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區
2024-10-08 17:11:54
作者: 韓少功
C城向四面瘋長,攤煎餅一樣迅速攤到地平線那邊去,灰濛濛無邊無際。陌生的人流還在從四面湧來,尋找他們心目中的現代都市,使C城與中國其它城市一道,組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建築工地,展開了人類史上也許史無前例的大建設。人流和物流所至,一片片城區頗讓人擔心是否將要塌陷。
在我看來,城市規模爆炸至少離不開這些原因:一, 城鄉差別較大,源於長期實行的戶口限制,社會福利制度未覆蓋鄉村,計劃經濟時代里農產品價格被人為壓低,還有市場經濟時代里各種生產要素快速向城市集中,都造成了鄉村經濟發展的緩慢。人均土地資源的匱乏,也限制了這種發展。
二, 與歐美的城鄉差別不同,中國的城鄉差別還包含著特有的文明差別,因為中國城市正在跟蹤和仿製歐美文明,吃、穿、住、行大多具有西方風格,與鄉村民間的傳統景觀形成強烈的外形反差,更增強了城市對鄉村居民們感官的刺激性和誘惑力。
三, 九十年代以後視聽傳媒在中國的迅速普及,包括電視的「村村通」工程,使鄉村信息閉塞的狀況得以緩解,也使很多鄉下人對城鄉之間的經濟差別和文明差別耳聞目睹,有了突如其來的強烈感受,難免巨大的心理震盪,難免急迫的變化要求。這與南亞、非洲等地的情況有所不同,那裡雖然也有巨大的城鄉差別,卻沒有較為成功的電視普及,很多鄉下人並不太知道城市是一個什麼樣子,離鄉背井也就較為缺乏動力和目標。
……
簡言之,中國既不能像歐美很多富國那樣,把城鄉差別控制在較低水平;又不能像南亞、非洲等地諸多窮國那樣,讓大多數鄉下人看不到這一點,因此中國沒法阻止千萬電視屏幕在鄉村居民心中的同時加溫,沒法阻止城市之夢在這個農業大國形成核爆,只能聽任鄉村人流朝城市轟隆隆灌注。落差已經足夠,流速不可能不加快,流量不可能不增大——數以億計的人流還懸積在浪潮的那一頭。
今日的郊區,一轉眼就是明日的市區——黑石渡就這樣身不由己地捲入C城,昔日的田野、河溝、殘林、牛糞以及兩間小小的紙盒廠,一轉眼就被房地產建設大浪越頂而過,留下鋼鐵水泥的森林。我們還是叫它黑石渡,就像我在中學時代常來這裡游泳時一樣,就像我在中學時代常來這裡支農勞動一樣。這裡還沒有學校、醫院、文化中心以及郵電所,土地還未納入市政管理,行政權力還在某個鄉政府或某個村管會那裡。但你又不能不說這是城市,因為這裡已經大道縱橫,人聲鼎沸,三星級和四星級的酒店拔地而起,其豪華程度甚至能讓歐美很多酒店都望塵莫及。但這裡還十分缺乏三星級和四星級的客人,來客多是粗聲大嗓,適于田野和工場的音量還未降下來,未能適應酒店的隔音材料和封閉包廂。來客的肩頭、胯骨以及手腳也都左沖右撞,左掃右盪,太占地方,尚未被挺刮的衣裝馴服出上流人的持重,熨斗在衣裝上規定的線路,總是被肢體揪擰著和拉扯著。來客也大多探頭探腦,有時過於冷淡,有時又過於活躍——足以讓一些女房客或者女服務員感覺到臉上被什麼目光反覆叮咬。
目光、聲音、手勢體態等等都在實行無形的侵犯,造成某些高雅男女情緒上的傷痕累累,感到在這裡無法安坐。其實你在這裡呆久了,也會發現那些侵犯並非有意,侵犯者甚至並不願意來這個鬼地方。偶爾來擺個排場露個臉,偶爾來開個洋葷嘗個鮮,還算是一爽;真要在這裡接受西式酒店的調教,長時間服從地毯、桌布、鮮花、射燈、壁畫、輕音樂、侍者微笑一類洋玩意的局束,嘴不亂言、腳不亂擱、衣不亂脫,這鳥日子還怎麼過?從內心衝動來說,他們很討厭牆上那些聖嬰、大衛、凱撒、安琪兒一類眼生的傢伙,往往更願意去那些低檔次的酒店,去路邊的露天排檔,大動作可以在那裡盡情舒展,大嗓門可以在那裡隨意開放——他們如籠鳥歸山和池魚入海,哈哈大笑一定比忍受這種星級刑法要可愛得多。我認識這裡的一個老闆,曾經開了個優雅潔淨的餐館,地毯一塵不染,漆具光可鑑人,但無論他如何降價讓利,生意就是不火。他後來的經驗是「清貧濁富」論,所謂清則貧濁則富——用他的話來解釋,「濁」當然包括混濁和污濁。地毯一類上檔次的東西都收起來,桌上的油污無須抹淨,地上的紙屑也不必掃光。幾隻蒼蠅倒是難得的擺設,可以讓有些顧客一見就有親切感:他們就是從有蒼蠅的地方來的;一見就有放心感:這些有蒼蠅的東西價格一定貴不到哪裡去。這家餐館後來果然人氣大旺,顧客們在這裡吆吆喝喝說說笑笑外加挖耳朵撓腳趾,交換著一些淫穢的話,滿地菸頭和瓜籽殼,座無虛席賓至如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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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客人的大腦已經進入了城市,鼻子、眼睛、耳朵、手腳等等還留在一些破舊鄉鎮那裡,一身實現了城鄉的結合,全球東西兩方的濃縮。有這些新城區的居民在,搖滾樂與雞犬齊鳴,好萊塢與麻將同歡,在麥當勞、肯德雞、可口可樂、星巴客咖啡的巨大GG下,西裝蒙上塵土,皮鞋踩踏泥漿,四處可見臭氣頻來的垃圾堆,沒有人來清除,只能等待自然化解。有些中藥渣子則倒在大路中央,據說藥渣讓千人踩萬人踏,病人的病就可以好得快一些。一些死老鼠也拋棄在大路中央,據說死老鼠被汽車碾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其它老鼠才會被震懾,不再來搗亂。
他們大多做著小生意,但鋪面太多也就家家生意清淡,只有面向門外的小電視機有一搭沒一搭地播出點動靜。人們在這裡互相購物,有時也互相幫幫忙,比方照看一下別人的鋪面或小孩,用這種熟人交情而不是商業服務的辦法來互相幫助,共同節約成本。他們來自各方,也交不起多少稅,於是社區組織建設既缺乏人情基礎也缺乏資金,只能留待將來。抱團的小圈子倒是有的,操著鄉音的某位軍人或警察有時也驅車前來,在鄉音籠罩著的人群里受到尊敬,成為「江西村」或者「益陽村」里的客座成員,甚至成為準黑社會裡的臨時外援,通個消息或者給幾顆子彈。
他們傳布各種各樣的消息:某個女人自殺了;某個老人中彩了;某個漢子大神附體;某個老闆不久前遭劫;某個益陽人前年還闊氣得一進餐館就要擦鞋匠把所有在場人的皮鞋都擦一遍,沒想到今年就窮得家裡臭氣哄哄,夜裡電燈都不亮一盞;某個岳陽人去年進城時還窮得只穿一條短褲,沒想到今年就大金戒指帶上五個,走到哪裡都有秘書和司機跟著,家裡的錢多得不能數而只能用秤稱……他們對這一切傳聞都習以為常。最離奇的神話,最驚人的罪案,最動盪的人生,在這裡也都像每天升起的太陽那樣普通。
魯家兒子在這個地方遭遇搶劫,大概不是一件特別讓人難以理解的事。母親讓他放學後來找一個退休的大學教師補習化學。他在一個街角被三個陌生少年攔住,對方命令他脫下身上的阿迪達斯。
他不服從。一陣小小的口角之後,有個影子從側面衝上來捅他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