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結

2024-10-04 10:18:38 作者: 韓少功

  大川在鄉下與老木吵過架,也打過架,回城後分道揚鑣再無往來。對此最為焦急的是吳達雄。他是我們中學的娃娃老師,教歷史,好打球,與同學們在下鄉前那一段自由時光里玩得熟,後來就一直保持著聯繫。他沒有當過知青,卻比任何知青都發知青燒,家裡一直掛著草鞋、斗笠、柴刀以及紅袖章等歷史文物,收藏著各種各樣發黃的知青老照片,任何知青愛唱的歌他都會唱。

  知青們都回城以後各有各的生計。他一到節假日,仍要儘可能地把同學們邀到他家去,在那裡吃飯喝酒,聊天唱歌,並且在他的引導下討論國內外的形勢。他不時插著話,笑眯眯地鼓勵和幫助任何人往下說,同時笑眯眯地鼓勵和幫助任何反駁者往下說,存心挑起群眾斗群眾,斗到適可而止的時候,他又及時來彌合分歧,恢復友好氛圍,總結出各方優點和潛在優點,不惜分發一頂頂什麼主義和什麼流派的哲學大帽子,讓每個說話人都英明偉大,都受寵若驚。他似乎不管客人們來這裡說什麼,只在乎這裡必須有討論,有辯論,有格言的交鋒,有哲理的碰撞,有幽默和笑話穿插其中,有詩歌或電影台詞點綴助興,有一種關懷天下事的闊大胸懷。這就行了。如果客人們齊聲高唱一首《國際歌》,如果客人們進出時有人舉手低語「消滅法西斯」,有人舉手低語作答「自由屬於人民」,如此老一套把戲更會讓他快樂得如醉如痴。

  他不好酒,不好煙,更不喜歡打牌,唯一的癖好就是扎堆,就是助人扎堆。他為扎堆的氛圍而活著,以天下革命志士的團結為己任,頑強維護著他們中間的一種團結。正因為如此,他覺得朋友之間的任何矛盾都不是矛盾,覺得大川和老木沒有理由不走到一起,沒有理由不重新結為一條戰壕里的親密戰友。他找大川談過,一句規勸就惹得對方大發雷霆,但他笑眯眯地不生氣,仍然耐心地說出很多道理,包括大作自我批評,反省自己在做好團結工作方面沒有盡到責任。他也找老木談過。老木雖然沒發火,但送他一個綽號「團結鱉」——鱉與龜相對應,在方言裡是指女人的生殖器官。他受此大辱仍不生氣,繼續耐心地做思想工作,仗著比對方大幾歲,把啤酒杯往桌上一砸,「你娘的聽著,老子今天就要當這個團結鱉。你要是不轉這個彎,今後就再不要認我老吳!」

  他最終未能使大川與老木和好如初。不僅如此,連他已有的團結陣線也出現危機,節假日的知青沙龍活動人跡漸稀。無論他事前如何盛情相邀,很多人還是覺得國內外形勢不能當飯吃,三天兩頭來扎堆,不是有病?還有些人日子混得並不好,平時躲熟人都來不及,還主動送到圈子裡去現丑?好在他並不氣餒,更覺得自己責任重大,一次次走出去登門拜訪。他有很多登門的理由,送一本新出版的書,送一盤新的錄音歌帶,送兩張新電影的入場券,要不就說正好路過門前順便看看。但這一切都是鋪墊,鋪墊出他的團結維護工作。他大談各位朋友的優秀品德,任何相關的好消息都及時傳播,希望能引起你對朋友們的敬佩和牽掛,引起你離群獨行的歉疚不安。

  他有時也來點邪招,比如閃爍其辭地傳點流言,某某對你有點意見啦,某某對你那個那個啦,你就當著沒這回事吧,如此等等,企圖以此逼當事人激動,逼他們產生澄清誤解的急迫,從而重新關注那些生活里其實並不重要的人,關注那些生活里其實並不重要的事,也就是關注他那個實際上已經解體了的革命大家庭。

  他這一招確實還比較管用,雖然有時玩過了頭,在本來很團結的朋友之間鬧出了不團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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