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

2024-10-08 17:11:48 作者: 韓少功

  我曾經夢想著從鄉下回城,夢想著城裡人每個月的二兩豆豉票和半斤肉票,那是城市戶口的標誌之一。何況城裡有那麼多人,有那麼多人呵人,這還不夠麼?我那時候最喜歡看人,每次回城探親,沒事做的時候就逛街看人去,從中山路折向黃興路,沿著牆根按順時針方向走,覺得在人堆里鑽來擠去的日子真是美妙無比。我總是能碰到同時回城探親的魯少爺,就是我的同班同學魯平,也在街上閒逛,是個不知疲倦的街蟲子,不過是沿著牆根一圈圈按反時針方向走。我們走著走著又會合一次,擦肩而過,會意一笑,並不說話——興奮得沒功夫說話。

  我在報上發表了幾首酸詩和幾篇酸文,被調到縣文化館,比魯少爺早兩年離開太平墟。他過早結婚生孩子,不符合招工條件,一直在鄉下餵豬。他不會說話,曾經裝高血壓,裝肝炎,想得到「病退回城」的機會,但只要人家多問幾句,他就張口結舌,語無倫次,騙局首先在臉上敗露。到最後,他橫下一條心,去找縣知青辦的主任,見對方翻翻他的材料還是不承認他有什麼夠得上條件的病,便把一個指頭伸進門縫裡,一推門,嘎嘣一聲,半根斷指就悠悠然搭拉在手上。

  「這不是病麼?」他舉著折彎的指頭,把對方嚇得面無人色。

  對方哆哆嗦嗦去找筆,趕緊在他的材料上簽字。

  其實,魯少爺並不適於在城市生活。他喜歡種菜,但城裡沒有地,瀝青或水泥的地面不容他開發。他喜歡養雞,但雞叫得鄰居煩;喜歡養狗,但狗讓鄰居的小孩害怕;而養兔子沒有草源,最後十幾隻鴿子吧,眼看著鴿食越來越貴,也養不下去。他在一個街辦工廠做事,老婆則在一個醬品店裡站櫃檯,兩人工資都很低,而家裡上老下小的開支負擔日漸沉重,要給兒子買個書包,要交電費水費,都得把手裡幾個錢攢了又攢,還顧得上鴿子吃什麼?

  

  他懷念起鄉下生活的簡單。那裡的溪水不值錢,瓜菜不值錢,柴禾不值錢,勞動力更不值錢,經常是今天我幫你做屋,明天你幫我砍樹,做多做少都不是什麼大事。你出了一身汗,滾了一身泥,腿上血糊糊刮破了一塊皮,這都是人情,人家記在心裡,有機會就要還的。在鄉下你不論走到哪裡,哪家的房門不可以推呢?哪家的茶杯飯碗不可以端呢?而城裡不一樣,人情不好使,也就是說,你出沒出汗、滾沒滾泥、刮沒刮破皮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鈔票,是鈔票上同時大寫和小寫的數字。

  數字是特殊的文字,冷冰冰地衡量一切,兌換一切,是物質生活的最有效憑證,是刪除生活複雜性的密碼。因為城市是商品堆積起來的,凡商品都必須購買,不能免費享用。從這個特定意義上來說,城市是一個崇尚購買力的地方,是一個崇拜數字的地方。這裡其實沒有工人、商人、警察、醫生、官員一類身份區別,只有購買力賺取者這一個共同的身份。沒有機械、電器、百貨、飲食、運輸、金融、環衛一類行業區別,只有賺取購買力這一個共同的行業。於是,一個男士花數千元喝一瓶味道不過爾爾的進口洋酒,這一類鄉下人費解的事情就不太費解了,因為那是購買力的展示。一個姑娘在餐廳里操作著見誰都下跪的東洋跪式服務,這一類鄉下人驚訝的事情也不必驚訝了,因為那是追求購買力的代價。很多鄉下人後來才明白,為什麼城裡人常常鄰居之間不打交道甚至不認識;明白為什麼在城裡走到別人的家門前常常沒有人出來打個招呼,也沒有人抽出一張椅子請你坐下,其實道理十分簡單:這能帶來購買力嗎?你身上有購買力嗎?

  有一次,老同學聚會,老木挺著啤酒肚也到了那裡,多喝了幾杯,出門時倒車不小心,車屁股撞倒了魯少爺的小孩加加,把一隻小腳板碾了個骨折。

  老木為此賠付了醫藥費,還搭上一萬元。他覺得這樣夠意思了,旁邊的人也覺得夠意思了:反正小孩的骨頭已接好如初,沒有什麼嚴重後果。不料魯少爺大為不滿,倒不是嫌錢少,是嫌錢給得好沒意思。怎麼說呢?他當時將X光片子交給老木,對方對著亮光看看片子,隨即找開保險柜,甩給他一搭鈔票,回頭同客戶說業務去了。

  這算怎麼回事?最可氣的是老木手下那兩個夥計,見錢就兩眼放光,說這麼多哇!你魯少爺真是沒虧!你看看木哥多大方!要不是碰上我們木哥,人家頂多給你報個醫藥費就算不錯啦!你今天的運氣真是能點得火燃吶……好像他兒子中了一次大彩。

  他黑著一張臉沒吭聲,事後越想越氣:票子怎麼啦?我睡你老婆然後給一百元行不行?我煽你老娘然後給你兩百元行不行?我一腳踩癟你兒子的腦袋然後給你個十萬百萬行不行?他後來對我說,要是在鄉下發生這種事情,惹禍的人可能賠不起這個一萬,但可能心急火燎,一臉愧疚,全身哆嗦,手忙腳亂地下門板把傷者往醫院裡抬送,還可能馬上燃起松明到山上去尋草藥……在那種情況下,一種溫暖的場景可能使魯少爺有火也發不起來,大事也可以化小。很明顯,那就是人情。人情不是空洞的東西,而是那些充滿著汗氣、菸草味以及松明火光的聲音和形影。在窮人那裡,人們賠不出錢但可以賠出一大堆有聲有色的情況——魯少爺覺得那更為重要。

  他沒少幫過老木的忙,包括把指頭伸進老木他爹的肛門,幫助老人疏通便秘——當時老木捂著鼻子根本不敢靠近。這個滿身肥肉的傢伙現在怎麼能甩下一搭票子就去同別人說話?

  他在城市裡感到孤獨。城市變得越來越繁榮,在很多方面還變得越來越親切和溫柔。他見到過的一些有錢人,有錢到一定的程度,並沒有唯利是圖和見錢眼開的模樣;相反,開口閉口就是錢,剛好是屬於沒有品味、沒有格調、沒有教養的「鄉巴佬」習氣,只能令他們搖頭嘆氣,或者付之一笑。錢,多俗呵,身外之物,簡直是個王八蛋,怎麼能髒兮兮地說得出口?他們成為高雅人士,吃飯要挑剔地方了,購衣要講究牌子了,出席音樂會要問問檔次了,網球、高爾夫一類洋把戲正在成為他們新的周末時尚。城市經過最初發展階段的狂亂,也開始褪去自己身上的一些污垢,在外觀上煥然一新。人們在這一個水泥盒子裡幹活然後跑到另一個水泥盒子睡覺,在這一塊水泥板下談生意然後跑到另一塊水泥板下談戀愛,在這一堵水泥牆前患高血壓然後到另一堵水泥牆前聽流行歌曲,這一類水泥的專制和水泥的壓迫,已經成為過去的故事,正在逐漸被什麼羅馬式、巴洛克式、文藝復興式、古典主義、現代主義的各種建築風格所掩蓋。水泥、磚塊、鋼筋、瓦礫這一類視覺暴力,眼看著就要被花壇和綠草地所清除一盡。城市不再以水泥為本質。城市宣稱它自己正在向「生態城市」「藝術城市」「人性城市」的目標邁進。保險公司聘請了歌星或笑星作為形象大使,改變自己以前那種過於刻板的傳統形象。貿易公司在展銷汽車時必配上妙齡小姐,給冷泠的汽車增添媚麗風情。麥當勞的快餐店總是裝置得像個兒童遊樂場,一派天真和純潔,一派噠噠嘀和咚咚鏘,一派風箏漫舞和氣球騰空,沒有任何一絲銅臭,其總經理甚至在報紙上宣布:「我們不是餐飲業而是娛樂王國,是一切孩子們的節日!」

  更多商品的包裝和GG都成了藝術精品,博大雄渾,或者狂放奇詭,讓藝術人才們大有用武之地。據說過不了多久,更多的公司寫字樓還將像美國那樣室內公園化,出現綠樹、鮮花以及流泉飛瀑,員工們可以身著休閒裝和旅遊鞋上班,可以帶著小貓小狗上班,甚至還可以踩著滑板一溜煙竄到主管領導那裡去。

  城市開始有了感性的儀態萬方,正在分泌出愛心和人情味。但這一切與魯少爺不再有什麼關係——他在廠里下崗,也付不起房租,只得搬到郊區去再一次餵豬。

  同樣是在這個時候,他變成很多城裡人最看不起的那種鄉巴佬,嘴上總掛著一個錢字,常常為錢的事情同老婆開罵。每天晚飯以後,你同他說任何事情,只要與賺錢沒有關係,他笑容可掬地剛聽了個頭,轉眼就目光迷糊連連哈欠,高超學問也好,下流故事也好,在他那裡都是速效催眠藥,很快讓他在竹躺椅里呼嚕嚕鼾聲如雷。他有時會驚跳起來,「要上班了麼?」見窗外天還黑,又呼呼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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