到電話以後大驚失色,趕到醫院時,發現大哥魯安也趕到了那裡,而且一見面就抱住他痛哭,說出大事啦,出大事啦,你們的加加在外面……殺人了……魯少爺聽後一愣,震驚中透出一絲難以掩飾的興沖沖,邊挽袖子邊罵:「有什麼好哭的?他犯到哪裡就要辦到哪裡!這個畜牲斃了也活該!政府不槍斃他,老子也要槍斃他!」
大哥不讓他進醫院,讓他在大門外一個小飯店等著,說要等公安人員來,等孩子他媽媽來,說話支支吾吾,才引起了魯少爺的心疑。正在這個時候,一陣狂風吹過,嘩啦啦地颳倒了頭上一根樹枝,砸壞了一隻路燈。魯少爺突然全身一顫,瘋了一樣地要衝出門去,把大哥的胳膊都擰得咯咯響,嘴裡只有叫喊:「老子要報仇!要報仇呵——」
大哥剛才怕他受不了。沒把事情真相一步到位地全說出來,但他已經猜到了一切。
他衝進急救室里,把兩個穿白大褂的人撞得東偏西倒,發出尖聲大叫。然後,他在學校領導、老師的背影那邊消失,只有一聲長嚎放了出來。
牆角里丟棄著加加帶血的書包,還有他的跑鞋,雨衣、耳機、一張球星的照片,雖然可能還帶著他的體溫,但眼下與醫院裡的廢棉球和舊紗布混在一些,與髒兮兮的紙盒和塑膠袋混在一起,拋棄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還沒有來得及清理。還有一個薄膜袋子裡的槐樹葉,是他每天放學後在學校附近摘來餵兔子的,這樣可以減少母親的勞累。孩子眼下管不著這些了,顧不上這些愛物的無依無靠和七零八落了。他面孔清秀而安詳,兩眼直楞楞地盯著樓板,目光似乎已經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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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深夜,加加還沒有閉上眼睛。
父親抓住兒子冰冷的手,猜到了兒子死不瞑目的原因,揪了一把鼻涕,湊到這張面孔前說:「加加,我會餵兔子的。」
孩子的眼睛還是大睜著。
「我再也不對奶奶發火。」
孩子的目光似乎顫抖了一下,還是盯著天花板。
「我起誓,我今天決不責怪你媽媽……我起誓,向你起誓,以後一定要對你媽媽……」他吐出一個虛弱的字,「好。」
加加顯然聽清了這個字,這才把眼皮緩緩合上。
父親知道,自己從此肩負著沉重的使命,肩負著兒子對母親的愛。他還知道剛才隱隱地流出眼淚,無非是感謝父親剛才的擁抱,一個很少得到卻很想得到的擁抱,就像他剛剛來到人世時那樣靠近一個寬闊而溫暖的胸膛。他甚至知道兒子今後還會流出眼淚,在一個誰也看不到的地方,對擁抱一次次甜蜜地回味。
當年兒子是由父親接生的——天快亮了,油燈飄忽,狗叫得讓人心驚,產婦在床上痛得幾乎昏了過去,鄉下的接生婆已經束手無策。急得快發瘋的魯平就吼著、叫著、哭著,心一橫,決定親自動手。他大喊:「堅持住!用力!再用力!我求求你……」他終於讓老婆挺過去了,自己也挺過去了,一團血淋淋的小生命最終貼在他的胸口。
他不習慣擁抱兒子,好像接生的恐懼和污濁敗壞了他的胃口。孩子三歲那年,母親需要離開農村,而城裡的招工條件不容任何已婚已育的青年,那麼這個小生命就應該在人間蒸發,在招工單位的眼裡從不存在。經過多次商量,父親決定把兒子送出去,而且這個決定似乎早就潛伏於心頭,是早晚都要走出的一步。他看著加加的小小面孔總是感情複雜,擔心這個兒子並不……怎麼說呢,他沒法說出口。他沒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像萬惡的太平墟,不去想像老婆平時一個人守著的那個集體豬場。豬場孤零零地在山坡上,前後有三條小道通向別處,通向各個可疑的村落,通向他腦子裡總是揮之不去的深夜腳步,來自大隊書記、民兵排長、小學教師那些可疑的王八蛋。他疑心兒子臉上有那些男人臉上的某一根線條,希望找到那根線條又害怕找到那根線條。大隊書記見到他總是很客氣,這太可疑了!民兵排長見到他總是不太客氣,這也太可疑了!小學教師的一把雨傘還曾出現在豬場裡,還不能說明問題麼?何況老婆懷孕五個月以後才告訴他,更是一件不容狡辯的鐵證——老婆後來解釋,那是怕他著急,怕他拋棄她,但他並不相信。
他半夜裡起來,把小雜種抱出門,抱到一個事先約定的周姓人家門前,放下人就走。他害怕孩子的哭聲會突然動搖他的決心。他確實聽到一個孩子哭了,跑了好遠還能聽到滿城都嗡嗡嗡地呼嘯著這種哭聲。
在他的記憶里,兒子最後結束在那個靜夜裡的一道開門之聲,還有一個老太婆的故作驚訝:「哎呀,誰家的娃仔睡在這裡呵?」……他沒想到兒子一定要回來,說什麼也要回來,說什麼也要再次撲進他充滿豬潲味的懷抱,撲向這個狠心的父親。那是三年之後,憶冰從湖北一家紗廠調回C城,一家開始了新的生活。他們發現有一個孩子的身影總是在附近的街口出沒,朝這一個家門打望,一旦發現有人走出這張門,就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他們看也不用看,就知道那個狂跑而去的小小背影只能是自己的骨肉,是任何契約也無法將其割去的胸口之痛。憶冰哭幹了眼淚,魯平終於也紅了眼,在這一天完全違背了當年對周家的承諾,衝出門去,一口氣追上了那個狂跑的小小背影。無論他怎樣沒法忘記鄉下豬場的三條小道以及他想像中的深夜腳步,他還是將那個輕得像一片影子的兒子呵兒子緊緊摟在胸口。
「我沒有偷東西!我沒有偷東西!」加加大喊。
「加加,是我,是我!」
「我不叫加加!不叫加加!」
父親當著滿街的人跪倒在地,放聲慟哭,攥緊兒子一雙小手。就像多少年後他再一次當著眾多送葬者放聲嚎啕,抓起了一把泥。
兒子已經成了墓碑前的一把泥。
老木從香港趕來,不知如何才能安慰魯少爺,最後想到了老同學當年的疑妒。「你也不要太傷心了,就當他不是你的骨肉,人家的東西終歸要還給人家的呵,這不就是命麼?……」他沒料到魯少爺一拍桌子站起來,兩眼充血,操著菜刀就要下毒手。他嚇得奪門而逃,幾乎是被魯平掄著菜刀一路追殺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